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

1.成都,如此寒冷

我把自己的郁悶和無奈寫到小說裏,寫得張揚而潑辣,因為我的生活就是這樣,充斥着辣椒的城市,充斥着辣椒的生活。可是過年以後,我的思維停滞了,因為我發現以前都是帶了濃烈的個人主觀色彩在寫,現在知道,很多事情,其實并不是我想象的那樣,比如說史良,我其實壓根不了解他,方揚,我了解得更少!

肖淼、劉暢、林佳、楊小霞、李心姚,乃至我身邊所有的匆匆過客芸芸衆生,他們都是動态的,活生生的,有思維的,形态各異的,生活飽滿的,我無法真正深刻地了解和描寫,無法随心所欲地就像棋子那樣安頓他們。

突然之間,筆下的文字不再行雲流水。

我只好擱淺。

直到某一天,生命裏再次出現漣漪,打破死水一般的沉寂。

我接到李心姚的電話。從那次在醫院有了矛盾後,我們一直沒聯系,那時候我正陪肖淼逛着商場挑選各式孕婦裝,李心姚的電話讓我很意外,因為我認為我們之間不會再有聯系。我站到玻璃櫥窗邊,那裏人少,李心姚說見一面吧,我想拒絕,李心姚又說,為了方揚!

我還是沒有應聲,肖淼穿着寬大的孕婦裝對着鏡子左看右看,一臉幸福的微笑,她肚子裏的胚胎已經兩個多月了,我想再過七個月,我就能做跷腳幹媽了。生命裏來來去去的身影舉不勝舉,有的留下了,有的卻遠去了,我們只能随緣。

我客套地拒絕:“心姚,有空再見吧,我現在有事。”

“你不想方揚死的話就到紫薇酒店,1206房。”李心姚毅然挂了電話。

我捏着手機低頭看自己的鞋尖。那雙鞋很漂亮,朱紅色,呈現出古舊的光澤,我想起看到它時有些驚豔的表情。最近兩年,它不在流行的範圍,身邊的方揚卻不動聲色,讓售貨員裝起來,它果然是折扣商品,閑置多時,所以價格便宜。方揚說這禮物太輕了,我送你一份好一點的吧,他帶我去挑選戒指。

那天是三八婦女節。

我拒絕了方揚。

已經過去一個星期了,我沒有見到過方揚的身影。最近一段時間他很努力地挽救我們的感情,有那麽幾次,我也想和他推心置腹地談一談,其實,兩個人不是說不愛就能不愛了,我想我只是被方揚曾經的經歷和他未曾讓我了解的另一面震撼了。那些都是出乎我意料的,我不知道為什麽他不對我繼續隐瞞下去,那些都已經過去了,他為什麽還要告訴我?

我們無法對生活的遭遇進行選擇,也無法對能遇到和愛上的人進行選擇,我接受了目前的方揚,就如他所說,起碼,他已經不是壞人。

可是我那天對他很冷淡,也就是劉暢找我談話的前一天,我看出了他的灰心、無奈,還有憂傷。

Advertisement

我在商場門口等他取車過來,等了一個小時,他卻沒有出現,我笑笑,撐了傘冒着細雨回家。

這幾天他發過來的短信很少,字數也很少。

和肖淼走在大街上,她一路和我讨論孩子的性別和名字,我卻無法集中注意力。終于在總府路上,我被人撞得踉跄倒地,手裏的包也飛出老遠,肖淼扶我起來,轉頭去罵不長眼睛的人,又揀回手包,問我沒事吧,我說沒事。

眼前就是紫薇酒店,肖淼看我呆住,舉手在我眼前晃,問我:“真沒事?”

“沒事,你先回去,我到酒店去找個人。”

肖淼莫名其妙,看我走了幾步,也走上前,“要不我和你一起?”

