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成都,(3)
她在醫院等來着,她非要到你家門口等,我就給領了去,估計現在還在那兒!”
我“啪”地合了電話,揚手攔了出租車,催命似的讓那司機在只有幾分鐘的路程上狂奔,到樓下的電梯,看到數字停留在“11”上老半天沒動靜,撒腿就跑樓梯去。
氣喘籲籲到了家門口,感覺胸腔裏的小心肝都快要跳出來了,累得幾欲倒地,而我媽神态自若地墊了報紙坐在地上,旁邊還陪着方揚。
我叫道:“媽!”
方揚和我媽都站了起來,他們叫我:“漫漫。”我看我媽那眼神,完全不像平日裏的那種眼神,我心裏咯噔一下想,完了,我和史良的事估計我媽早知道了。
我們到小區附近的餐館吃飯,那時候整個場面基本處于沉默中,我喉嚨困難地往下咽東西,我媽坐在我對面,不時地用疼惜的眼光掃我兩眼,而方揚也配合着不說話,周到地給我媽夾菜,他的動作讓我想起曾經到我家去吃飯的史良,也是不停地給我媽夾菜。
我媽最終還是掉眼淚了,“史良跟我說了。”我“嗯”了聲就不敢出聲了,我媽卻開始激動起來,“他咋那麽混賬呢?”
我媽說的時候眼淚流得稀裏嘩啦的,我伸手去握她的手,“我們好好吃飯好嗎?”
心裏狠着勁地疼,曾經我老是吃史良的醋,覺得他搶了我媽的愛,現在才知道,其實我媽最愛的,還是我,她對史良好,也是想着史良能好好愛我。
我大口大口地往肚子裏吞東西,旁邊的方揚則偷偷握着我的手,很緊很緊地握着,我掙脫開,內疚地看着我媽,我責怪自己咋那麽不争氣。
清明節的時候我忘了回家給我爸掃墓,我媽就覺得不對勁,而那時候,我躺在手術臺上,疼得天崩地裂昏天黑地。
吃完飯,方揚開車帶着我們在清冷的大道上轉了轉,一路上他像照顧總理一樣對我媽恭恭敬敬,末了還說:“阿姨我明天帶你去商場逛逛吧,然後再送你回家。”
晚上洗澡,我把浴缸放得滿滿的,聽着水流嘩嘩的聲音,壓抑地放聲低泣,我躲在裏面抽了一根又一根香煙,客廳裏的電視發出嘈雜的聲音,我媽也只是默默地看着。然後方揚給我發來短信,他說:“漫漫,我愛你!你讓我心疼。”
我對着方揚的那幾個字更不可抑制地暢流眼淚。
5.即将開始的潮濕
在報社忙得昏天黑地,我媽百無聊賴地待了兩天,觀察到我精神正常生活順當,便接受了方揚送她回家的建議。走的時候大包小包的,跟鬼子橫掃村莊一樣,收獲多多,估計方揚放了不少血。我跟了史良幾年,每次我媽來看我們,他都沒送過,而且我媽都是滿載而來空手而歸,想到這我不禁心生凄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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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走的時候我正和口水沫子四濺的林佳奮戰在一片花邊新聞裏,電話很突兀地響了,我接了起來,就聽我媽在那邊說:“你忙你的,你朋友送我回去。”裏面還有方揚放着的音樂,是我常聽的《Ready for the Times to Get Better》,方揚第一次在我家聽到的時候就問了我曲子的名字,然後不知何時就買了,我叫我媽,“我空閑點了再回去看你。”
然後我挂了電話。
繼續上班,繼續奮戰,一片麻木。
中午的時候方揚告訴我,圓滿伺候完丈母娘。他說完那話我就給頂了回去,誰是你丈母娘?
方揚嘿嘿兩聲,“漫漫,話別說那麽早!”沒等我繼續發飙他迅速挂上電話,挂上前連忙補充一句,“別太累,我心疼!”
我一陣面紅耳赤,估計方揚在玩笑後迅速補上這話,也是怕難為情,反正說完就挂,不用尴尬應對,我居然有些厚顏無恥地想,他說這話時心跳加速了嗎?
方揚平日裏不是挺嚴肅的嗎?
