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這些年夏菊花的人品在那兒擺着呢,幹活又認真又仔細,別人偷懶或是悄悄藏點兒糧食拿回家的事,從來都沒幹過。只有生産隊同意,她才跟着別人一起溜溜垅溝,撿點落在地上的癟籽。
所以她說不敢差了公家的東西,孫招弟當然信,笑着說:“我知道,就是跟你閑唠嗑。”
夏菊花知道,孫招弟可能是閑唠嗑,一會兒坐下編席,有的人就不是閑唠嗑那麽簡單。恨人有笑人無的不少,心裏想着自己不定昧下多少花生的大有人在。
雖然留了些生花生是事實,可夏菊花覺得那是自己的技術賺來的,憑什麽讓別人說三道四。正想着一會兒怎麽堵上那些婦女的嘴,劉二壯就騎着自行車從身邊過去了。
夏菊花看了一眼孫招弟,問:“沒聽到吹哨呀,咱們來晚了,二壯都把工派完了?”沒派完工的話,他這個生産隊長急急忙忙的幹啥去?
孫招弟看了看太陽,肯定的說:“我也沒聽到哨,隊長是不是上大隊工會去,今天又得劉三壯派工了吧。”
平安莊沒有副隊長,以前也出現過劉二壯不在,劉三壯就替他哥把工派了的情況,夏菊花覺得孫招弟說的有道理,只點了下頭算是回應。
孫招弟見慣了夏菊花這個樣子,沒覺得自己說的話沒得到回應是被怠慢了,只是加快了步子往生産隊院子走——說不定生産隊的人,能知道劉二壯這麽急急忙忙是幹啥去了。
等她們兩個到了生産隊,發現今天到的人比往天都多,好些人臉上都帶着笑,三五成群的說着話。都不用聽大家說的是啥,李常旺家的已經擠了過來,說:“你們兩可真沉得住氣,這時候才來。”
夏菊花和孫招弟平時都不愛串門子,沒什麽消息來源,所以不明白自己按時上工怎麽就成了沉得住氣。
李常旺家的一看她們的表情就知道,這兩人還不知道那個大好的消息呢,忍不住賣了個關子:“你們知道嗎,今天不是隊長給咱們派活,派活的是劉三壯。”
夏菊花有些好笑的看着李常旺家的,從來沒想過李常旺家的還有拿盡人皆知的事賣關子的嗜好。
賣關子如果有人回應是樂趣,沒人回應就有點尴尬。李常旺家的不是讓自己尴尬的人,見夏菊花和孫招弟都不打算問自己為什麽是劉三壯派活,直接把答案說了出來:
“大隊剛才捎信來了,說是糧站今天能把公糧款結一部分,讓各生産隊快點去人,免得被別的大隊都結完了,又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這不咱們隊長就去糧站了,就盼着他能把公社款都結回來。”
難怪呀。生産隊的大部分收入,就指望着交公糧返的錢。可每年這錢糧站不會在交公糧的時候,馬上付給各生産隊,而要等到糧站把公糧全都收齊,再向上報數後才慢慢返款。
有時候運氣不好的話,過年的時候公糧款都返不回來,得不到公糧款的生産隊只能在年後再給社員分紅。哪個生産隊遇到這種情況,社員都過不好年——農民一年到頭就指望着分紅,沒有分紅就沒有錢置辦過年的東西,年還怎麽過。
所以每次聽到結公糧款的消息,不光生産隊幹部高興,社員們也跟着期盼,就連夏菊花這個手頭不算太緊的人臉上也帶了點笑容:“要是二壯能把公糧款都結回來就好了。”
雖然大家按以往的經驗都知道不可能,但是還有不少人附合夏菊花的說法,好幾個婦女覺得跟夏菊花間那種無形的隔閡都沒有了,因為大家有了共同的期盼,不是嗎?