我擺了擺手,進了酒店。

電梯上升的時候我的心卻開始下沉,李心姚說不想方揚死的話就來。

方揚出事了嗎?他早上還給我發了短信,他不是一直是正經商人嗎?他不是早就金盆洗手不幹了嗎?李心姚為什麽突然給我打電話?從年前到現在,方揚忙得一塌糊塗,他在忙什麽?

到了1206房,我在門口猶豫良久,舉手敲了下去。

李心姚在裏面說:“進來,沒鎖!”

我內心複雜,推開門的時候我的腦海居然跳出一個畫面,很可笑的畫面,我認為我會看到兩個赤身裸體擁抱在一起的男女,當然,那個男人,是方揚。我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有這種想法。

這樣的畫面,并不存在,偌大的床上只坐着李心姚一個人,她穿了黑色緊身棉衣,似乎剛睡醒,頭發散亂。

看我進來,她笑着招手讓我過去,拍了拍床沿,“我還以為你不來了。”

我木讷地一屁股坐在了她拍過的地方,那裏陷了一個坑。好像我最近長胖了點,林佳也說我提前發福了。

沒等我開口,李心姚就先聲奪人,“漫漫,一直想對你說三個字,對不起!但是,我想等你徹底離開方揚了才說。”

我覺得李心姚真的很傻,難道她認為,方揚的過去和最近發生的不愉快就足以讓我把這個男人拱手相讓?難道她以為沒有我方揚就能愛上她?

我無可奈何地哼笑着:“心姚,你為什麽老是這麽孩子氣呢?我不會離開方揚,除了因為我愛他,還因為他也愛我。”

“愛?”李心姚口氣裏露出不屑,“漫漫,等我把話說完了,你再決定你們到底是愛還是不愛,何況,方揚的選擇不見得就是你呢。”

我心裏一沉,不知道她說這話的用意。可是我知道我的來意,我抓起床頭的香煙,讓她給火機,趁勢問她:“說吧,方揚出什麽事了?”

李心姚慵懶地躺了下去,又托起頭眉飛色舞地問我:“漫漫,你說我漂亮嗎?”

內心一下就蹿出火,“你別廢話,愛說不說,不說我走了啊!”

我佯裝起身,李心姚趕緊拉住我,“別,話還沒說呢!我馬上就說!”

李心姚的話讓我心裏結上了冰,也讓我渾身滲虛汗。我感覺自己獨自站在了岌岌可危的懸崖上。

2008年的3月,是春天了吧?

可是,成都,如此寒冷,冷得如此徹骨。

李心姚愛方揚,我承認,不比我愛得少。

因為,她從來沒有放棄過努力,一次一次被拒絕,一次一次被傷心,方揚并沒有告訴我這些!李心姚也沒有。

愛情只能你情我願,李心姚有過放棄的打算,可是現在,她告訴我,她要堅持到底,方揚才是她該愛的男人,要怪就怪,這樣的男人,世間太少!并且,他的背景,只适合和她這樣背景的人在一起,她不堅持,方揚就只有死路一條。

現在,只有她能救方揚,如果她說的情況屬實的話。

李耀祖一直想讓方揚重操舊業,他不想失去這個得力助手。這幾年,方揚一邊為他洗黑錢一邊發展自己的事業,漸漸羽翼豐滿,這就意味着,方揚可以徹底脫離他。但能讓他滿意的賣命之徒卻越來越少,一年前連最後一個可以領隊翻越中緬邊境的也被送去見了閻王,方揚又成為最佳人選!

硬逼是不會有結果的,方揚今非昔比,金錢已解決不了問題,只有一個辦法,把他逼上絕路,再附帶一個陸漫漫,他很難不出山!

方揚的公司就快要陷入萬劫不複的地步,這是李耀祖用一年的時間布局謀劃的,經他介紹給方揚的合作夥伴,已經開始撤資!中國的法律有太多空子可鑽,他們的合同有嚴重的問題,挖空心思咬文嚼字,方揚雪亮的眼睛愣沒看出陷阱!

