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心理測試

聖誕節這天下雨了,夜裏冬雨淅淅瀝瀝,打落了一地剛冒頭的臘梅花|苞,白色小花沾着水汽橫鋪在院子裏,零落成泥。

早晨八點也沒出太陽,冬雨越下越大,打得泥水迸濺,髒濕了路人的鞋面,警察局對面的那條街站着身穿深藍制服的徐塵嶼,他打着一把傘,盯着那棟老舊的辦公樓躊躇良久,直到十分鐘後,他才邁開腳步走進去。

二十多天不見的辦公區幾乎沒什麽變化,禁毒标語貼在最顯眼的地方,徐塵嶼順着扶手上了二樓,一路上遇見的同事都笑着與他問好。

“小徐,回來了呀。”有個手拿筆記本年約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跟他打招呼。

“馬隊,早上好,”徐塵嶼微笑點頭,過了拐角又遇見何志南。

何志南睜大眼睛,興奮地跑過來,一把摟住徐塵嶼肩膀:“嶼哥,你休假結束了?怎麽這麽快,哎,不對啊,這不是還沒到時間嘛。”

這小子半點沒變化,還是那麽咋咋呼呼的,徐塵嶼從他手臂下繞出來:“我回來做心理評估,通過就能回崗位了。”

“哦,這樣啊,”何志南有點小失望,他壓低聲音說:“還盼望着你趕緊回來解救我們呢。”

徐塵嶼瞧他一連衰樣:“誰欺負你了?”

何志南左右瞅瞅,走廊裏沒人,他才小聲說:“你知道嗎?咱們組來了一個新領導,從武裝隊空降來的,特別嚴肅,他來了快一個月,我都沒見他笑過,兄弟們私底下都管他叫冷面閻王。”

“閻王?有那麽誇張麽?”

何志南使勁點頭,他頂着黑眼圈,打了個哈欠:“新官上任三把火,自從新組長來了以後,我已經連續加班半個月了,再這樣下去,非得猝死不可。”

不管是江湖傳言還是辦公室間的小道消息,徐塵嶼一概不信,他用手肘拐了下何志南:“行了,沒工夫跟你瞎扯,我要去七樓,孫局還等着。”

何志南瞥了下嘴巴跟他說再見,徐塵嶼的身影消失在了樓梯拐角。

“咚咚咚”

站在梨花暗紋的大門前,徐塵嶼敲了敲:“孫局,我是小徐,來報道的。”

“請進!”

推開門,文件堆積如山的案牍後坐着身穿淺藍色襯衣的孫思瑾,一绺一绺的花白鬓發十分打眼,他摘下老花鏡,用手指捏了捏緊皺的眉心。

工作桌旁站着一個穿白大褂的男人,鼻梁上架着一副金絲框眼鏡,模樣稱不上多帥氣,氣質卻很出衆,外表看起來僅僅三十出頭的樣子,他瞧見徐塵嶼後,眼裏閃過一絲光,他向人微微颔首,應該是今天的心理醫師。

徐塵嶼先開口,他遞過來一份呈報:“孫局,我申請銷假,回單位上班。”

“坐下說.....”孫思瑾伸手拉出一把椅子,徐塵嶼趕緊彎腰接過去“陳淼,你也坐,我給你們介紹,這是緝毒二組的徐塵嶼,陳淼是我高中同學,現任總部的專家醫師,我等會還有事,你們談就好。”

孫思瑾瞟了眼桌上微皺的紙張,他沒翻,而是對徐塵嶼說:“一個月時間還沒到,怎麽不多休息兩天?”

徐塵嶼坐得端正,背脊挺拔得像棵小白楊,他笑了笑:“我覺得自己該回來上班了,請您批準。”

孫思瑾臉上難得帶笑,他用帕子擦着老花鏡:“你能不能回來也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還得看測試結果。”

說到這,徐塵嶼心裏莫名沒底,擡首看了看白大褂醫生,他神思緊張,也就沒發現那醫生正饒有興致地打量着他,是那種獵人發現獵物的眼神。

兩人面對面坐着,孫思瑾放下眼鏡,拿過申請書,撣了撣,他看完了,将雙手放在黑色桌子上,交叉握在一起,開門見山地說:“小徐,你是明白人,我就直說了。緝毒工作是特殊工種,局裏有自己的規章制度,崗評和心理測試都得做,通過了,你才能回來上班。如果最終的鑒定結果認為你無法勝任崗位,上級還是會安排你調動。”