可以看得出來,大家幹活都有點心不在焉。夏菊花倒沒受什麽影響,重新坐下破葦皮的動作還是那麽娴熟。安寶玲坐在她旁邊,連着有兩根葦子破到一半就斷了,幹脆不破了,專心跟夏菊花說話:
“嫂子,你說糧站都要把公糧款結了,應該也快結扛糧隊的錢了吧。”
原來大家惦記的還有這個。夏菊花也給不了準确的答案,只能按常理推斷說:“既然是大隊通知的,那就各生産隊都通知到了。要是糧站來的錢少,不會通知這麽多生産隊。”而是憑各生産隊和糧站職工的關系,自己打聽到消息悄悄的領錢。
安寶玲有些佩服的看着夏菊花:“你咋想的這麽清楚呢,我都沒想到。要是糧站的錢多,扛糧隊的錢也能結。”說完她激動的拍了下大腿說:“這可好了,分紅得一份錢,扛糧隊再得一份錢,加起來能過個好年。”
你确定能過個好年?夏菊花有些不相信的看了安寶玲一眼,沒出言打破她的幻想:老劉家到現在還是孫氏當家,按理說不管劉三壯一房的分紅還是扛糧隊的收入,都得先交到孫氏手裏,然後再由孫氏分配給各房。
劉四壯兩口子上工三天打漁兩天曬網的,工分都不夠換口糧的,分不到多少錢。這次去糧站扛糧食,劉四壯因為幹活不肯出力,劉二壯沒敢讓他跟在生産隊一樣渾水摸魚,被排除在外,同樣不會有他的份,等于老劉家的錢都是劉二壯和劉三壯兩房掙的。
可到了孫氏手裏的錢,她自己會留下一部分,剩下的很可能會三房平分——夏菊花還沒有分出老劉家的時候,孫氏就是這麽幹的,話倒說的漂亮:你們是親兄弟,我也不好偏着哪個向着哪個,幹脆不多不少,一分四半,一家拿一份。
那時的夏菊花心裏不是沒有意見,劉大壯卻勸她說自己爹沒的早,孫氏一個人帶大他們五個孩子不容易,她願意怎麽分就怎麽分吧,還能分幾年?
在夏菊花這裏的确只分了十來年,可李大丫和安寶玲這裏卻一直延續了同樣的分法,夏菊花不相信李大丫和安寶玲沒有意見。
誰也不是泥捏的,前幾天的李大丫不就爆發了一回?安寶玲更不是什麽好性子,加上兩房的孩子們越來越大,需要用錢的地方越來越多,夏菊花更覺得她們不會一直忍下去。
或許是夏菊花的表情太過明顯,安寶玲都看出她在想什麽,往旁邊看了一眼,湊到夏菊花耳邊說:“我知道你擔心什麽,不過今年不用我開口,二嫂就不能同意。”
李大丫不同意管用嗎?這麽些年孫氏都偏心着過來了,劉二壯現在就是劉大壯當年的角色,李大丫一個人不同意完全沒用吧。
夏菊花不相信的看了安寶玲一眼,把安寶玲看笑了:“你不信?我跟你說,二嫂可不是今天才不來上工,她都好幾天不上工了。”
對呀,夏菊花把場院裏掃視了一圈,沒有發現李大丫的身影,學着安寶玲的樣子小聲問:“她一直沒上工?”
從哪天開始沒上工就不用問了,懂的自然明白。
安寶玲有些幸災樂禍的點頭說:“從那天老太太跟你鬧過之後就沒上工,在家裏也不做飯,不掃院子不喂雞,只洗他們一家子的衣裳。”
這你都沒有意見?夏菊花懷疑的看着安寶玲。
安寶玲一點也沒覺得不自在,悠閑的重新拿起一根葦杆來,葦刀停在杆頭,擺出一副做活的樣子,嘴裏的話沒停:“我是覺得二嫂這些年比我累,心累,歇歇挺好。我反正天天上工,回家還得伺候三壯他們爺幾個,總不能回家連口現成飯都不給吃。我可掙着工分呢!”
說到這她有些遺憾的搖頭:“就是老四媳婦做飯真不好吃,連粥都能煮糊了。她怎麽不把鍋給燒漏了呢,正好幹脆分家。”
夏菊花都被她大膽的言論給吓笑了:“你快少說兩句吧,要讓別人聽見了還以為我這個分出來的兒媳婦,挑唆你們跟婆婆對着幹呢。”
安寶玲不說話了,就那麽一手葦杆一手葦刀的看着夏菊花。
夏菊花一直沒聽到她的回答,從正在刮着的葦片上擡頭,疑惑的問:“你看我幹啥?”
