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黃昏落日
餘辰景掉落深海,屍體被潮水沖到岸邊,卡在岩石縫隙裏,緝毒隊的同事找到他屍體時,手腳被海水泡得發漲,臉腫得像冷饅頭,魚蟲環繞他周圍,啃咬他的屍身,徐塵嶼沒有叫罵,也沒有眼淚,只是沉默地打撈着師傅的遺體,始終一言不發。
同僚們将他帶回故鄉,七天後,餘辰景出殡,那一天無比漫長。
初冬的清晨寒風刺骨,天際飄蕩着細雨。
季松臨撐着黑傘走在徐塵嶼身側,他肩膀淋濕了,卻沒讓一丁點雨水碰到徐塵嶼,兩人默默無言,他們延着靈車的軌跡往前走,潮濕的腳步拖拽出雨水痕跡,從殡儀館到陵園有兩公裏,一共三千步,他們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在了徐塵嶼心上。
走進陵園時,聽見山頂回蕩着梵音,哀傷溢滿了灰暗的天際。緝毒隊長薨逝的消息在警局不胫而走,能到場的同僚都到了,大家穿着黑衣黑褲,除了眼睛露在外,幾乎看不清模樣。
孫思瑾在墓碑前放下一簇扶郎花,他摘掉帽子,對着無名墓碑深深地鞠了一躬,身後的同事排排站,也緊跟着鞠躬,敬軍禮,這群警察用隊友的方式送餘辰景最後一程。
餘辰景的妻子和女兒站在墓前,警察敬軍禮的時候,他妻子淚眼摩挲,女人背過身去,偷偷摸了好幾次眼睛,女兒一直小聲哽咽着,躲在母親懷裏。
徐塵嶼全程面無表情,在墓前灑下一杯黃粱酒,那是餘辰景生前最愛的酒,他仰首看着這座埋藏着無數亡魂的山頭。他今天穿高領黑毛衣,倒三角身材顯得異常挺拔。
徐塵嶼環視着陵園,這座山葬着他的父親,如今又埋葬了他的師傅,墓碑前沒有刻名字,沒有照片,風雨飄搖間,他茫然地不知身歸何處,他看着墓碑,仿佛看見了自己的終途,狠狠地打了個激靈。
季松臨站在他身側,肩膀覆蓋着一層薄薄的晨霜,他挪近兩步,肩膀挨着他的肩膀,跟着悄無聲息地握住他的手,以十指相扣的方式,他把掌心的溫度傳給他,徐塵嶼回頭,嘴角漾開一個隐約笑意,有安撫的意思在裏面。
餘辰景的妻子和吳語鈴蹲在墓碑前燒紙錢,偶爾耳語兩句,他妻子今日打扮得體,齊肩發編成辮子,束在腦後,風中夾雜着雨,浸濕了她的鬓發,她看起來比過去矮了些,許是佝偻着腰的緣故。
吳語鈴轉過頭,無意間瞥見季松臨和徐塵嶼緊緊交握的雙手,愣了一瞬,随即又想到兩人是好朋友,這種境況下,季松臨也許在安慰兒子呢.......,她目光上移,看見了他們望向彼此的模樣,不知道為什麽,她心中升起一種奇怪的感覺,她也說不上哪裏不對勁.......
孫思瑾拜祭完,跟餘辰景的女兒說了幾句話,便走到徐塵嶼跟前,兩人松開相握的手,季松臨暫時把空間還給他,退到一旁等着。
孫思瑾沒注意到這些細節,他面色如常,走上前拍了拍徐塵嶼肩膀,說:“這是領導班子商量後的決定,放松點,我們等你歸隊。”
徐塵嶼點頭,只說他明白的。
不止孫思瑾,隊裏長輩一一如此,他們安慰完餘辰景的女兒,總要走過來同徐塵嶼聊兩句,對話內容無非是寬慰之類的詞,在同事眼裏,徐塵嶼就像餘辰景另一個兒子,徐塵嶼接受大家的善意,他表現大方,誠懇而認真地道謝。
吳語鈴看着消瘦不少的兒子,滿眼心疼,她帶了好些感冒藥,把塑料袋遞給兒子的時候,順便伸手拍掉他衣襟上的泥土。
“醫院這兩天太忙了,我明天還有一臺手術,等周末,媽給你炖鍋雞湯.......”
徐塵嶼點點頭,幫吳語鈴拉緊衣領:“您多穿點,別感冒了。”
吳語鈴似乎還有話,她用餘光瞥見季松臨自然而然地接過徐塵嶼手中的塑料袋,又意味深長地看了兩個年輕人一眼,終是什麽都沒講。
該有的儀式全部走完,警局的同僚陸續下山,餘辰景的妻子摟着女兒肩膀,她擦掉眼角最後那點脆弱,轉回身:“小徐,出發前,你師傅老嚷着要請你來家裏吃飯,我那段時間加班,沒來及籌備,”她眼裏有淚水,卻笑着說:“你要是得空了,就來阿姨家坐坐。”
徐塵嶼說話時帶着濃重的鼻音,在雨簾裏,他臉色蒼白,也笑着回應:“好。”末了又加了一句:“節哀順變,天涼了,您也要保重身體。”
徐塵嶼望向餘辰景的小女兒,勉強笑了笑:“陽陽明年就要中考了吧?”