而方揚把大部分資金都投到了這個項目上,他的公司剛起步不久,實力并不雄厚,這資金撤得如此及時,着實的釜底抽薪!項目方已經準備起訴。

一旦起訴,方揚就只能洗幹淨屁股蹲局子去。

李耀祖願意借錢給方揚,條件卻是再為他跑幾趟,帶兩個人出來。

就算方揚自己挺過這次危機,不還有一個女人可以作為要挾嘛!紅顏禍水啊!

方揚能選擇的餘地,太少!

正月初一,方揚叫劉暢趕回來也是想讓他疏通關系對李耀祖施加壓力斷了那念頭。劉暢的頂頭上司和劉暢有七彎八拐的關系,這也是他能從部隊轉業到市公安局的原因,而那頂頭上司和李耀祖暗地裏有千絲萬縷的關系。

看情形,方揚這次在劫難逃,對方是有備而來。

有問題就會有解決的辦法,這個辦法讓已經心灰意冷的李心姚再次澎湃,如果我願意成全,她可以告訴她父親他們好上了,李心姚是他唯一的希望,方揚成了女婿,她爸斷然不敢往死路上逼方揚!

然後李心姚就可以與方揚比翼雙飛,飛到沒有硝煙的國外,過上絕對安全的幸福生活!

我也不會有發生危險的潛在!

這話說得多在理啊,聽着還覺得挺偉大,還是她李心姚在挽救我們!她父親挖了個坑,她在坑前大義凜然地拉了我們一把!

怕我不信,李心姚讓我問問劉暢去!

如果是真的,其實後果也不會有那麽嚴重。方揚有自己的人際關系,資金問題不是完全沒辦法,而無辜的我,大不了躲到荒山野嶺去。

兩個相愛的人,面對困難應該互相攙扶,不離不棄。

讓我覺得冷的,是方揚的決定。李心姚說,方揚會為了你放棄希望嗎?他努力打來的江山,會因為你去冒險嗎?她父親的幫助,是最直接也是最救急的,何況,他和她在一起,成為她的人,以後都不用碰那東西了!一輩子都太平了!

和陸漫漫在一起就不同了,跑得了今天,明天呢?到現在方揚也還沒借到錢!

李耀祖能就此罷手嗎?

李心姚當我面給方揚發短信,提的是我曾經不屑一顧的問題,“如果先遇到我,你會愛上我嗎?而不是愛上陸漫漫。”

方揚的回答很可笑,充分滿足了李心姚的好勝和虛榮心,不多的時間他就告訴我們,“會的,心姚!不要老是問這樣的問題!我在忙!”

我突然感覺這兩人像是在演一場鬧劇給我看,而這鬧劇,真的很可笑,可笑得讓我心裏被刀剜了一樣,疼得很,他說他會!他們不是早就認識了嗎?那時候怎麽沒擦出火花?現在擦出來了,他不就想得到李耀祖的幫助和李心姚的庇護嗎?!

方揚啊方揚,這點考驗都經不起,你還是男人嗎!!虧我還為這段感情煩惱和內疚!

原來一切都是多餘的。

我冷笑着問李心姚,你為何還要告訴我,既然他都選擇了你,你們比翼雙飛去啊,幹嗎還要多此一舉跟我顯擺?

李心姚從床上坐起來,直盯着我的眼睛,良久才說:“方揚讓我給他時間,他說你沒有錯,他會慢慢跟你說清楚,慢慢和你分開。你知道,我等不及,而且我要等你們真正分開了才能幫他啊,我可沒那麽傻!”

李心姚不傻,一點都不傻,真正傻的,是我,陸漫漫。我說怎麽最近方揚忙得不見了蹤影,原來是有計劃有步驟地開始疏遠我,三八節的時候我還傻站在商場外等了一個小時,沒想到他直奔酒店會李心姚去了。

方揚啊方揚,直接告訴我就行了啊,你以為我會死纏爛打嗎?你以為我會痛不欲生嗎?