“大嫂,我覺得你從娶了小兒媳婦之後,整個人都變了。”安寶玲鄭重的說。
夏菊花心裏一驚,有些掩飾的說:“變啥變,我不一直這樣嗎?”
“不一樣。”安寶玲十分肯定的說:“以前你就算是知道別人會議論,也不會當面說出來。還有不管你們家裏鬧成什麽樣,你也不會當着外人的面說啥。”
夏菊花沒想到安寶玲觀察的這麽細致,有心想分辯兩句,又覺得無從分辯起——她自己行事與以前确實不一樣,不是嘴上不承認別人就看不出來的。
安寶玲對夏菊花的欲言又止自有解讀:“我覺得你這樣挺好,真的。以前你受了委屈自己不說,心疼你的人想幫都不知道從啥地方幫,那些給你委屈受的人,就覺得是你該受的,看熱鬧的更覺得那就不算委屈,要不你自己咋啥都不說呢。”
想想的确是這個道理,夏菊花默不作聲的點了點頭:“以前有啥法子,我一個年輕寡婦,多說幾句別人就得指着脊梁骨說我不安份。讓人說多了,兩個孩子娶媳婦都費勁。現在我兒子都娶媳婦了,我還怕啥。”
原來是因為這個。安寶玲高興的看着夏菊花說:“你早該這麽想。再說你那個小兒媳婦一看就跟孫桂芝是親姑侄,你平時不壓着點兒,她還不得反了天。”
說完想起上回自己勸夏菊花的話來,問:“上回我跟你說的,你記着呢吧。志全他們哥兩扛糧食包的錢,還有分紅錢,可不能都給他們自己收着,要不你小兒媳婦,得把志雙那份都拿回娘家去。”
夏菊花被安寶玲逗笑了:“你剛才不是還生氣老太太把你們分紅的錢都收上去嗎,咋到我這就勸我收着了?”
“你能跟老太太一樣?”安寶玲看傻子一樣看着夏菊花:“你自己掙的工分不比志全他們哥兩少,志全兩兄弟下地一樣吃得下辛苦,掙的工分一樣多,咋分也沒人吃虧。”
夏菊花剛想點頭同意安寶玲的話,就聽到有人在場院外頭喊了一聲:“隊長回來了。”
劉二壯回來了,拿沒拿回錢來呢?所有編葦席的婦女都放下手裏的活計,眼睛望向生産隊的方向,好象如果能看到劉二壯,一張張票子就能分到自己手裏一樣。
沒一會,生産隊那院就傳來了哨聲,随後會計就高聲大嚷的叫:“一家來一個主事的到生産隊,聽着呀,是主事的,不相幹的人別來湊熱鬧。”
夏菊花放下葦刀站了起來,被滿場院的婦女們羨慕不已,都笑着催她:“快去吧,記得回來跟我們說說,一個工分算多少錢。”聲音是前所未有的親近。
生産隊屋裏已經擠不下人了,夏菊花直接站在人群外頭,沒試圖擠進屋裏。這些年她都是這樣,從來沒跟別人一樣,非得把會計記好的工從頭查到尾,生怕給自己漏記一個工。
有劉二壯這個生産隊長在,夏菊花不操這個心,再說夏菊花這時候也不認字——上輩子夏菊花是劉保國上學以後,跟着學了幾個字,數也學會算加減,就這她也不覺得自己比會計的水平更高。
“行了行了,你認字嗎還老看?”果不其然,會計不耐煩的聲音已經傳出來了,劉二壯也往出攆人:“都出去都出去,喊到誰的名字誰再進來。出去——再不出去今天就不分紅了,聽到沒?!”