陽陽點點頭,混雜着哭過後的鼻音說:“明年七月份考試,我想去市一中念高中。”
“市一中不錯,師資力量都是最好的,”徐塵嶼不知道還能說點什麽,他看了看小姑娘,最終還是像長輩一樣說了最普通又真摯的祝福:“好好念書,以後考一個好大學。”
陽陽拽了下粉色書包的帶子,乖巧地抿着嘴唇點頭。
“該辦的事情都辦完了,咱們也該回家了,”女人擡手攏了攏耳側被風吹亂的發,黑發裏參雜着絲縷白色,她握緊女兒的手:“去,跟叔叔說再見。”
小姑娘今年十五歲,長得很清秀,一頭烏黑長發紮起高馬尾,露出光潔的額頭,眼尾有顆淚痣,她鼻頭通紅,眼睛微腫,聽到母親的囑咐,還是乖乖走到徐塵嶼跟前:“塵嶼叔叔再見,”她擡頭看了季松臨一眼,禮貌也說:“叔叔再見。”
徐塵嶼站在山頂,眺望着那母女倆離開,季松臨順着他的目光看去,忽然想起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緝毒隊長的場景。
當時正值晚秋,霞光将餘辰景的影子拉長,告別的時候,他沒回頭,在風中揚起手揮了揮,随着越走越遠的腳步,他那身軀逐漸變成一個小黑點,淹沒在人海裏。
突然間,季松臨對“生命”有了不一樣的認識,普通人最後能留給世界的,也許只有一抹背影,正因為如此,“有限”二字顯得更加珍貴,季松臨望了一眼徐塵嶼的側臉,他不知道兩人之間還有多少時間可以消磨和浪費,意外永遠比明天來得更快。
不由自主地,季松臨心中升起沖動和期待,他想立即牽過徐塵嶼的手,牢牢握在掌心,再也不放開。
葬禮結束,他們漫步走回公寓,空氣裏漂浮着淡淡煙霧,幾點疏雨中,季松臨為他撐傘,握着徐塵嶼的左手走在街上,過往行人來來往往,但他不在乎,他也是。
自從前夜過後,兩人誰都沒有提及那個擁抱,心照不宣卻選擇三緘其口,“情”之一字,不一定非要說出口,看看眼睛就能了然,愛從來都不耍把戲。對于他們來講,那個擁抱,更像是黑暗過去,姍姍來遲的雙向奔赴。
再一次打開公寓的門,沙發上亂七八糟的衣服和褲子已經被季松臨收拾幹淨了,件件疊加,整齊地摞成堆。季松臨換掉初冬裏死去的花,給白瓷瓶插|上綠植,小屋總算恢複了一點生機。
看着整潔得一層不染的客廳,徐塵嶼整個心都被溫暖包裹住,他突然說:“我們去看落日吧。”
“好!”
季松臨點頭,兩人走去了陽臺,公寓在三十七樓,能将半個Z市盡攬眼底,小陽臺還算寬闊,牆根腳有一方長椅,外檐下養了些秀麗花草,初冬到了,爬山虎枝葉枯萎,半死不活地纏在圍欄上。
起了風,吹散了蒙蒙細雨,天際逐漸放晴,這是冬天裏難得的好時刻,柔軟雲團下埋着金粉色的夕陽,橘紅的天際霞光萬丈。
紅霞漫天映在徐塵嶼眼裏,他側首問:“身上有煙嗎?”
翻找了下衣兜,季松臨摸出精巧的小盒子,“啪”地打開,裏面只剩下最後一根了。香煙在手裏轉了個方向,他遞給徐塵嶼,為他點燃赤紅色的星火。
徐塵嶼吸了一口,眯起眼吐出煙霧,他沒再嗆到,動作熟練得遠勝第一次,他把煙還給季松臨,不用說什麽,季松臨就接過來,也吸了一口。
氣氛到這裏烘托得正好,語言在他們之間顯得多餘,季松臨沒有試圖跟他讨論生命的真相,無可奈何的事情太多了,言辭顯然不能成為安慰人的蜜糖,所以落寞時,季松臨選擇陪他抽一根煙。
煙圈卷成白霧,在眼前慢慢散開,餘晖下沉,兩具影子在地面交纏,他們一個一口,就把這根香煙抽完了。
摁滅了香煙,徐塵嶼弓下背脊,歪着腦袋枕在胳膊上,他看着黃昏一點一點吃掉落日,夜色來臨,捎帶燈火,靜谧的氣氛讓他內心難得寧靜。
手背覆過來一只幹燥溫熱的手掌,季松臨用食指在徐塵嶼手背上輕輕點了點:“都七點半了,你餓不餓?”