不會的!

真的不會嗎?

那為什麽我的淚水流得這麽狼狽?鼻涕也流得止不住了,周圍的人,你們看什麽呢?

我不就是剛剛被人抛棄了嗎!哦,不對,是我決定抛棄他!

我要和方揚說再見,再也別見。

也不知道誰在我腳上灌了鉛,讓我步履蹒跚,走得艱難異常。老天也很給面子,它居然下雨了,下得還不小,這雨不是夏天才下的嗎?

我的頭發開始往下滴水,它們垂下來遮住了我的眼睛,我不知道那滿臉的是雨水還是淚水,內心荒蕪地疼着。

是的,疼。

我以為方揚是愛我的!我還那麽驕傲,方揚多愛我啊,縱使我對他的好那麽有限,他一直寵着我啊疼着我啊。雖然對我說很少的話,但是卻用溫情泛濫的目光沐浴我,讓我一頭栽進那深淵般的黑潭。我多自作多情啊!陸漫漫啊,你還是太嫩了點吧,一點小伎倆就把你騙得暈頭轉向!

這感情多經不起考驗啊!鬼子還沒來呢就有人舉手投降了。

抹了把臉,眼前的景物變得清晰,馬路上已經沒幾個人,都找地方躲雨去了,只有一輛一輛的出租車從我面前或快或慢過往,沒過一會兒就有好心的司機停住,問我需要車嗎?

我點點頭,一屁股坐了上去,司機問我上哪兒的時候我才突然發現手上沒包,鑰匙、手機、錢都在包裏!我讓他調頭回酒店,車還沒轉彎我又想起那包在肖淼那裏,被人撞倒的時候肖淼替我揀了回來,可是沒還給我!

我也顧不上憂傷了,厚着臉皮跟司機說:“借電話用用行嗎?”

司機狐疑地從後視鏡裏看我,看了會兒才遞給我手機,把車開得飛快,估計是怕我拿着他手機突然拉開車門沖出去。想着如果是那樣,這速度,摔不死你也滾死你!

至于嗎?

肖淼的手機居然關機了。

我又撥自己的,也是關機!

我不記得她家的號碼,腦袋裏只剩下方揚的號碼,哼,不會記得了,永遠也不要記跟他有關的數字,我把手機還給司機,曲身抱住自己的腦袋,說了某某小區的名字,肖淼的家。

一路過去,心裏的雨和車窗外的雨較着勁地稀裏嘩啦,我咬着牙讓自己別哭,起碼別他媽哭出聲!

司機在前面叫了我幾聲,我才擡頭,已經到了!我只好跟他說明情況,并許諾三分鐘之內把錢拿出來,看我可憐巴巴的樣子,他也不好發火,讓我再摸摸身上,就算少那麽一兩塊也沒關系,我聽話地很仔細地摸了摸,無奈地對他搖頭。

往樓上沖的時候我就不停地祈禱,肖淼兩口子可千萬別出去散步了,想起外面在下雨可能性不大,才稍微放心,劉暢因為肖淼懷孕,每天都準點回家,完全走耳朵路線——盡職盡責。

屋子裏果真有人在,是劉暢,他開門後看見我,眼睛又繞過我的肩頭往後看,我剛要開口借錢,他就問:“我老婆呢?”

我暈!“肖淼沒回來嗎?”

我疑惑地往他身後看,向他伸手,“劉暢,你先給我三十塊錢,司機在下面等着呢!”

“我問你我老婆呢?我打了幾次電話,剛開始沒人接,後來關機了,不是和你一起的嗎?人呢?”

面對劉暢有些責問的口氣,心裏的傷心和委屈急劇轉變成怒火,“你先給我錢!三十塊,你老婆拿了我包,估計怕我沒鑰匙開門跑我家等我去了!死不了!”

