第20章

“我還有些事要辦,紀大人就拜托你照顧了。”

“你要去哪裏?會去很久嗎?”

李全澔想了想,只是笑着摸了摸他的腦袋,說聲很快就回來了,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當容子傑問起,紀秉文只是淡淡地說,“我有幾個親戚朋友在據州,托他去辦點事而已。”

容子傑心想,既然都到了據州怎麽不自己去辦呢?但想想既是人家的家事,便也不好多問,也就不再多想了。

李全澔自然不是去替夫子辦事的。這個計策打從那天在禦書房的夜裏老早便敲定了下來。

‘若是大搖大擺地去查,怕是打草驚蛇,只要事前報了信便能将銀兩如數補上。奴才建議,若要查個徹底,不如直接深入民間,勘察實際發放的數量和賬目上的是否核的起來,那就是了。再不然,便只能去偷賬冊。莫若雙管齊下,要他們百口莫辯。’

李全澔這便換了衣裳,拿起泥巴往臉上抹了抹,穿着小磚的衣服有些不合身,但看上去卻越發可憐的樣子。他便穿着這一身打扮摸進了據州城裏,每日每餐皆随災民施粥,從碗裏稀疏的米粒和水的比例回推出該日發放的米糧。也尋訪城中、郊外各戶人家實際收到的米糧幾何。有多少是官派,多少是地方士紳捐助。實際調查下來的結果,卻比預想中的糟很多。官府派下來的米糧,實際送到災民手中的不到十分之一,這還沒算上捐助的銀錢。

他這一路打探下來,還沒查完,卻沒想到卻先引起了官府注意。這幾天出門的時候都看到有幾個人對着他指指點點,然後便有官員借着出巡的名義到了村裏。那日李全澔得了消息便躲得遠遠的,想着接下去這樣也不是辦法。便連夜往據州城趕去,隔天一大早進了城,換了身衣服打點一下,拿了官印便往官驿直奔而去。他将這一個月來的成果彙整成賬冊,附上信,加了三層封口便往京裏送。

這忙完了,日頭才剛上正午。李全澔摸摸肚子,琢磨了一下,也是好幾天沒吃上頓好的了,便朝路邊一間鋪子走去,要了碗肉湯,在這已是秋末的日子裏正好可以暖暖身子。

“這位小兄弟,聽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吧?”店裏生意清閑,就在這大難臨頭的時刻,能吃得起肉湯的也就那幾戶人家。夥計樂得幹脆在他面前坐下,翹起腿來喝茶。

李全澔愣了一愣,這才想起自己現在正是一副窮夥計的打扮,這才答道,“小的是行州人,正要去昌州拜訪親戚。”

“哎,幸好只是路過,在這生活可苦了。每年夏天都要淹大水,官府銀錢米糧都不知派去哪了,幸好城外那六王爺為人忠厚,定會接濟,不然這日子真不知道該怎麽過了。”

“那可真是厲害。”

夥計起身将肉湯端到他桌上,說了聲小心燙,又是滔滔不絕地繼續往下說,“實不相瞞,就連那六王爺也時不時地會來咱們這小鋪大駕光臨呢,說是是據州城裏最好喝的肉湯也不為過。啊,正說着大人就來了。大人你快裏邊請,還是一樣一碗肉湯加一壺白酒嗎?再給您切兩個小菜好吧?”

李全澔跟着扭過頭去看,只見踏進來一個普通裝扮着黑衣的書生,只有領口和袖口低調地繡上了金線,要說和一般書生有何不同,大概就是整個人氣質灑脫不比一般,一看就知道是富貴人家出身的公子哥。上次見到六王爺,還是在皇後宮裏,那還是封王之前的事了吧,也就十來歲的年紀。如今一晃眼十年過去,全然又是另一副光景。還有,六王爺這時候不是應該還在守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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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夥計也是一副招呼熟客的樣子,李全澔克制住了反射性起身要拜的沖動,繼續埋頭喝湯。

“小兄弟是第一次來據州?”沒想到這六王爺竟就這麽徑直走到他面前坐下,吓的李全澔差點沒彈起身來。這不,裝百姓混在人群中混的太久,連見到達官貴人都會直打哆嗦。

“哎,這小兄弟是行州人,要去昌州拜訪親戚的。”夥計答腔道。

“難得店裏沒什麽人,不如一起吃吧?”