徐塵嶼表情沒多少變化,他看着孫思瑾,靜靜地聽。

孫思瑾靜默了會兒,用一種長輩的口吻,他緩聲說:“其實緝毒這種事真沒幾個人願意幹,又苦又累,這在工作等于拿命玩兒。我知道,你是好孩子,難得有這份心。不過還是希望你能夠理解,組織做出的一切決定,都是出于對最優結果的考慮,也是為了你本身着想。”

話音才落,陳淼心中吃驚,他看了眼老同學,讀書時候這人就不茍言笑,不過十多歲的年紀,愣是活得像個小老頭。參加工作的那會兒,明明有更多更好的機會,他偏偏選擇高危行業。孫思瑾這個人在緝毒系統待了将近二十年,他性格剛毅,話也不多,大學畢業招進來的新人都怕他,別說徐塵嶼了,就是陳淼,也是頭一次聽他說這麽掏心窩的話。

陳淼又微偏頭,面前的年輕人再一次引起他興趣,能讓孫思瑾如此對待的人,想必也有他的過人之處。

徐塵嶼放在膝蓋的雙手握成拳,他抿了抿唇線,溫聲說:“謝謝孫局,我理解,我也願意接受組織的安排。”

“你能這麽想最好,”孫思瑾露出欣慰的笑,他起身拿過衣架上的深藍色外套,邊穿衣服邊對兩人說:“我九點半還有工作會,就先走了,”孫思瑾路過陳淼時,拍了下他的肩膀:“至于測試結果,你直接發我郵箱就行,今天太忙了,改天找個時間一起吃飯。”

“明白,你有事就先走,我們之後再聯系,”陳淼的聲色很溫潤,有一種如鳴佩環的感覺。

孫思瑾一走,偌大的辦公室只剩下他和心理醫生,雨聲和呼吸聲變成空間裏唯一的響動,陳淼的眼睛太亮了,視線随意掃過來,就讓徐塵嶼生出一種莫名的不安,他用拇指按住食指指節,掐得泛白。

“別緊張,我們随便聊聊天,”陳淼手裏拿着測試單,他走過來,拉開椅子坐下。

這樣一來,兩人的視線就搭到了一處。

“你叫徐塵嶼吧,塵、嶼,”陳淼特意壓低了嗓音,這讓他看起來特別誠懇:“你的名字真好聽,我能不能理解成散落小島的塵埃。”

徐塵嶼微怔,他沒料到心理醫師居然是這種路數,完全不按套路出牌,他一時不知道怎麽作答,須臾後,僵硬的說:“呃....謝謝!我準備好了,您随時都可以問我問題。”

辦公室懸挂着一頂水晶燈,因為天氣昏暗,孫思瑾臨走前順手摁了開關,兩具影子一前一後蟄伏在地上。

“我很随意的,不用這麽嚴肅,”陳淼往後退了點,背靠椅子,他微揚下巴,這是個放松的姿勢,依舊是那種溫潤如玉的嗓聲:“你最近睡眠還好嗎?會不會做噩夢?”

醫生完全沒有按照測試單據上的題目來,更像是跟老友對談,陳淼聲色帶着某種魔力,就如一顆泡進熱水的藥片,逐漸融化了徐塵嶼的防備和緊張。

徐塵嶼肩膀下沉,搭着椅把手:“近來十天左右,我睡眠好了很多,會做夢,但不至于是噩夢。”

“所以你之前有過噩夢的經歷?”陳淼傾過身子,從飲水機接來一杯冒着熱汽的水,貼着矮幾推到徐塵嶼跟前。

徐塵嶼盯着冒出白霧氣的玻璃杯,他知道測試不能說謊,便如實答:“有過。”

“會夢見些什麽?能不能講給我聽聽....”陳淼一手杵着下巴,他翹起二郎腿,作好了聽故事的姿态。

冬季的雨水下起來就像不會停一樣,細雨淅淅瀝瀝下了片刻,就轉為豆粒般的大雨,合着寒風,老樓發黃的玻璃“哐當,哐當,”地響起來,撞出了風雨傾來的急促。

陳淼聽得很專注,偶爾探出食指輕點椅把手,他的手很好看,白皙皮膚包裹着青蔥般的指尖。徐塵嶼的視線不由自主落在他手上,在這樣嚴肅的時刻,他卻想到了季松臨的手,沒那麽白,帶着薄繭,徐塵嶼卻覺得要比眼前人的手漂亮許多倍。

“怎麽了?”聲音霎時停住,陳淼忍不住詢問道。

“哦,沒什麽.....”

陳淼将雙手往回收了點,溫和地說:“故事還沒講完,勞煩你繼續.....”