下樓給了錢,發現自己又是身無分文,剛想折回去再要點,就見劉暢急匆匆下來,以為他也意識到我沒錢所以趕緊下來雪中送炭,結果走到我跟前他屁也沒放一個,拉着我就往車庫走去。

我被拉拽得險些摔跟頭,也開始氣急敗壞,“劉暢,你輕點!你送我回去剛好也可以把肖淼接回來,輕點,她肯定在我家!放心吧!商場裏她的手機就快沒電了,估計後來自動關機了!”

劉暢一把把我塞到車裏,劈頭就給我一句,“你手機也沒電了啊?”

我心裏咯噔一下,對啊!肖淼沒理由關我手機啊!出門的時候我才換的電池,也不可能沒電啊!

被搶了?

車子開得飛快,在小區門口還差點撞到人,那低頭趕路的人被濺了一身水,張嘴就甩了句髒話過來,我們都沒理。我心裏難受着,也有點擔心肖淼,而劉暢的表情,把那擔心無形擴大了,好像肖淼是個智商發育不全的兒童,走丢了。也難怪,她現在不正懷着孩子嗎,在劉暢心裏肯定跟熊貓一樣嬌貴。

我試圖緩和氣氛,安慰劉暢說:“放心,她絕對在我家,你們家肖淼走路都用手捂着肚子,今天我被撞倒了她還直挺站立着,小心得很。”

可能劉暢也覺得自己過火,輕輕“嗯”了聲。

我又回想到自己和方揚,難受得幾次想掉眼淚。同樣是男人,曾經以為劉暢和肖淼閃電結婚,感情基礎有待穩固,看到現在緊張得臉都變了形的劉暢,才知道,他們感情那麽深,不是真愛肖淼的話,他不會有這樣無理和粗魯的表現。

愛情和時間沒關系,和什麽都沒關系。愛就是愛,不愛,也就是不愛。

方揚不愛我!

或者,不夠愛我!

我不由自主地對劉暢感嘆,“真沒想到啊,結果是這樣!”

劉暢側臉斜看了我一眼,問我:“沒事吧?”

我鼻子冷冷地哼笑,“有什麽事?沒事,有事的也不是我!”

劉暢沒接我的話,但我肯定他知道我影射的是方揚,好一陣,劉暢沒有再續話。

一長段時間的沉默,外面的雨聲漸漸小了,劉暢最終還是對我說:“漫漫,有時候,你該理解方揚。”

我理解方揚?當然理解,我已經決定成全他。

我用沉默應對了劉暢的建議。看着窗外,心裏開始沉重。

我們都不知道,天崩和地裂,即将來臨。

2008年,如果能選擇,我寧願在我的生命裏,這一年是空白的,沒有傷痛,沒有永別,沒有愛恨情仇。上天,如果你能聽到我的企求,請消除它,合上我的眼睛,停住我的思維,讓這一切都只是夢吧,等我睜開眼,一切都又回來了,肖淼的笑容,我那還沒面世的幹兒子,劉暢的幸福,我曾經的生活。

可是,你非要奪走!毫不留情。

我不知道我該怎樣忏悔,才能洗刷掉自己的罪孽,永世的內疚。

我想,如果在酒店門口,我答應肖淼和我一起上去。

如果,我記得拿回自己的手包。

如果,我那天不約她逛商場。

如果……

你能給我個如果嗎?

如果可以,我願意用一切把肖淼換回來!

2.天殺的意外

知道肖淼出事的時候,我們還有五分鐘路程到我家,電話是方揚打來的,因為小區的保安以為是我!所以通知了方揚,劉暢接聽完的時候差點把車開進府南河,我就知道出事了。

意外!這天殺的意外!