天不見黑的時候我就迫不及待躺在床上四仰八翻,長期閑散讓我在上班初期顯得無比的力不從心,整個狀态就如垂死掙紮,再加上我媽到我家擠了兩天,夜裏長籲短嘆,我已經瀕臨崩潰。
好歹做了會兒夢,我被一聲驚雷般的電話鈴聲叫醒,我慢悠悠哆嗦着給摁掉,心裏罵着真不分時候,然後又一頭紮進和周公的約會中,電話又頑固地響起,而且唧唧歪歪硬是把我快要接近破碎的夢擊得七零八碎,我終于徹底清醒,怨氣十足地坐起來接電話,聽那邊一聲大喝:“你死了不接電話啊?”我就想激烈悲壯地真正倒地死去。
幾日不見的李心姚在那頭撕心裂肺地召喚,真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寶貝我想死你了,你趕緊過來吧!在某某某歌城!”
我想我要是不去的話,整晚都別想安寧了,還得搭上幾天被她埋怨,當初我郁悶的時候她也是随叫随到,現在,我是不能做那白眼狼的。
我挂了電話用最快的速度描眉畫眼,然後穿上高跟鞋噔噔噔地往外沖。
坐上出租車,我才在司機異樣的目光裏反應過來,我只穿了單薄的吊帶真絲睡裙,時值春夏交接的時候,夜裏時熱時涼,我在淩厲而來的冷風裏不可抑制地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到場的時候,李心姚已經玉體橫陳,在包間的沙發中央,雙腿張得大大的,一臉的殘花敗柳相,連眼珠子都快要不動了,她帶了陌生的朋友,舉止表明頗如我和肖淼的閨密關系,我跨到李心姚旁邊,一掌擊在她的屁股上:“起來,老子來了!”
李心姚蠕動幾下,然後起身,卻對我的到來并不報以熱情,我看她神情恍惚,也就不理她,過了會兒李心姚用腳蹬我:“自己去點歌唱。”我拒絕:“不想唱了,我聽就行了。”然後我抽出香煙,她的閨密為我點上火,嘆了口氣又仰靠進沙發,場面整個典型的百無聊賴的頹廢。
中途李心姚的閨密告訴我,李心姚家爆發戰争了,她爸常年在外面拈個花惹個草已經習以為常,一家人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李媽媽一貫的應對就是隐忍。可前不久李爸爸外面的女人找上她媽了,鬧得雞飛狗跳,她爸也沒有辦法,據說已經有好幾年的感情了。唉,小錢是打發不了了,硬生生把她媽給鬧出病來,整天以淚洗面,李心姚也懶得回家了。
我看着趴在沙發上的李心姚,用手指捅她,“心姚,你給我唱首歌吧。”李心姚楚楚可憐的,一直都給我孩子般的感覺,挺招我疼的,雖然生在溫室,可也不見得快樂。
生活的風雨,無處不在啊。
李心姚突然圈着我的腰,把頭埋到我的大腿,滾熱的眼淚就在我的腿間彌漫開,她的聲音嘶啞,“漫漫啊,我們的生活咋這樣爛啊?”她哭得斷斷續續,嘴裏的話也模糊不清,“我爸爛,我男人也爛。我爸就爛在女人身上了,不停地往女人身上砸錢,我男人跟個小姐跑了!”
李心姚的話讓我分不清她是因為自己的感情而哭,還是因她爸情婦索取巨款而郁悶。
腿上的李心姚嗚嗚地哭得乏力,那時候剛好放着那首音樂《Ready for the Times to Get Better》,我突然就想起方揚,突然也發現,我在頹唐的時候會想起這個男人,難道,他已經進入我的生活了?
我在李心姚哭完後起身去了洗手間,手把在門把的時候突然怔住了,因為有依稀熟悉的身影在我眼睛的餘光裏閃了一下。我看過去,是個妖媚的背影,我晃了一下腦袋,我想我好像沒喝酒吧?
我以為我看到了楊小霞。
回到包間的時候氣氛全變了,音樂震天響,頹靡而激烈,李心姚的閨密在昏暗裏像女鬼般晃蕩着長發,雙腿跪在地上,玻璃茶幾上放着一小包暗色的藥丸,有兩三顆已經散落出來,李心姚的酒杯裏也有正急速化開的氣泡,她準備倒進嘴裏,我立刻跳過去,一把給奪了下來,激憤地對她吼:“李心姚!你傻子啊,這也敢喝!”
李心姚掙開我的手,“漫漫,”她的眼神哀怨,“漫漫,你讓我喝吧,又不是砒霜!這東西還是我們家生産的!”
