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權佞17

其實, 柴諸兩個猜測都不對。

潞州府衙可沒有“謊報災情”。

潞州知州為了自己頭頂上那頂官帽,倒是想瞞。但這位知州平日做人不厚道,得罪的人實在太多, 想讓他下臺的比比皆是。他倒是乖覺,眼見着瞞不住,比起讓政敵添油加醋捅到禦前,他還是選擇主動自曝,好歹求個活路。

霍丞相也不是“沒拿那麽多”。

——他是都吞了。

鴻順這個年號寓意好,但是那幾年可一點也不“順”,各地天災不斷、人禍也屢有。

雖然僖帝是個不管事兒的,但上了案頭的折子, 他也會下旨撥銀子去。畢竟他這個皇帝當得再怎麽不走心, 也不想成個亡國之君。

只不過,那時候的大衍朝堂, 渾的可不只是皇帝一人。整個朝廷都是同一個德行, 這撥下去的銀子層層剝削,甚至到了最後,每一級拿多少、都有了約定俗成的慣例, 油水到最底下一層正正好瓜分個幹淨——鬧一次災, 他們跟着發一次財。

霍相這事兒之所以被揭出來,是因為他不講“規矩”。

霍丞相當年可是朝廷上的第一人, 這盤剝油水自然是最打頭的那一層,按照“規矩”, 這位本就是得挑着最大頭最好的來。但是這人實在是心狠手黑,上來直接囫囵吞了, 只給底下留層油皮兒。

但奈何霍相實在勢大, 底下怨聲載道, 卻不敢說什麽。

誰叫這位最得僖帝愛重呢?

因為這個,暗地裏咒罵、背後紮小人兒的也不在少數。

不過楚路着實不在意那些,罵兩句又不會少塊肉。比起別的麻煩事來,楚路其實覺得這環節挺好的,既穩了他大奸臣大貪官的人設,又有了去赈災的銀糧。

當然,要是沒災沒害的就更好了。

系統稱呼宿主這行為叫【沒有中間商賺差價】。

楚路覺得這實在不太對,畢竟這法子一開始還好,但等災一年年鬧、國庫銀子也一年年的少,最後全指着他這“中間商”貼補,簡直是慘絕人寰,就是他有再多來錢的路子也扛不住這麽造的。

于是在朝臣的眼裏,這位霍相真是心一年比一年黑、手一年比一年狠。

終于,等新帝上臺,稍微透了點意思,底下自然有人為“新主”分憂解難。

這些人估摸着也沒想着要讓霍相倒臺,只是被盤剝得久了,想暗戳戳給他添點麻煩。

也有那麽一兩個打着主意,萬一能借此得了新帝愛重,成了新朝的霍相第二,那豈不是做夢都能笑醒?

結果誰也不曾想,你添一分我加一毫,最後竟能鬧出這麽大罪狀。

這位新帝也是個狠人,先帝的靈柩還擱在靈堂呢,竟然直接拿人下了獄。

頂上的大樹一翻,樹下的猢狲這才急了。

說起來也可笑,給霍丞相羅織罪狀的是這群人,等人真下了獄,幫忙奔走活動的還是同一批人。

這下子可到好,跟串好的手串兒似的,都不必費心去找,直接提溜着頭兒全扯出來了。這些人裏面有不少直到出事兒前,還想着把牢裏那個領頭的救出來,重新求個庇護呢。

楚·一心求死·只想趕緊滾蛋·路:……

還真是辛苦他們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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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邊柴諸遲疑了一下,似乎也覺得自己先前的話沒什麽說服力,頓了頓又道:“鴻順八年的覃州布施……雖然說是為了收攏人心,但也确确實實救了不少人命。”

“至于那傳聞裏的,粥裏還雜着給馬吃的糠料,”柴諸頓了頓,搖頭苦笑,“災年之下,就連樹皮草根都有人啃,餓極了連觀音土都吃。命都保不住了,誰會在意這些?若真是将粟米換成糠,還能多救幾人呢……”

“……”

“…………”

“傳聞霍相貪墨聖旨中興辦書院的銀子。”

“我也曾去過那些書院,雖然在那些人口中被稱為破屋棚子,裏面的藏書寥寥,先生更是周遭随意聘的夫子……但于寒門而言,這實在是求都求不得的好事。”

正是去看過,所以柴諸才覺得,霍丞相興許是刻意把書院修成這樣。

雖是看起來破破爛爛,但是多少能遮風避雨;飯食清淡無味,卻能飽腹;書院中的藏書在世家眼中只是寥寥,但卻也是經史子集齊備;聘來的夫子雖不是有名氣的大儒,卻也才學紮實,足夠指點學子……

也就是因為這種種原因,這個本來修建給世家貴族的書院,最後成了寒門弟子心中聖堂:有一容身之所又有飽腹之食、藏書可随意借閱、又有師長指點。

——這确實是他們做夢也都想去的地方。

……

…………

一樁樁一件件,柴諸一一道來。

他漸漸也沒了最開始說起的那份拘謹,連說話的聲調都流暢起來。

那些懷疑、猜測、還有被擔于心頭的重量無法以蒼白的語言描述,柴諸也不想只以言語輕慢。

他想……既為人子,或許霍言更想親眼去看看、親自去見證他父親的那些行為背後的真正意義。

楚路卻并不知道柴諸這點小心思,他一開始還緊繃着神經,但是聽着聽着,原本微鎖的眉頭卻放松下來、神情也一點點緩和。

柴諸口中的這些內容,只是一些毫無根據的猜想懷疑罷了。

也正如他所說的,在霍丞相被定死了貪官國賊大奸臣的說法下,有誰敢在外面随便說這些話,那估摸着真得被人爛菜葉子臭雞蛋招呼,恐怕都不必送官,直接就被當街拳打腳踢活生生淩虐至死了。

楚路看着對面的少年說話時那倔強堅持的神情,又忍不住帶了點笑。

大抵也只有這種家世不錯、沒吃過什麽苦的少年人才覺得這世上的一切都親切美好,願意将所有的事情都向最好的方向去想;這種堅持和全世界都對立的想法,也只有沒經歷過生活毒打的少年人才能做出來……

災害連年、民不聊生,這樣成長起來的少年又能有幾個呢?而他們之中,又有多少能如柴諸這樣敏銳細致,甚至帶着些天然準确的直覺?