李全澔頭低的都不知道該怎麽辦,只有那套做奴才的話在腦中漫天飛舞,忖度着這身份是該說還是不該說?該替自己編個什麽名堂?一時竟想不起來該怎麽搭腔。

“大人您看,小兄弟這不害羞呢?”

憋了老半天,“草民……不過就是個行州城裏磨豆腐的,沒怎麽和大人這樣尊貴的人物同桌吃過飯……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六王爺聞言大笑,“不過就是吃個飯嘛,你就把本王當作是隔壁張三不就得了。”

“王爺身上貴氣逼人,哪是隔壁阿牛能比的?”說完不忘露出一個憨傻的笑容。

“哈哈哈,你小子嘴甜。夥計,再來兩壺白酒,切盤牛肚,本王要與這小兄弟好好聊聊。”

李全澔肚中暗自叫苦,怎麽這些出身高貴的皇親貴族,就喜歡拿他開涮呢?

“小兄弟怎麽稱呼?”

“大人喚我阿喜便是。”

“嗯,那你也叫我景兆便是。”

李全澔聽了差點沒反射性地再跪下去,“草民豈敢。”

“哈哈哈,這杯幹了,就再沒那麽多禁忌了。本王早就被那些繁文缛節、逢迎拍馬的人弄個沒得安生,今天就與你阿喜來喝個痛快。”

“大人真是豪氣。”其實李全澔心裏還真有些佩服這六王爺,出門連個下人都沒帶,能與城裏販夫走卒如此熟稔,不因身份而驕矜自滿。能有如此氣度,在那烏煙瘴氣的京城裏實在太糟蹋了。但他突然想起,那十王爺也曾經有片廣闊無際的大漠,而如今卻在皇城中坐困圍城。

“阿喜,想什麽呢?”

“想王爺您身份這麽高,卻願意結交如草民這般卑微的人,真是大人有大量。”

“那是,阿喜,這你就可不知道了,六王爺是咱據州的大大大善人。王爺你說是不是?”

“我若是大善人,天下大概就沒有好人了。”六王爺笑道,抿了口酒。

“哪裏,在我們的眼中,六王爺就是大好人、大善人。”

李全澔傻兮兮地陪笑連連稱是。

“阿喜,說說你自己的事吧。家中幾人,可有妻小,今日相逢自是有緣,本王替你說上媒也未必不可。”

“小的家裏那點破事哪入的了王爺的耳。倒是今日有幸結識六王爺,聽聞人家說王爺書畫都是當今天下第一,不知能否向王爺讨個字……”

“哦?一個磨豆腐的也懂字?”六王爺又喝了口酒,語氣中盡是不屑。

“小的那是萬萬不懂的,只不過……哎呀,草民真是蠢笨,怎敢勞煩王爺贈字,人家那讀書人是以字贈知己的,小的哪攀比的上,豈不是要教王爺對牛彈琴嗎?”這說的是,你瞧不起人不識字還想結交,根本就不當我是朋友。

“也罷,相逢即是有緣,你倒是說說這寫什麽字好?”

“這……曾有位大人到小的鋪上買豆腐,贊曰:色清白若雲,香溢齒留芳。王爺不如就寫這個吧。”

“這人倒是個趣人,連豆腐也能詠。本王都想吃吃看你磨的豆腐是不是真如他所說的那麽好吃了。”

“王爺若是哪天有幸到行州,小的必定親手奉上。”

六王爺看着他那誠懇卑微的樣子笑了,轉手便向夥計要了紙筆,大筆一揮,十個字便凜然紙上。幾句詠豆腐的詩,讓他寫來竟是豪氣萬千,銳不可擋。

“真好看……”

“磨豆腐的也懂賞字倒是奇了。也罷,這就送你吧,回頭請人刻在木板上做招牌便是,保證你生意興隆。”

李全澔越看越是愛不釋手,讓他翻來覆去地看,“小的自是不懂字,但也知道好看。只是這詠豆腐的詩句,讓王爺寫來便是豪邁淩厲,沒了半分豆腐的樣子了。”

眼見六王爺的眼色頓時銳利起來,李全澔吓的趕緊把好不容易得來的字揣進懷裏,唯恐他要反悔。

“小兄弟怕不是磨豆腐的吧?你明明操着一口京城口音,為何要假裝是行州人?為何要欺瞞本王?有何意圖?”