我揚手就把那杯酒潑到了角落,看來真是喝多了,連搖頭丸都成她們家生産的了!李心姚半晌不說話,我坐在地上開始一個勁抽煙,還沒抽完,就有三兩個男人進來,李心姚說是朋友。
迷亂的燈光裏,男人把李心姚的閨密抱到腿上,李心姚說那是她男人。我依然不說話,就那樣看着他們,有人端着酒杯過來,讓我和李心姚喝酒,我搖頭,輕輕地也晃得像個女鬼,而李心姚突然就從欲生欲死的頹唐裏恢複過來,瞬間亢奮起來,她開始和男人玩色子,大口大口地喝酒,我突然像被抽空了靈魂一樣呆呆的。
我呆呆地看李心姚,呆呆地注視眼前的一切,思緒恍惚地從眼前的支離破碎蔓延到生活的七零八落裏,我想起史良潔白的牙齒,想起他在我身體深處兇蠻留下的痕跡,想起方揚讓我圍在屁股的衣服,想起楊小霞妖豔的樣子,想起我媽疼惜的眼淚,想起父親墳頭輕輕飄搖的花朵。
想得太多,想得雙眼潮濕。
我極度地想要叫出聲,因為面對的生活雜亂無望,記憶裏的過往已經如流逝的水,一去不複返,明天和明年,只是眼前的延緩,什麽都是一塌糊塗。
我拿起電話良久地放在眼前,整個機身是塑料混鋼片,屏幕一片漆黑,我想生活就是這樣雜亂,煙、酒、男人、女人、瘋狂、無聊、工作,來來往往,白天黑夜。
這些是什麽?到底是什麽?
我的生活,從什麽時候變成這樣了?是在史良離開後?他的抛棄真的就那麽立竿見影讓我忘乎所以地殘敗和頹廢下去嗎?陸漫漫啊!你不挺堅強的嗎?一個男人就把你打敗了?
我突然抓了包就沖了出去,狠狠地捏着手機,留下身後的一片頹廢。
站在街頭,我給方揚撥了電話過去,他還沒睡,問我在哪裏,那時候我怔住了,因為在街的對面,兩個熟悉的女人,親密地攙扶着,還有為她們拉車門的男人。
是林佳和楊小霞,以及報社的朱主任。
我想我真是喝多了,對着電話大叫:“方揚,我要和你睡覺,你過來!立刻馬上!”
那晚方揚接了我回家,回家後我就開始高燒不退,方揚自作主張往報社打了電話請假。等我緩過來意志清醒的時候,看到的是歐巴桑一樣憔悴的方揚,眼光憐惜,散發出淡淡的哀愁。他把手搭上我的額頭,他說:“好了,你燒退了。”然後舒了口氣,就跟我剛從死亡線上挺過來一樣。方揚的眼睛有了一圈黑線,活脫脫一熊貓。
中午的時候林佳打來電話,我虛弱地窩在床上聽她說話,那時候方揚正在廚房裏哐當哐當地燒菜炖湯。林佳的口氣很關切,就跟她媽生病了一樣,整了一籮筐體貼的問候語,末了用無比豔羨的口氣告訴我:“你小妞真福氣啊,你沒來上班主任的肺都要炸了,可是你男人一個電話他就屁都不敢放了,還說讓你好好休養,工作的事千萬別擔心,一定要身體好了才來上班。”我說“哦”,林佳在挂上電話前又抱怨一句,“可惜苦了我們這些孤家寡人啊!”
合上電話的時候方揚走進來,他讓我出去吃飯,我聞着他身上帶進來的菜香,突然就有了些胃口,我問方揚,“人生病的時候會出現幻覺嗎?”
方揚又過來摸了摸我的額頭,并不回答我,“以後你出門要多穿衣服!”
吃飯的時候我極力回想看見的到底是幻覺還是現實,而方揚做的菜确實可口,大有勝過我媽的趨勢,我一會兒就在方揚搗鼓的佳肴裏把煩惱抛得十萬八千裏遠,嘴巴吧嗒吧嗒咂得巨響,狼吞虎咽,風卷殘雲。
吃完飯我擡眼看方揚,因為他一直注視我吃飯全程,我吊兒郎當地說:“方揚,特有成就感吧?”
方揚溫柔地笑了笑,做出嚴肅的表情:“漫漫,你很漂亮!”
我突然一臉火燒雲,然後就不知道該把眼睛往哪兒放了,撐得飽滿的胃又很不争氣地讓我及時打了個嗝,方揚沒忍住,差點把飯噴出來,我借機訓斥方揚,“你到哪兒學的這手藝?坑我啊?照這樣吃不變成豬才怪!”方揚突然伸了手過來,我剛想抽手躲避,卻被他抓住,他的手很熱,而且那溫度快速傳遞給了我,方揚說:“漫漫!”我看他眼睛裏生出了一種叫柔情的東西,心想,完了,你可別在現在發表感慨、深情表白,我已經夠熱了,再熱一點就急火攻心了!我等了良久,又怕又期待,嘴巴裏最後一口飯都來不及咽下,就等着他開口。
“漫漫,”他說,“啥時候讓我做終身畜牧飼養員?”
