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這據州城是六王爺的封地,皇上老早就請人安排了讓六王爺招待讓這批京裏來的特使住下。說是地方大點,其實就是避着知州,就怕走漏了什麽消息。六王爺倒也不在意有人來攪了他清閑,反倒是當作一樁平淡生活中的樂趣似的,熱情地招待他們住下。

李全澔繞到後門,三重兩輕地敲了一下,頓了一會,又再敲了一聲重的和輕的。裏頭立刻有人出來接應。他只亮了一下腰牌,那下人倒也不多問,便請他進門。

沒想到這六王爺竟把他奉作上賓,親自出來接待。

“李全澔,萬萬沒想到原來你便是那京城才子李子遺,真讓本王意外。”

“王爺謬贊,先說正經事吧。那紀學士和容郎中如今在此處?”

“他們出門勘災去了,怕是三天後才要回來。”

“王爺,奴才跟那知州府打的是賣身契,怕一會便要尋來,還請王爺命人擋上一擋。”

“那倒不是問題。先讓張總管領你去廂房裏歇息吧,這些日子吃了不少苦頭吧?晚些本王設宴定要好好招待你一番。”

對這王爺的殷勤,李全澔倒有些不自在起來。這輩子主動親近他想做朋友的,竟無寥寥幾人。如今多了這麽一個顯貴的朋友,倒有些不适應。但他泡在溫暖的水中,洗去這幾個月來的風塵,那舒展放松的感覺,讓他一時什麽都不想管了。

李全澔重新打理好走出房門,倒讓六王爺有些眼前一亮。這不打理好了就是活脫脫一個長相俊俏,氣質出衆的公子哥嗎?怕是放出去不知道要禍害多少少女芳心。也難怪父皇和十皇弟……這宮裏到底哪來的本事弄來這麽一個人精?

這不知州府上的人果真尋來了,在門口大呼小叫的說要把人交出來,張總管只說了一句,“你們自己丢的人,怎麽好意思來向王府要人來了?沒有的人,難道還要王府再生一個給你們?”

一句話就把人就給堵了回去。他們再大的膽子也不能跟王府找碴,那是不要命了嗎?只得滿城地在城裏找人,但想必也是要跑就早已跑出城外了。

這會李全澔正和六王爺悠哉地談詩、喝茶。

“子遺,真沒想到你還泡的一手好茶。你還有什麽本事是本王不知道的?”

“小的不才,就是這雕蟲小技還過得去。”

“在本王這你就別客氣,別把自己當下人。能有李子遺到府上作客,本王臉上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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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全澔暗忖,要自己別為這突如其來的示好給沖昏了頭。一邊盤算着三天後,待與紀夫子碰了頭,便要往知府趕去。但難得有人對他以禮相待,六王爺看上去倒也像是真心結交的意思,卻也不好拒絕。六王爺帶他看了不少收藏,看的他目不暇給,其中他最喜歡的是一幅河岸山莊的畫。河岸柳樹低垂,水霧彌漫,清麗雅致。見他喜歡,六王爺沒多猶豫便把畫轉手送給了他,讓他受寵若驚。

一直到了晚上才猛然想起,這耽誤了正事,趕緊點燈将用暗語抄寫下來的賬冊轉譯成一般的賬冊。六王爺見燈還亮着,便信步走來,從窗棂間一看,那燈光映的他白皙的側臉格外秀氣,因為專注而緊抿着的雙唇,真讓人想把他撬開……六王爺用力捏了自己一下,想什麽呢?皇上的人也敢動,他這又不是不要命了。這一想定,便推門走了進去。裏頭那人因為太過專注而給吓得一震。

“這麽晚了,怎麽還不睡?”口氣溫柔的像是在跟情人說話一樣。

“一點正事,大概接下來幾天都得抄寫這賬冊。”

“那有什麽難?讓下人去辦便是。”

李全澔苦笑,“殿下可別忘了,奴才亦是下人。”

“你難得來府中作客,自是客人。別累着了。”

“謝王爺關心,這時間也不早了,還請早些休息吧。”說着便起身送客。

這幾天相處下來,六王爺覺得這人見多識廣,在詩詞上也頗有見解,自己更是愛極了他那手好字。知道他喜愛梅花,便纏着他畫,說着不如等到梅花開了再走吧,也沒幾個月了。李全澔只是跟着笑,口中直說着謝王爺賞識。