那是怎樣的場景啊!幾個小時前,還活生生的肖淼,我親愛的閨密,此時卻躺在她曾經鞠躬盡瘁的地方,她為別人掩蓋過白布嗎?她身上的,是誰蓋上去的?

我的手心裏,還有她牽過的溫度;臂彎裏,還有她身上的味道。

就在幾個小時前,她還在我耳邊幸福地絮叨,她說如果是兒子,就叫劉氓!

流氓,流氓,流氓……

肖淼嬉笑的聲音還在我的耳邊。

可她又分明躺在了那裏,一動不動。面上有破敗如棉絮的傷口,凝固的血液,唯一完好的皮膚卻呈現出烏黑,沒有人能認出那就是她。是的,我們都拒絕承認,只有劉暢,他用無聲的舉動給了我們殘酷的答案,他的手摸在肖淼的戒指上,輕輕地,好像在擦拭。

這個男人,這個來自北方的男人,他居然低下頭去,落了一個吻在那戒指上,然後跪在地上,無法起身。

這是他的答案,他吻的,是他的妻子!我的閨密!我們的肖淼!

靈魂和身體似乎被分開了,我聽見別人的聲音,很突兀的不知從哪裏冒出來,像是照本宣科,每一個字都不帶溫度。冰冷。

她死了!

她死了!

停止了呼吸!

我進了酒店後,肖淼才發現沒把包還給我,趕緊追進來,電梯已經把我送上去了,在前臺詢問和等待了一會兒,肖淼給方揚撥了電話,沒人接聽。

她只好帶了我的包到我家等我。她知道我大大咧咧,不會記得她家裏的號碼,而我的手機和鑰匙都在包裏。人的思維真的千差萬別,難道肖淼沒想過我可以到她家去嗎?她已經習慣了為我着想,可是,她不該去。

她在我家的門口被人劫持了。那時候她剛把鑰匙插到鎖孔裏,有男人從天而降,站在她的身後,他們進去的瞬間,也被人看到了,可那該死的人,為什麽那麽可笑,認為是方揚和陸漫漫。

沒有人能告訴我們在我的屋子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一扇門,關住了所有秘密。

吃完飯保安交接巡查,發現形跡可疑的男人,還沒靠近,對方就奪命逃奔,又從電梯裏點點的血跡嗅出不安的危險氣息。而那時候,肖淼的身體已經開始失去溫度,尖利的匕首插在她心髒的位置。一路摸索,保安鎖定了我住的那一樓層,一戶一戶地敲門詢問,只有我的那一扇,無人應聲,而對門的鄰居很确定剛剛看到那小兩口進去了,再次查了電梯的攝像記錄後,保安撥了我的電話,已經關機!

又查到方揚曾經自作主張在居委會統計住戶通信方式時留下的號碼。

最終被允許破門而入。

躺在地板上的,不是陸漫漫。

是她的好友,肖淼!

劉暢起身後迅猛地給了我一拳,我一點兒都不疼,真的。

一點兒都不疼。

雖然躺在地上半天起不來,有鹹腥的液體充滿我的口腔和鼻腔,我卻是麻木的,我的身體已經被抽空,精神飄蕩在半空,躺在地上的就是一堆肉。

這一拳能解決問題嗎?如果能,我願意讓他揍,多少下都可以,只要,只要肖淼能回來。

他殺了我我也願意!

他沒有殺我,方揚抱住了他!醫生、護士,還有警察,他們按住了瘋了般的劉暢。悲痛從心底爆發,我終于失聲哭出來,方揚快速走來抱我,我木偶般任他摟到懷裏,我開始聽不見他的聲音,聽不見所有人的聲音,我急速沉溺到一片茫然中!

似乎這是一起意外,勢單力薄的女子遭遇入室搶劫,可是,肖淼是先被毀容才被殺害的。

在公安局錄了一個通宵的口供。

什麽也沒問出來,因為我口齒不清,重複不斷地說着胡話。

我念叨着李耀祖的名字,是的,我的潛意識是他主刀的,他把肖淼當成了陸漫漫,他想威迫方揚,我又說陸漫漫的名字,因為她詛咒過肖淼,她對劉暢說,你老婆死不了!