他的語氣很嚴肅,讓我半天沒反應過來,等我明白過來,他已經收了碗筷跳起來溜廚房去了,一路還哼着走調的小曲。
我看着他挺拔的身影,恍惚中好像看見了許久以前的史良。他們有相同的背影。
傍晚的時候方揚要在我家洗澡,征求我意見,我裝出調戲他的樣子:“小子,你就不怕我有不良企圖?”
方揚詭異地向我眨眼睛:“我早就晚節不保了,不都摟着你睡過了嗎?”頓時噎得我接不上茬。
洗手間傳來嘩啦嘩啦的水聲,我的腦海居然抑制不住地出現淫穢鏡頭,方揚還及時地配上輕快的口哨聲。
我想完了完了!那當口李心姚打來電話,很适時阻止了我即将開始的潮濕。
我在一臉潮紅中接了電話,我說:“心姚!”
方揚卻在裏面喚:“漫漫。”于是李心姚就問:“方揚在你家?”
我說是,因為我生病了!李心姚亢奮地狂叫,“我馬上過去。”挂電話前又說,“我過去看看你!你不是病了嘛。”
方揚裹着浴巾出來,赤裸着上身,他說:“漫漫,你家下水道有點堵。”我說“哦”,趕緊把眼睛移開,假裝氣定神閑地望向窗外。
那僅僅幾秒的窺視,我看到方揚肚子上的疤痕,我咽着口水告訴他:“李心姚要過來。”
方揚已穿好衣服,“李心姚是誰?”
“就上次酒吧裏的女孩。”
方揚點了下頭,然後坐在我旁邊開始抽煙。
一片沉默。
無論誰見了李心姚看方揚的眼神都會打寒戰,跟狼似的,炯炯發光,平日裏的頹唐和懶散頓時不見,先是拉着我的手噓寒問暖,然後跟個菲傭一樣要去拾掇拾掇争表現,嘴巴裏還嘟囔着如我媽般的絮叨,她說:“你看你,也不知道好好照顧自己,房間亂得……”
話沒說完她立刻閉嘴,房間早被方揚拾掇幹淨,場面異常尴尬。
方揚在李心姚來到後變得更沉默,坐在沙發上一聲不吭地看電視,偶爾深吸一口煙。我覺得好笑,方揚有孩子般直率的性格表現。而李心姚也心不在焉地和我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不時地拿眼睛瞟方揚。
我肚子裏一個勁冒酸,心想,怎麽每次看上的男人都會有人虎視眈眈?
我也即刻驚覺,我看上方揚了嗎?
我說:“心姚。”李心姚眼光迷茫地從方揚身上轉過來,我一掌輕拍過去,“你探望病人專職一點行嗎?”
李心姚猛點頭,“好的好的!”
我頹唐地靠回床頭,想吹牛皮的心思頓時沒了。
李心姚用照顧病人的借口死皮賴臉地在我家過夜。夜裏李心姚擠在我床上左右翻騰,咿咿嗚嗚哼唧着,方揚好酷啊!而方揚沉默無聲地躺在沙發上,一點聲響也沒有,我一身汗津津,李心姚半夜的時候突然鯉魚打挺,“漫漫,我睡沙發去了!”
我腦袋一片糨糊,沒反應她說的是什麽,揚手一揮,鼻子裏“嗯”了一聲。
那時候我正做着夢,夢裏史良露着潔白的牙齒對着我笑,他手裏托着籃球,額頭有汗,我一身素白的長裙在風裏抖啊抖啊,陽光傾瀉,大地一片溫和。
早上醒來的時候,身旁的李心姚一臉憔悴,“我要去上班了。”我無力地說:“嗯,去吧。”
李心姚要求方揚送她。
他們輕輕地出門了,方揚順便出去買早餐,走的時候看了我一眼,他的眼睛很黑,也很亮,像一潭水。我閉眼翻身,久久地在裏面沉溺。
史良從來沒用那樣的眼神看我。
方揚看我,就如史良看楊小霞。
想起史良,心裏的酸楚又開始翻湧,只是好像沒那麽強烈了。
男人總忘不了過去,而女人有了新的戀情,過去,就變得無關緊要。
成都,夜色頹唐,春光潋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