這第三天上午,紀學士和容郎中成了個泥人似地回到王府,小磚一見到李全澔便撲了上來,沾的他渾身泥巴。一行人好容易洗漱幹淨,連口飯都還沒吃上,李全澔便将紀夫子拉到一旁,将這些日子來搜集的賬冊複本,如數交到紀夫子手上,簡單交代了目前查到的案情,大概還有另外七成是被上頭給吃掉的,是樁大案。又将譯好的賬冊托了府裏的人送回京城去。

“先生,學生還要去知府那一趟,把那七成被黑掉的帳一并給挖出來。”

“只要掌握了這幾個證據,應當就能在廷上禀報皇上,這便能全面查案。不必再這樣躲躲藏藏。為師做不了什麽,都你在吃苦。”

“沒有的事,學生鐵打的身子,吃這點苦頭算不上什麽。”李全澔再交代了兩句,這便收拾起行囊,朝後門走去。

“這就要走?”六王爺追了過來,慌張地還喘着氣。

“謝王爺這幾日盛情款待,奴才感激不盡。這便還有些事要辦,不好久留。”

“子遺,子遺啊,本王是真的欣賞你,不管是你這身才氣,還是能屈能伸的氣度。本王是真心與你相交,若是往後遇上了什麽困難,即便是皇上跟你過不去,本王也都能保你周全。”

可惜接下來要發生的事,大概連皇上都保不了他。李全澔在內心苦笑道。但對六王爺這番真心好意,他也是真的謝了。滿口謝過之後,便往知府去了。

他用相同的法子混進府裏,這次大着膽子幹脆直接應征賬房的位置,他只會打點簡單的算盤,但竟也被相中點進了府裏。他和那賬房交好,倒是很容易就套出了一些情報,再搭配偷抄的賬冊,便得出了個大概。這赈銀從上頭撥下來,經過層層剝削,實際到了災民手中的自然就少了。但要光靠查弊便娶了人性命還是有些困難,但這起了個頭,之後辦什麽都不難。

他給紀夫子遞了個消息之後,便在城裏買了匹馬,直奔京城而去。這趟遠行,還是自進京以來最久的一次,算一算也出來快四個月,轉眼又要過年了。越往北走,大雪便越是覆蓋了道路,膝蓋的舊傷似乎還在隐隐作痛。他沿着官道一路往北趕,竟然就在路途上過了年。除夕這天各間客棧大門緊閉,敲了好幾間門,才終于有人願意收留他一夜。這事辦完,終于要有個結果了。他有些興奮,有些急不可耐地想見見那些憤恨的嘴臉,但這麽急着趕回京城,這其中是不是參雜了什麽其他的心思,他卻也沒多想。

當李全澔終于看見那久違的皇宮大門時,卻反倒有些躊躇起來。背後是廣大浩瀚的大千世界,而眼前是那一成不變的宮牆和狹窄的天空。他忽然有種沖動,想把懷中的賬冊抛卻,然後轉身向回跑。他大可躲在六王爺府裏做食客,只要他不願六王爺也不能迫他。又或者是幹脆換上李子遺的名份,游走江湖呢?但正如六王爺能一眼識破他的身分,拖着這殘破的身子又能走到哪裏去?他苦笑了一下,舉步踏進了宮門。

連衣服都還來不及換,臉都還沒抹上一把,皇上就不顧禮節地沖到下人房裏來找他,話都還沒說一句就被緊緊抱住了。衣服上熟悉的熏香竄進鼻腔,竟有些令人懷念的感覺。

“陛、陛下,奴才這一路遠行風塵仆仆,先讓奴才換身衣服吧。”李全澔兩手尴尬地懸在空中,不知是該回抱還是不該回抱,就怕弄髒了他那一身皇袍。

景嘉撐開了一些距離,顧不得髒就往那想念了很久的唇吻了下去,手急切地去解他衣服。像是忍了太久,連調情該怎麽做都忘了,只是急切地想表達自己的思念和喜愛。李全澔慣于隐忍,只得勉力配合他的動作,方便進入,只求讓自己好過一些。随着身體的律動,才稍微找回了一點以前的感覺,有些意亂情迷,卻又參雜着一些真實的疼痛。