李全澔幹笑兩聲,“我說我是就是,要得着你管?小的這還有事,就不多陪了。”

說罷便在桌上扔下點碎銀,拔腿就跑,沒跑出去多遠,就被人拽進小巷子裏給用劍抵着了。

“大人饒命,小的什麽都招了。”

六王爺這才哼了一聲,把人給松開,劍氣依舊傷的他脖子直冒血,不過只傷了皮肉,若是再深一分小命就丢了。

“你一個宮廷太監,為何于這據州城裏游蕩?可知這據州城乃是我六王爺的領地,豈容你在此撒野?”

“王爺好眼力,王爺饒命。”顧不得身上的傷口,李全澔只知道跪在地上猛磕頭,“奴才李全澔向王爺賠失禮,但奴才絕對不是私自潛逃出宮,望殿下明察。”

“你就是李全澔?那個跟兩任皇帝都好上的李全澔?怎麽看起來也不怎麽樣啊。”

“奴才不敢。”他鼻子更是低的像要埋進土裏似的。這六王爺雖然閑散,但宮中消息倒是靈通。這不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嗎?

“起來說話吧。”六王爺打量他的眼神倒是多了幾分玩味,然後瞬間明白過來,“哦,你是跟着紀學士來查案的對吧?”

“殿下明鑒。”

“傳聞李全澔亦是小有才情之人,不但能吟詩作對,更通曉四書五經,據說他寫的字更是一絕。本王還曾想,這是在說一個奴才嗎?怎麽聽起來像是哪個貢生?若不是當時本王已經出宮,倒想會你一會,卻怎麽也沒想到會在這種情況下碰面,倒也是緣分。”

“六王爺結交朋友不避低俗,全澔很是佩服。”

留意到他改了稱呼,六王爺倒是很開心地笑了,“果真是個奇人。若是有空,不妨找個酒樓坐下來好好聊聊。你得了本王的字,是否理當回敬啊?”

李全澔躊躇了一會,便道,“承蒙王爺厚愛。不過奴才尚有任務在身,不宜過度招搖。若是跟王爺一塊出入酒肆,怕消息很快便傳了出去。待此案一結,再另找時間與王爺一敘。”

“本王知道你這趟來的不容易,若是有什麽需要便盡管開口。”

“這……奴才倒是有一事相求。可否請王爺替奴才寫封薦牍,奴才想進知州府上讨份差事。”

“那行,回頭便讓張總管領你去便是。不過你要記得,本王之所以幫你這個忙,可不是為了十皇弟,而是為了你,李全澔。”

“謝王爺恩典。”

“罷,本王不喜歡這些繁文缛節。”

“王爺乃是豪爽真性情之人,不過這守喪期間還請王爺自重以免落人口實。”

“落人什麽口實?本王怎麽就不知道現在還有誰管得着本王了?”

“王爺所言甚是。”那是,先皇驟逝,如今只要當今皇上沒打算動他,便沒人動的了他。看六王爺既能平安從京中歸來,怕又是好說歹說了那一番自己絕無二心的話才得以換得茍活吧。

李全澔想了想,從包袱中拿出一捆卷軸,他本想若是不濟或出了什麽意外,李子遺的墨寶就跟行動金庫一樣,便帶上了幾卷用油紙包着,“王爺若是不嫌棄,全澔手中倒是有一幅字可以相贈。”

“本王就收下了,就當交了你這朋友。”

“能有六王爺做朋友,全澔那是死也無憾了。”

“你這人真是……”六王爺笑道,“這樣,明日正午一樣在剛才那鋪子,本王讓張總管來領你去知州府。此去驚險,務必小心。”

“謝王爺提點,奴才這還有事便不多叨擾了。”

“嗯,去吧。”見他人影完全消失在街頭,六王爺這才迫不及待地打開卷軸一看。這字清新俊逸,灑脫不凡,一筆一劃間都是那麽舒展自在,倒有些眼熟。但卻怎麽也和剛剛那個身穿布衣唯唯諾諾的奴才連不到一塊去。但再想想他那藏在風塵下的笑容和俊秀的臉龐,便覺得自己那十皇弟的眼光也不是那麽糟了。正打算将卷軸收起回府,卻意外看到了左下角的署名,不是李全澔,而是李子遺的落款。

這轉念一想,便哈哈大笑起來,“真是妙人!妙人!”