這不是意外,是謀殺,兇手,兇手是那個撞倒了我的人,兇手是那只包,兇手是李心姚,她讓我到酒店!她故意把我和肖淼分開!

兇手是方揚!他沒有接電話!

可是警察不相信我,他沒有拘捕那些兇手,他讓兇手方揚帶走兇手陸漫漫。

案情暫定為罪犯入室搶劫行兇!

警察真是王八蛋,他居然放走了所有兇手。

空白。

世界全部變成了空白。

什麽都沒有。

依然是一片空白!

有一個世紀那麽漫長。

我醒來的時候,或者說,我活過來的時候,已經在方揚的家裏,離事發已經兩天了。

我被方揚的電話鈴聲喚醒,在我呆滞的眼睛裏,方揚起身,和電話那邊的人說話,我聽到,是李心姚。

我不在乎了,一切都不在乎了,真的與我無關了!等他接完電話,我已經能張口,我聽見自己發出的聲音,“方揚,肖淼沒有了,是嗎?”

我沒有眼淚了,多可笑。

我還對着方揚笑了!

面前的男人無端沉默地看我,我看不清那深潭裏的內容,因為他背對着光亮。

我笑着,笑着,在他的目光裏笑夠了,我叫他的名字,然後說:“分手吧!”

他還是沒有聲音。

有煙霧開始缭繞,床頭的煙灰缸裏紮滿長短不一的煙頭,這應該是兩天裏方揚抽掉的,他在我的身邊抽掉的。

第三天,是肖淼的葬禮。

劉暢、劉暢的家人、肖淼的父母、不久前參加了婚禮的大部分面孔,再次出現,包括我和方揚。

那一天,我面對肖淼父母的辱罵和抓打,沒有眼淚,沒有躲避,也沒有語言,那是我應該承受的。方揚過來想要阻攔的時候,我揚起巴掌狠命扇了過去,他并不理會我,無所顧忌地把我緊緊箍着。

然後是劉暢的沉默,還有牆上肖淼的笑容。

我鞠完躬,背對所有的眼睛,離開。

劉暢的沉默,肖淼的笑容,這樣一幅一動一靜的畫面,永遠永遠地,刻在了我的生命裏,注定了無法消磨,随着年月的增長,它會越來越清晰,時刻提醒我的罪孽!

走出去的時候,有破天荒的陽光刺過來,驅散了所有陰霾,讓我的眼睛生疼,可是,這陽光,無法抵達我心裏的某個地方。

方揚在身後叫我,我不應他,我匆匆地往前走,匆匆地,想将所有哭聲和鬧聲留在那裏,我想從那裏走出來,我不想掉眼淚。

我不想簡單地用眼淚來救贖和解脫。

我陸漫漫應該痛苦。

只有痛苦,才是最直接的懲罰,沒有法律懲罰我,但我是最該千刀萬剮的罪人。

在揚手打到車前,方揚拉住了我。

半個小時的路程,方揚開了一個多小時。

他讓我接受這個現實,肖淼的死是意外,與李耀祖無關。其實這是事實,他們還沒有到僵硬的地步,還沒有到狗急跳牆的地步,就算以我為要挾,也沒必要下毒手。

通過小區錄像,警方已經初步判定犯罪嫌疑人,是剛剛刑滿釋放的某男子。

他毀了肖淼的容,也極有可能是逼問現金藏身地點未果而氣急敗壞動的手。

方揚讓我接受事實,他說如果,如果那天是我回去了,那,他更願意接受是現在這樣的結果。

我讓方揚停車,我大聲地說:“停車!”

我想給方揚一個巴掌!

他寧願是肖淼!

他不僅無恥,還自私!還冷血!