“全澔,我好想你。”他磨蹭着對方的臉頰,像個孩子,“總想着你到哪裏了,受了什麽苦,是否平安。我再也不會讓你離開我身邊了。”

李全澔伸手摸了摸景嘉的腦袋,嗅着他身上的氣味。這瞬間才突然覺得,回來真好。

但好不容易才洗上澡,換了身衣服,李全澔又到禦書房裏報到去了。他在路上可沒閑着,一逮着空檔就忙着核對三層不同的賬冊:知府、知州、和實際調查的賬冊。實際調查後回推的數目自然和賬冊上的有差距,但更可以證明其中短少的數量不是空談,而是真的沒到災民手上。

景嘉聽着他的奏疏,一邊用指尖輕敲着桌面,推估思量着他這冒着生命危險換回來的情報。

“還是不太夠哪……”

“人證已經讓紀學士去辦了,皇上不如先傳知府、知州等一幹相關人士,人證随後就到。”

“李全澔,朕倒有一事要問你,十年前李家大案的仇人還有多少沒報?”

李全澔拱手報了一連串名字,卻不免有些恍然,大多數的仇人都已在先皇那時除了大半。其中首謀右丞相,更是在華妃和四皇子失勢之後便也跟着一路從右丞貶到那西南瘴疠之地,不出一年便死于疫疾。若真要這麽說來,自己又是為了什麽而在這裏的呢?

新皇景嘉這龍椅都還沒坐熱,剛過了年便大刀闊斧地整治起據州水案。奉命明查暗訪的翰林院紀秉文學士,帶回了大批的賬冊。那知州、知府本想賴賬,但看見裏頭記述之詳盡,分明是正本無誤。怎麽也想不透怎麽好端端的賬冊就讓人給摸了出去呢?正打算發作,自家總管卻上前指證歷歷,實際收到多少,分派出去多少,正好又與那實際查訪的紀錄相符。人證物證俱在,已是百口莫辯。新皇景嘉下令清查此案,這又從水案延伸到了各種弊案,把大盛根基整個翻過來重新整頓過一次。牽涉其中者,重則一律問斬,輕則連貶流放邊疆。受牽連者竟不下千餘人。

又命紀秉文為參知政事,從二品,連升三品。工部郎中容子傑疏浚有功,連升二品,任正三品工部侍郎。

有人升官,自有人得貶。一時之間風聲鶴唳,曾經反對新皇的如今全都失了勢,沒失勢的也都趕緊想辦法逢迎拍馬,宣示忠誠,趕緊求個表現,那工部的容子傑不也是這麽升上去的嗎?至此再也無人人鬥膽明着和新皇對着幹,就只怕一個閃失,輕則丢官,重則丢命。

眼見情此時勢一片大好,李全澔卻又再奏,“皇上,如今衆望所歸,卻不是因為皇上能以德服人。這些文人,要的不過就是個名堂。一昧高壓,不過是像個煮着滾水硬壓着的鍋蓋一樣,遲早要爆開。奴才勸谏皇上,要不避用舊黨的人才,并讓一開始便支持皇上的人也能得到應有的賞賜。”

皇上沉吟良久,答非所問地開口問他,“據州一案,紀秉文連升三品,容子傑連升二品。其中又你功勞最大,可有要什麽賞賜?”

“懇請皇上恩準奴才幾天假,出城替親人上香。”

小史官這才開始對李全澔這人有些改觀。這人以身犯險去查案,又能在皇上面前直言不諱,更不居功、不愛名也不愛財。若能得臣如此,大盛有何後患?

隔日李全澔收拾了簡單的行囊,剛出了城卻被人給攔住。

“朕陪你一起去。”口氣中有着一貫的霸道,和無盡的寵愛及不舍。

李全澔也沒多說什麽,便讓他跟着。只說他明日早朝前一定得回去,萬萬不可為此耽擱。越往城外走,越是一片荒煙蔓草,早已不複見當時的刑場,只有空氣中蕩漾着一股肅煞之氣。臨刑之人,只草草葬在附近的亂葬崗裏,連個墓碑也沒有。