※※※

在客棧裏睡了一夜,隔天正午,李全澔這又穿回了粗布衣衫,到肉湯鋪裏要了碗肉湯。接着張總管便來接他去知州府,那府中的總管也是他熟識的,只說這阿喜是王爺府上的婢女的表弟的小舅子,這不進城來讨份差事,只是王爺府上正好沒缺,便來拜托知州府。至于知州府總管,他自然是不在乎王爺府上的婢女的表弟的小舅子是什麽人物,只在乎這是王爺府帶來的人,給王爺府做人情那是求之不得呢。

總管問他是否識字?

李全澔只是露出了那個憨傻的招牌笑容,然後在賣身契上工工整整地畫下兩個圈圈。

于是他這便安心在府裏待下,負責一些庭院灑掃的差事。李全澔這大半輩子都在做奴才,這點小事自然難不倒他,只是他不管怎麽掃都會越掃越靠近賬房,久了便也摸出這裏人出入的習慣。摸準了時間便溜進賬房倉庫,把需要的賬冊給翻了出來,每日記下,或是幹脆偷出來,隔天再放回去。他用他自己的暗號抄寫,若是一匹布便畫個方框,若是銀兩則畫圓形,米糧則畫橢圓形;數字用的是阿拉伯數字,再往後推兩個,若是1便記作3,若是8便記作0。就算有人看到,也只會以為他在胡亂習字罷了。因為他來的突然,府內正好沒有多的空房,便讓他在柴房住下,更方便了他私下抄寫,一個月下來,竟也沒人起疑。

這天李全澔如常在翻看賬冊,卻聽見有腳步聲傳來,想出去已是來不及,只得伏下身來藏在書架後頭。

“管帳的,這事辦的可妥貼?京裏來的那些人,今天可查到府上來了。”

“那賬冊老夫已核對過三次,就算他們真要點,銀錢昨日也都悉數補上了,保證萬無一失。”

“真正的賬冊可有存放妥貼?”

“自是當然,就在第三層架子底下。”

“等這批銀錢處理完,便把這批賬冊燒掉吧,就怕萬一。”那人說完便往裏頭走,眼見腳步離自己越來越近,李全澔那是緊張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去了。

“阿喜!你怎麽在這?”

“阿喜我、小的……奴才見這賬房久未打掃,便想進來整理一番。眼見兩位大人走了進來,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躲在這了。總管不要打我。”那雙眼睛委屈的盈滿淚水,看起來有幾分可憐。這在宮中待過的人,演戲誰都會一點,身份越高越是戲精,要哭就哭,要笑便笑。李全澔這還算是一般的。親手殺了自己父親的新皇景嘉,還能三天不吃不喝,大哭七天守孝,那才是個中翹楚。

總管本是想就地殺了他的,但想想這人是王府帶來的人,要是問起怕是不好交代。

見總管臉色不對,李全澔才趕緊說道,“兩位大人說了什麽,奴才完全沒有聽到。”

“總管,這小子不識字,不礙事的。”賬房替他說話。

“嗯,念你初犯,這次罰你一日不準吃飯,再扣你一個月工錢便是。之後要是再犯,小心你這條小命。既然都來了,就把這打掃幹淨再走吧。”

李全澔哆哆嗦嗦地連聲稱是,目送兩位大人遠去,又更是大着膽子繼續抄寫那賬冊。

是夜,被扣了一整天餐食的李全澔餓的兩眼發暈,在府裏沒個熟識的人也沒人替他送飯,卻知不能再多待,趁着夜深的時候,把抄寫好的賬冊塞進布包裏,爬上府裏的樹,站在那牆頭上看着底下之高聳,一咬牙翻牆便跳了出去。幸虧有那幾年功底,不然怕這條小命沒給丢了也要少了兩條腿。

他連夜往城門邊趕去,一開門便出了城,直往六王爺府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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