連威脅帶恐吓,大家不情願的出了屋,都圍在窗戶下頭想聽聽別人家記了多少工,能分多少錢。聽到誰家上工的人多、一年分了快四百塊錢,會響起一片羨慕的感嘆,要是誰家上工的人少,工分除了換了糧食只分不到一百塊錢,也會有人當面嘲笑。
夏菊花已經聽明白了,今年生産隊一個工能分一毛一分錢,比去年少了一分。好在婦女們還在編的葦席,多少還多些盼望,沒人對一毛一的工分不滿意,最關心的還是自家現在能分多少錢。
拿到手的才是自己的,農民自有自己的智慧。所以不管是受羨慕的人還是被嘲笑的人,數着自己手裏為數不多的票子,臉上都有一絲笑容。
夏菊花一邊聽着會計大聲誰家該領多少分紅,一邊看着拿到分紅的人笑着出門,心裏跟着高興起來:不管明年是不是跟上輩子一樣鬧災,至少現在日子比前兩年好過不少,不能因為擔心明年就不過現在的日子。再說手裏有點兒錢,對搞災難也多了點底氣不是。
“夏菊花,夏菊花來了沒?”會計的聲音傳出來,站在門口的跟着回頭大聲叫夏菊花的名字。夏菊花應了一聲,大家給她讓出一條縫,她三擠兩擠進了屋。
“夏菊花上工三百零五天,記三千零五十個工,換糧用去兩千個工,該分紅一百一十五塊五毛錢。”會計念完了問夏菊花:“對吧?”
夏菊花點了點頭:“對。”
這麽痛快的人不多見,會計更滿意了,接着往下念:“劉志全上工二百九十天,記二千九百個工……”
前頭會計念什麽夏菊花不在意,她只記家裏每個人最後分的錢數,劉志全是九十九塊錢,王彩鳳分五十八塊九毛六分,劉志雙比劉志全多了一塊一,是一百零一毛。全家算下來,足足從會計手裏接過了三百七十三塊五毛錢。
一年的收入呀。
夏菊花接過來都覺得沉甸甸的,不客氣的當着會計的面數了起來。因為夏菊花沒跟別人似的先從工分查起,會計很寬容的等着她在屋裏把錢數好,才叫下一個人。
在等下個人進來的空兒,會計還跟夏菊花開了個玩笑:“嫂子,你們家今年分的可不少,該買點肉炖炖了吧?”
夏菊花往手指頭上吐了點吐沫,接着數錢沒搭理他,會計也不惱,看了盯着桌上錢的劉二壯說:“隊長,你們家的錢,是等老太太來領,還是你帶回去?”
這時夏菊花已經數完了錢,向劉二壯和會計點了點頭就開始往外擠,聽到劉二壯說:“我們今年各領各的吧。”
夏菊花的步子停了一下,接着往出擠。說到底老劉家怎麽領錢,在夏菊花這兒都是別人家的事,雖然安寶玲把前因跟她講了,她也不會再等着聽後果——自己家很快要面臨同樣的問題,她沒閑心理別人家的事。
中午吃飯的時候,桌上出現了久違的餅子,大家心照不宣的沒有問原因,也沒有人矯情的說不吃。等吃完了,夏菊花對劉志雙說:“下午你別上工了,去公社看看能買到肉不,買二斤回來。”
劉志雙樂了:“娘請客?”
“憑啥是我請客?”夏菊花對小兒子的二皮臉有了新認知,不客氣的說:“你自己不下地還是掙不來工分,非得讓你娘請客。”
劉志雙笑的更歡了:“咱們家的錢不都在娘這兒放着呢嗎,當然得娘請客。”
“行了,知道你惦記着分紅呢,等吃完肉了再說。”夏菊花給所有人吃了一顆定心丸,王彩鳳和孫紅梅的眼睛都亮了。
劉志全有些不高興的看了劉志雙一眼,說:“哪兒那麽多廢話,要不我去。”
劉志雙連忙擺手:“我去我去,咋也得讓你明年跟我掙的一邊多才行。”
夏菊花笑了,心裏明鏡似的知道劉志全為啥不高興:自從劉志雙下地掙全工分以來,兄弟兩個掙的都一邊多,今年劉志全比劉志雙少一塊錢,他覺得當哥的權威受到了挑戰。
王彩鳳則看了一言不發的孫紅梅一眼,裏頭帶着不滿。夏菊花也知道為什麽,還不是因為孫紅梅嫁過來的時候已經秋收完了,她不僅沒帶過口糧來,連工分也都留在了孫家莊。不用問,孫家也不會把今年的分紅給孫紅梅,等于一直到明年秋收,孫紅梅都是白吃飯。
不過夏菊花早不管兩個兒媳婦之間的小動作,下午該去編葦席還去編,對別人開玩笑的說她要是真跟着婦女們一起幹活,明年分不到今年這麽些錢也不在乎。
多掙工分多分紅固然讓人高興,夏菊花卻知道付出的是自己健康的代價。這輩子她不會那麽傻了,除了多掙錢以外,她最想做的就是讓自己有個好身體,免得跟上輩子一樣,不等入冬就連咳帶腿疼還沒人心疼。
終于聽到下工的哨聲,場院裏好幾個婦女早早放下了手裏的活計,連跑帶颠的往家裏跑。孫招弟還是跟夏菊花一起往回走,問她:“今天晚上你們家吃啥?”