李全澔在那一大片土丘前跪下,燃起三炷香,認真地磕了三個響頭,再起身已是淚流滿面。紙錢的飛絮在風中紛飛,明明是大好的春日景和,此時看起來卻有幾分凄涼。

“爹、娘、大哥、二哥、姐姐,全澔不孝,本應早早随你們而去了,卻獨自茍且偷生。如今大仇已報,全澔亦不敢茍活,這條命你們就收下吧。”語畢,刀鋒出鞘,便要往脖子抹去。

景嘉一掌劈來,匕首框啷一聲跌落在地面上,順勢伸手将他攬進懷裏,緊緊握着他的手怕他再犯傻,“你來這就是為了這個?你想過我是怎麽想的嗎?朕要你好好活着,安安心心地活着,永遠在朕的身邊輔佐朕。你想要的,我什麽都可以給你。”

李全澔緊緊抓着他的衣領,看着那透亮澄澈的雙眼,依舊充滿着關愛,淚水卻怎麽止也止不住。只連聲道,“太遲了……一切都太遲了。”

他們在墳前搭了個小棚子,住了三天。景嘉怕他想不開,便寸步不離地陪着他,勸他吃飯,喂他喝水。他知道李全澔心裏有個很深很深的結,深的他再也無法像一般人那樣說笑,像失了魂一樣不管做什麽都淡淡的,激不起興致。

但景嘉願意獻上這一輩子的時光伴着他,直到他願意對自己露出笑容,不再有顧忌,不再有眼底的深沉;他願意奉上這大半的江山,只要李全澔能開心的話,他什麽都會去做。逼宮奪權也好,查案也好、重用舊黨舊臣也好,他都會去做。大概就連李全澔叛變了他都能忍受。他有時覺得,要不是因為李全澔個性耿直,也從來不會做出錯誤的判斷,他大概就要為了李全澔成了亡國的昏君了。

好日子沒持續多久,景嘉第一天上朝便收到了彈劾李全澔的聯名上疏。說他以色侍主、以宦亂政;違綱亂紀、禍害朝廷。李全澔卻聽了有點想笑,這罪名怎麽跟他所想的竟相去不遠?

“再者,此人淫亂後宮,魅惑聖上。更于太上皇生前多次出入天霞宮,都帶着壺白酒。太上皇向來身子硬朗,怎麽好端端的就去了呢?”

“江以致,你身為刑部尚書,對後宮倒是比朕清楚的多,該當何罪啊?”

“臣不敢,只是這人言可畏啊皇上。子曰:‘匪其止共,惟王之邛,此傷奸臣蔽主以為亂也。’若是聖上有所不察之處,臣子處處留心,直谏不諱,方為我大盛之福。此人罪該萬死,責無旁貸,願皇上明鑒。”

“願皇上明鑒。”一幹臣子齊刷刷地站出來拜倒于殿上。

景嘉長長嘆了口氣,“傳李全澔上來。”

李全澔從一旁的小門退下,一踏入大殿便引起了一陣唏噓。他恭謹的拜倒,一如過去十幾年來做的那樣,“奴才李全澔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李全澔,刑部尚書江以致參你以色侍主、以宦亂政;違綱亂紀、禍害朝廷;淫亂後宮,毒殺先皇。你可有什麽話好說?”

“奴才罪該萬死,望皇上降罪。”

大殿上的空氣簡直就要因為這句話而為之凍結,誰也沒想到這奴才竟認罪認得這麽爽快,一句辯駁也沒有,簡直要讓人懷疑是不是有人早和他通過氣。他們本意便是不好對聖上、對功臣紀秉文出氣,便拿了個依仗着禦書房的小奴才來開鍘。據說聖上極寵愛這太監,可以為了他好幾天都下不了床。若是能動他,想必能給皇上吃一記大悶虧,并且也能端正大盛風氣,這不指望着等三年守喪一過,能給大盛多添幾個皇子嗎?

景嘉看着他拜倒的身影,倒抽了口氣,久久說不出話來。為什麽這人每一次的離去都那麽果決,像是沒有半分留戀似的,連一個挽留的機會也不給他?難道他李全澔就真的是沒心的嗎?若不是沒心,怎麽能每一次都能傷他傷得這麽深?

他看這大殿上一片拜倒的重臣,明知只要他一聲令下斬了李全澔,這民心便是他的。但他所能做的,僅只是,“朕要親審此案,改日再議,退朝。”

他在一片皇上萬萬不可的呼聲中退了朝,一進禦書房,只是冷冷地坐在那一言不發,看着那眼前跪的直挺挺的李全澔。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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