徐塵嶼無意識地搖搖頭,季松臨的手沒放開,反而加重了點力道,在他灼灼目光中,說謊的人才反應過來,接着點點頭,終是實話實說:“有一點兒.....”
季松臨寵溺地笑了聲:“想吃什麽?”
徐塵嶼還真思索了片刻,他眼睫微眨,嘴角的小梨渦盛放了久違的笑容:“素面,你上次煮的那個。”
“那你在這看會兒落日,一會兒就能吃了,”季松臨伸手揉了揉他的腦袋,轉身剛好要邁出腳步,就被徐塵嶼拽住衣袖,他說:“哎,我幫你啊。”
“你确定?”
周末約會那次,徐塵嶼下廚做菜,差點炸飛了廚房,季松臨可忘不了,他看着眼前人認真的模樣,臉上綻開戲谑神色,沒忍住笑出了聲。
“煮飯這種事,一回生二回熟,”徐塵嶼松開他那衣袖,站直了背脊:“你可別小看我。”
看他煞有介事的模樣,季松臨笑了。
“是我的錯,”他重新牽起徐塵嶼的手,帶着他走向廚房:“那就勞煩徐先生幫我洗菜。”
打開水龍頭,徐塵嶼弓着身子,洗好一把綠油油的蔥花,他放去漏盆裏,又問還有其他能幫忙的嗎?季松臨只說讓他去客廳玩,看看電視或者聽下音樂,餓了的話就吃點小餅幹。
徐塵嶼抱起手臂,他幹脆靠着角落處:“我在這看着你,順便學學怎麽做菜.....”
好吧,季松臨得承認,即便幫不上忙,他也十分樂意讓徐塵嶼陪着,他輕輕笑起來,往旁邊一指:“那你站遠點,別叫油煙熏到。”
這笑容叫徐塵嶼的心髒突突地跳了跳,他還是第一次見他這樣笑,桃花眼彎成月牙,落拓褪散,連眼角微微的皺褶也洋溢着幸福。
廚房飄出的香味帶着人間煙火,他看着季松臨忙碌的背影,終于生出一種回歸了生活的真實感。
香油倒進熱鍋,油星子迸濺聲随着佐料響起來,考慮到徐塵嶼還在感冒,季松臨還想炒兩個素菜,他打開冰箱一看,裏面只剩最後兩個雞蛋了,實在沒有多餘的食材讓他發揮。他嘆了口氣,想着明天得去趟菜市場,把他的冰箱填滿才成。不過好在季松臨廚藝不賴,最後煮好兩碗雞蛋面,撒上佐料,香味飄得四溢滿堂。
兩人把茶幾擡去陽臺,搭建成臨時用餐的桌子,同坐長椅一邊,這才動起筷子。
季松臨把碗裏的煎雞蛋挑到徐塵嶼碗裏,語氣不疾不徐:“你該多吃點,瘦了好些。”
雞蛋又被挑回來,徐塵嶼解釋道:“感冒影響胃口,吃不了太多,你吃吧。”
一個煎雞蛋就這麽來回讓了兩三次,季松臨不許他再讓,護住自個兒碗,露出少見的孩子氣:“快吃,再鬧會兒就成冷面了。”
說不感動是假的,雖然只是一個雞蛋,但是最瑣碎的愛意往往藏在細微裏。湯面下肚後,不止內心,徐塵嶼周身都暖起來,兩個男人吃東西很快,不一會兒素面就見了底,茶幾上還放着半壺黃粱酒,兩個玻璃杯。
黃粱酒溫過,比冷酒更顯香。
季松臨斟滿酒:“什麽時候去上班?”
“孫局給我放了大假,整整一個月呢。”徐塵嶼把酒杯推到季松臨跟前,才把另一杯攬過來。
輕微的嘆息隐在他聲線裏,季松臨捕捉到了,原本不打算再提傷心事,但眼下夕陽隐入地平線,萬家燈火連成片片星河,月亮隐約露出邊角,這種氛圍太适合促膝長談,他沒忍住,便問:“因為什麽?”
徐塵抿了抿唇線,他躊蹴片刻,才說起前事:“從沙美島回來第二天,正巧是局裏的射擊比賽,我是參賽選手.....”他頓了頓,眼前仿佛回放了當時的情景:“但是上了射擊場,我才發現自己根本開不了槍.....孫局覺得我情緒不穩定,領導班子商量以後,決定讓我在家休息一段時間。”
季松臨皺起眉頭,突然憶起在陵園時,孫思瑾對徐塵嶼說等他歸隊,原來是這個意思。
打開了話匣子,有些心事就避無可避了。
“這件事對你影響很大?”
“師傅曾經告訴過我,跟毒販面對面的時候,哪怕晚一秒鐘,也有可能丢掉性命,”徐塵嶼閉上眼睛,腦海裏浮現了坤海惡意的笑和錯失的那一秒,他扯了扯嘴角,又像自嘲:“還真給他說中了!”
季松臨攬住徐塵嶼的肩膀,側了點身子,為他擋住暮色冷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