夏菊花笑了一下反問她:“你們家就沒人去公社買肉?”
孫招弟看夏菊花一眼搖了搖頭:“沒去。我們家那兩兒媳婦幹活不行,還不如你們家大兒媳婦帶個孩子分的多。小妮剛開始下地,一天掙的工分剛夠糊她自己的嘴,還想吃肉,過年能吃上肉就不錯。”
夏菊花勸她說:“好歹都幹了一年活兒了,分紅也得見點肉不是。”
孫招弟還是搖頭:“還有個小三沒說媳婦呢,哪兒能光顧着吃。”
這下夏菊花沒法再勸了。各家過日子有各家的難,孫招弟比自己多一個兒子,就得多出一份彩禮,還得琢磨三兒子娶媳婦住在哪兒,花錢的地方的确多。
兩人一走近家,就聞到了一股濃郁的肉香,孫招弟有些羨慕的碰了碰夏菊花的胳膊說:“你可算是熬出來了,進家就吃現成的。”
又是熬。
夏菊花有些無奈的說:“你們家的飯也該做好了,你也有現成飯吃。”
飯和飯能一樣嗎?哪怕桌子上只擺了一個大海碗,可劉家所有人的臉上都挂着藏不住的笑容,就連孫紅梅都不得不承認,幸虧自己前兩天沒因為面子回娘家,要不哪兒能見着這麽大塊的炖肉。
她娘家過年也吃點我兒肉,可那肉都是她娘分到每個人碗裏的,分給她的肉渣夾都夾不起來。
可王彩鳳就那麽把劉志雙買回來的二斤肉切成紅棗大小,直接炖到軟爛後又放進幾個大土豆,連肉上的肥膘都沒剔下來煉油!
她咋那麽不會過呀!孫紅梅忍不住提醒王彩鳳,應該去場院問問婆婆是不是留點肉下頓吃。
王彩鳳是怎麽回答的來着,她說每年分紅後,家裏都這麽吃一回,還讓她吃的時候別不好意思,下回再想吃就得等到過年了。
孫紅梅這時候由衷的感謝自己的姑姑,覺得她是真心為自己好才給自己說了這麽好的婆家,要不自己一輩子也沒有大口吃肉的機會。
“奶,奶!”比孫紅梅顯得更激動的是劉保國,他一直圍着桌轉圈子,一伸手就被親娘罵一句或是打下手背,還是不屈不撓的繼續伸手。發現親娘一直盯着自己,轉而向剛進屋的夏菊花求助。
“小孩子都嘴饞,你給他夾一塊先占住嘴。”夏菊花一個沒忍住,用上輩子說慣了的口吻吩咐王彩鳳。
“都是奶奶慣的你。”王彩鳳一點兒也不走心的埋怨了一句,高興的拿筷子挑了一塊半肥不瘦的肉塞到兒子嘴裏,她就知道,婆婆最疼保國,不會一直讓保國饞的留口水。
“娘,你咋不讓我也先吃一塊。”劉志雙做出吃侄子醋的樣子,說:“你知道我搶這塊肉多不容易嗎,人家都說不賣了,我好說歹說才買到手。”
雖然沒看到劉志雙買回來的肉是什麽樣,精于做飯的夏菊花從炖好的肉不難看出來,這塊肉真不孬。肉上有不少大肥膘,王彩鳳炖的時候一定放了大醬,肥肉也帶着暗褐色,冒着熱氣擺在那裏,讓人不自覺的想咽口水。
這麽好的肉,夏菊花不相信僅憑劉志雙幾句好話就能買到手,直接拆穿他:“真是你自己說說好話,人家就賣給你了?”