他走神了片刻,又立即繞回來,徐塵嶼垂首說話的樣子顯得十分乖順,他聲色如常,伴着暴雨,等講完夢境,矮幾上的熱水已經冷透了。

陳淼又問了他一些問題,無非是衣食住行,跟徐塵嶼從前做過的所有心理測試都不一樣,搞得他越答越沒底氣。

日暮西斜,烏金夕陽從層疊的浮雲中探出來,雨也停了,不知不覺已經談了一下午。

最後一個問題答完,陳淼站起身,他捋順衣擺的皺褶,笑着對徐塵嶼說:“可以了,心理測試結束,我們現在去射擊場。”

心理測評後便是崗位能力評定,徐塵嶼在射擊場無法開槍,他必須恢複到從前的速度和敏捷,才算是一個合格的緝毒警察。

傍晚的風異常冰涼,雨後初歇的青草味在空氣中浮動,接近下班時間,工作結束的同事已經回家了,值班的也早已經去了食堂,走廊顯得異常空蕩。

穿過樓梯隔間,下七層樓,便是室外射擊場。

推門進去,只見陳列桌上躺着一柄92式5.88mm短槍。槍管,槍口帽,套筒,複進簧,彈匣和挂機柄組裝成一柄武器,機身純黑,在微弱的夕陽光線下散發着藏青般的色彩。

那是徐塵嶼的槍!

“測試有兩項內容,一個是組裝,一個是射擊,”陳淼手裏拿着一枚計時器,他神色依然如微風照拂,溫聲道:“你說什麽時候開始,我就什麽時候計時。”

徐塵嶼指尖微顫,他探出食指和中指,點上金屬桌面,猶豫了一會兒,才摸到了短槍機身,他很久沒碰過自己的槍了。

指頭摸上去只覺得觸感堅硬且冰涼,徐塵嶼拿起槍的一剎那,眼前驀地出現了餘辰景被坤海爆頭,屍體從直升機直墜大海的畫面,他呼吸驟然急促了一下。

“你沒事吧?”陳淼太敏感了,他連一次呼吸也能捕捉到,眼神關切地問道。

“沒事,”徐塵嶼答得很快,他繞着桌子換到另一邊,低頭看着那堆零碎的組件:“陳醫生,我準備好了,開始吧。”

計時器在陳淼手裏換了個邊,‘滴’聲和小紅點同時反映:“預備,開始!”

拉套筒、按壓彈匣扣、上擡套筒尾部、擰螺栓、取複進簧,一系列動作猶如筆走龍蛇,徐塵嶼低垂着頭,眼神專注于手中動作,他快速利落拆裝了8個組件,又按照倒序重做組裝,最後扣上套筒,92式短槍在他手指間經歷了一場拆開又合上的過程。

直到“啪”聲響,陳淼翻轉手腕,看向計時器,等他看清了其上的數值,嘴邊提起一絲不容察覺的笑意。

“組裝測試完畢,接下來是射擊。”陳淼拿過一旁的隔音耳罩,戴好了,右腳向後退,給徐塵嶼讓出位置。

徐塵嶼伸手解開外套紐扣,露出裏面的長袖毛衣,一把将外套甩到椅背上,他撸起袖子,拿過短槍站到了規定距離處,一手扣板一手上膛,對準了前方的靶标。

他全神貫注地盯住直線距離50米處的紅心,握槍的雙手不住微微抖動,餘辰景的身影再度襲來,腦子裏就像埋藏着記憶儲存器,一旦摁下開關,就如電影回放,那天的每一幀畫面都從眼前閃過。

陳淼站在徐塵嶼身後,他溫和地重複了一次:“這次也一樣,你喊開始,我這邊計時。”

掌心冒出冷汗,捏濕了把手,一種急躁的情緒從身體深處升騰起來,這種焦躁更像不自信和膽怯,徐塵嶼摁住扳機,手指卻像棉花般沒有力氣,這一瞬間,他想起很多事物,有徐子華,有餘辰景,有季松臨,還有坤海.....

“集中精力”徐塵嶼在心底對自己吶喊,他閉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将混雜的妄念驅逐腦外,再睜眼時,他死死盯住了紅心。

“開始,計時,”尾音還沒落,下一刻,徐塵嶼身形一閃,他扣動扳機,虎口震得生疼,電光火石間,“嘭”地巨響,子彈自槍口 | 射出,他射中一槍後迅速移動,室外響起尖銳而危險的槍聲。

槍聲接連鳴起六次,每一槍都射中了紅心,直到他取彈匣,收槍穩住身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握槍的右手才慢慢地,無力地垂了下去。

“叮”計時器暫定。

陳淼記住了兩次時間,他拿出鋼筆,用拇指扭開筆帽,在測試紙上寫下數值,接着将紙張整齊折疊好,臉上帶着笑容,說:“今天所有的評估和測試到此結束,年輕人,你可以下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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