下車後我卻沒有揚手的沖動了,與我何幹?這個男人,從此與我不再有瓜葛!

我面對着他,滿面無邪的笑容,以沉默的姿态與他的不知所措對峙。方揚說了許多話,剛開始站着,後來蹲下,而我坐在地上,在他想要伸手碰觸我的時候我快速躲了一下,眼睛裏滿是憎惡,他愣住了,只好把手縮了回去。

方揚頹唐地一屁股坐在我旁邊。

街邊有行人過往,對我們行注目禮,我落魄而激憤地讓指間的香煙不停息,一根接一根,抽得身體開始哆嗦,肺部也開始疼。

方揚最終抓住了我的手,阻止我繼續抽煙的動作,“漫漫,別這樣。”

方揚有些哽咽,我卻聽到自己冷笑的聲音,我讓他放開我!“放開”兩個字說得很低,很緩慢,卻異常堅定和冷靜。

他放開了,眼淚卻流出來,方揚的,以及我的!

我們都流淚了,默默地,無聲地,他的只有吝啬的兩滴,還忍了又忍,很可笑。我的卻是決了堤,兩條線,源源而細長。

半個小時,從來沒有過的記錄,我幹掉了一整盒香煙!

站起身的時候方揚從後面圈住了我,我沒有掙紮,也沒有動,就那樣任他圈着,他的力氣很大,緊緊地,透過厚厚的衣服和身體,我都能感覺到他跳動的心,急劇地、有點心律不齊、毫無規則地亂跳。

我抹了臉上的淚水,告訴他上車吧,回家,回他的家,我需要去拿放在那裏的行李。

我要和方揚分開!

方揚無聲地看我取過睡衣,整理衣服。那是三天前,出事以後他為我簡單整理過來的。那邊的房子不能住人了,方揚的房子,我,不願意再住!

我胡亂地往箱子裏塞衣服,身體持續地哆嗦。書桌上有照片吸引了我的眼睛,我看着裏面的男女,冷漠地笑了,那上面,劉暢摟着我;還有幾張,是我們在茶樓的照片。

那果然不是劉暢的錯覺。

方揚面無波瀾地告訴我,李心姚給的,又從身後遞給我東西。是手機,他說:“新買的,裏面已經放了卡,補辦的,我按着你的通訊錄輸了名字。”

我轉身看他的眼睛。新手機!新卡!

肖淼死了,他還去買新手機!還去補卡!有肖淼的名字嗎?多可笑,面前的男人多可笑!也多可恨!

我忍住淚水和悲憤,咬牙切齒地對他說了三個字:“我,恨,你!”

方揚的眼睛浮現出憂傷,他問我:“為什麽?因為肖淼的死?因為最近的冷淡?”他拉了我的手,擋住我,讓我別走,“漫漫,我愛你!”

方揚說愛我。他說愛我!

多虛僞!他告訴我他愛我,他又告訴李心姚他愛她!

他想穩住我,同時騙取李心姚和她父親的救助,他太低估李心姚了,就算我陸漫漫那麽傻,李心姚也不會。更何況,因為他和李心姚,讓肖淼陰差陽錯失去了生命!

他賠得起嗎?他連內疚都沒有,他還那麽自私和無恥。

方揚,你讓我怎麽去愛你?

是的,我沒辦法說服自己愛你,是的,方揚,我們不可能再相愛。

我冷冷地甩掉他的手,叫他的名字,“方揚,你不值得我愛,你懂嗎?你的事業和安全,才是最重要的!我陸漫漫在你眼裏,只是個屁!什麽都不是,所以,你在我眼裏,也只是個屁!”

你什麽都不是!

我決絕地從他眼前繞過,沒有回頭,雖然我又哭了,那身體深處的液體,它已經不受我控制;我沒有回頭,雖然方揚也哭了,他在叫我的名字。

我沒有回頭,我走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