劉志雙沒想到娘的問題這麽犀利,有點不好意思的看了王彩鳳一眼,說:“那個,我去的時候看到嫂子的堂姐了,人家彩霞姐熱心腸,主動問我有啥事,我就……”
這小子撒謊都不打草稿。夏菊花看着他接着問:“我咋記着供銷社不賣肉呢,你那麽巧就碰着彩霞了?”
劉志雙哪想到親娘看事看的這麽準,頭不由的低下,嘴裏嘟嚷着:“我不也是沒辦法嗎,副食店裏的肉,什麽時候都給熟人留着。去年咱們買的時候,只買到兩根肉剔得幹幹淨淨的骨頭。”
“這段時間娘你一直打不起精神來,我想着得買點好肉讓你高興高興,這才去找了彩霞姐。”
王彩鳳被小叔子的不要臉吓着了:“你咋認識我姐的?”
劉志雙有些不好意思的看了嫂子一眼,說:“我是不認識彩霞姐,可我會打聽呀。到供銷社一問,別人就指給我看了,再一說咱們家跟彩霞姐的關系,彩霞姐就領着我去買肉了。”
真有想法呀。夏菊花打量着自己的小兒子,不得不承認劉志雙一直留在村裏種地太屈才了。這要是讓他出去做生意,他還不得……
慢慢的,夏菊花心裏有了一個想法,不過現在還不是提的時候,又看了一眼劉志雙,就讓大家一起吃飯。
能吃上炖肉,還是大塊大塊的炖肉,沒有人不高興。當然夏菊花沒讓劉保國小朋友多吃——小孩子腸胃本來就弱,又長時間沒什麽油水,一次吃多了容易傷了腸胃。
王彩鳳心裏不是不替兒子遺憾,可也知道婆婆完全是為了兒子好,要不也不會讓她單獨留出一小碗炖肉來,在接下來的幾天給劉保國吃點小竈。
此時大家的心思,一半放在吃肉上,還有一半放在吃完飯後的家庭會議上,大家都想聽聽夏菊花對分紅的錢怎麽安排。
夏菊花沒讓大家多等,看着孫紅梅把碗筷都收拾下去,王彩鳳麻利的擦好桌子,她就把今天分紅的錢掏出來放到桌子上。
領分紅的時候有生産隊的錢對比着,沒顯出自家的錢多。現在擺到桌子上,大小不一的票子摞在一起,人人看着都覺得今年一年沒白幹。
見孫紅梅也坐到劉志雙身邊,夏菊花開口了:“今年你們三個都下力氣了,分紅錢我也拿回來了。不過現在你們都成家了,這錢由誰拿着,以後家裏日子怎麽過,得有個章程。”
劉志全想說都由娘管着,後襟被人拉了一下,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自己媳婦。劉志全張開的嘴就又閉上了,夏菊花說完就一直看着兩個兒子兒媳婦的反應,把劉志全和王彩鳳的小動作看個正着,目光只停留了一下就重新盯着桌子上的錢。
屋裏的人目光也都看着桌上的錢,誰也沒有孫紅梅的目光熱切。如果可以,孫紅梅多想上前一步把所有的錢都拿到手裏,然後快點回西廂房,找一個連劉志雙都不知道的地方放起來。
然後她可以用這錢做身新衣裳,再用這錢上供銷社買點心買酒帶回娘家,那時候娘的臉就不會拉的那麽長,也不會張口就罵自己白吃飽賠錢貨,而是對她笑臉相迎。孫家莊的人都會知道自己嫁的好,過了門在婆家說了算……
殘存的理智讓孫紅梅穩穩的坐在原地,她不能那麽幹。自從那天她說出要回娘家又留下,搭上孫氏被孫桂芝挑唆來家裏鬧過一次之後,孫紅梅在家裏已經沒什麽地位了。每天如果不是劉志雙還跟她說幾句話,她在家裏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同樣是兒媳婦身份,王彩鳳的日子比她過得自在多了。不是因為王彩鳳先進門,又是嫂子,而是王彩鳳沒犯過她同樣的錯誤。連王彩鳳現在都得老實的坐在劉志全身後不出聲,孫紅梅除了熱切的看着桌子上的錢以外,哪敢有別的動作。
劉志雙沒有身後眼,看不到孫紅梅眼裏貪婪的神色,見大哥沒說話,他開口了:“娘,咱家的錢不一直都是你管着嗎,也沒少了我們吃穿。要我說還是跟往年一樣,都由娘管着就行了。”
夏菊花拿他的話當空氣,已經把桌子上的錢分成了四份:“這是咱們四個今年各人的分紅。志全今年為張羅你兄弟的親事,少上了一天工,比他少了一塊錢。你別心裏不好受,也別怨你兄弟,誰讓你是當大哥的呢。前兩天我給保國買了新棉花,就是替志雙補償你們的。”
王彩鳳從劉志全身後探出頭來說:“娘,你可別這麽說。別說志雙是志全的兄弟,他娶媳婦當哥哥的不張羅誰張羅。就是隔壁鄰居家有事兒,咱們不也得幫忙嘛。保國那床棉花錢,我們自己出。”
夏菊花贊同的看了王彩鳳一眼,把王彩鳳看的胸脯挺了起來,身子板板正正的跟劉志全差不多高。劉志全終于說了一句:“彩鳳說的對。娘我下年好好幹,明年分紅肯定不會比志雙少。”
“哥。”劉志雙故做不滿的叫了一聲,大家都樂了,夏菊花就接着往下說:“不算就不算,你們能這麽想我還當啥惡人。”
“我是這麽想的,我掙的工分我自己拿着,咱們現在還沒分家,遇到大事小情的還得一起出錢,你們掙的工分我就拿一半,剩下的你們自己留着。畢竟将來孩子越來越多,肯定住不下,你們平時少花點,想着點出去蓋房子的事。”
“娘你說啥呢。”劉志全這回不幹了:“村裏誰家有咱們家住的寬敞,用不着出去蓋房子。再說我們蓋了房子,留娘你一個人住着,有個頭疼腦熱的都沒人知道,我不放心。”
你放心的時候長着呢。夏菊花頭一次跟兩個兒子提讓他們出去蓋房子的事兒,也沒想着馬上就說通,為的是讓他們心裏有個印象,下次提分開的時候不至于太讓人反感。
劉志雙接着他哥的話說:“反正我們還沒孩子呢,西廂房又是新起的,不用出去蓋新房子。”
你們兩個是打算賴上我了是吧?夏菊花有些無奈的看了看兩個兒子,把他們上輩子對自己說的理由重複出來:“老大,你們不光有保國,眼看着彩鳳三月又得坐月子,就是兩個孩子。等孩子大了不得跟你們分房睡,到時東廂房睡不下。”
“老二你們住的是西廂房,夏天西曬日頭毒,冬天西北風吹着冷,可不是什麽好住處。娘不想讓人說娘偏心,今天把話給你們說到這兒,啥時候你們手裏錢夠了,啥時候你們就給我出去蓋房子去。你們搬走了,我還能過兩天清靜日子。”
劉志全的劉志雙聽到夏菊花說到清靜兩個字,都想起那晚上夏菊花順着下巴掉下的淚,一時沒法說別的。劉志雙更是回頭看了孫紅梅一眼,眼中的埋怨十分明顯。
孫紅梅身子動了一下,臉上堆着笑,沖夏菊花叫了一聲:“娘,人家都說子孫滿堂子孫滿堂的,你咋還嫌我們不清靜呢。”
夏菊花繼續擺弄着桌上的票子,沒搭孫紅梅的茬,而是開始着手分錢,先把自己的分紅裝進兜,接着就是劉志全和王彩鳳的:“我剛才說的你們自己管一半,行不行?”
王彩鳳又不說話了,孫紅梅卻急了。就算說出來婆婆對她的意見會更大,她也得說:“娘,咋個管一半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