或許連五指之數都沒有。

楚路松了口氣,再看柴諸時,大抵明白了柴襄錦選擇繼承人的原因。

這孩子的敏銳實在令人驚愕,甚至都可以被歸為天賦的範疇。

只是……

他還是覺得柴襄錦未免太溺愛這孩子了。

不讓他接觸黑暗面尚可以理解,但是這種天真的性子真的适合繼承柴家嗎?群狼環飼,楚路真的懷疑這只柴小羊羔接過家業的第一天,就被撕得一塊塊了。

柴·小羊羔·諸并不知道自己在楚路眼中的形象已經退化成不會咬人的“咩咩咩”了。

江南那些和這位柴少當家打過交道的走商,聽到這評價大概都要笑死了,恐怕得嗑着瓜子兒看熱鬧,等着又有一人被這小子純良的外表蒙過去、狠狠被撕下一塊肉。

柴諸的敏銳的确不作假,楚路一放松下來,他立刻就察覺了剛才緊繃氣氛的消散。

意識到這一點,柴諸幾乎立時松懈了下來,立刻從瑟縮求饒的“孫子”狀态,變成了可以勾肩搭背的好兄弟,一下子升了兩個輩分,增長速度之快、态度轉變之自然令人側目,惹得楚路都多看了他一眼。

柴諸倒一點不覺得有什麽不妥。

上面所述所言,他早就有了猜測,只是卻實在沒地兒說去。

柴諸雖然藏不住話,但也知道這些話不是能随便說的。

他隐約意識到,這些話最好不要跟姨母提、鄭叔也是;既然親人長輩不行,就只能是朋友,可除了那些吃喝玩樂的酒肉朋友,真正被柴諸認可的也沒幾個,至于這不多的幾個……他可不想遭遇什麽友人當場反目、追着他打出十條街去的慘劇。

于是,他只能老老實實憋着。

但是“霍言”不一樣啊。

他這是誇他老子呢,這人再怎麽的、也不可能當場給他一拳。

憋了這麽多年的心事一朝抒發,實在是讓人通體舒暢,特別是旁邊的人還是一個極好的傾聽者,雖然全程沒說一句贊同,但是那神色表情表露出來的“我在聽”,實在讓人很有傾訴欲望。

……雖然柴諸十分懷疑這張臉上表情的可信度。

但是就對話體驗感來說,實在是讓人備覺舒适。

于是,柴諸一個不留神就禿嚕出來,“其實我小時候差點就去了‘撫幼堂’。”

楚路眉梢稍微挑了一下,确實有點意外。

撫幼堂,顧名思義,是照顧意外失卻父母親人的孩子的地方。

名義上是這麽說,但那年景下,人們連自己都養不活,況是養孩子?生下來的孩子被扔的不在少數,有點良心的扔到撫幼堂門口,希望給孩子掙條活路,不在意的扔到山林。

再後來,扔的少了。

因為他們學會了換,換“吃食”。

想到這裏,楚路的眸色沉了沉。

那算是他花錢花精力最多的地方之一,就性價比而言、并不是最高,甚至還有極大的暴露風險,說起來對他的任務其實沒有太大的益處。

但楚路只是覺得……

一個連孩子都活不下來的世界,實在沒什麽未來可言。

……

柴諸其實很少提起那段經歷,說實話就他的心底而言,并不覺得那有什麽見不得人的。只是或許是因為習慣了沉默,也或許是別的什麽原因,他實在很少說出口。

于是在大多數人眼裏,他好像生來就是柴家的繼承人。

但是這會兒,在對面人平靜的注視下,他突然覺得那些事也不算什麽了,“那會兒我娘病逝,柴家還不知道我的存在,我一個人在昌城……”

“他們打算把我賣了。”

“我和那個女人求情,說起碼把我娘親的喪事處理了。她心軟了。”

“……”

“…………”

“可我跑得太慢了,最後也沒能逃成,被他們綁住了……還打了我一頓,疼。”

……

…………

柴諸這段敘述并不算很有條理。

雖然說話并不斷續,但內容片段卻十分零碎,更像是孩童眼中影像的拼湊,甚至有時會出現一些幻覺似的形容。

他說到了自己和一群孩子被綁着關進一個“很大的、會動的黑屋子裏”,那顯然是個馬車,不過沉浸在過去記憶裏的柴諸還是用了那樣的形容。

孩子們決定從“妖怪肚子”裏逃跑。

……

…………

楚路聽了一段孩童視角的妖口逃生的志異冒險故事,而孩子們最後商量出來的安全地點是“撫幼堂”。

雖然過程幾度波折,但是他們卻還是成功逃出去了。

而“撫幼堂”成了這場冒險的最後終點,庇護他們的安全之所。

……

楚路:“你該知道,撫幼堂是霍丞相……”

“培養親信和私兵的地方。”

柴諸幹脆地接過話來。

楚路怔愣了一下,點頭。

這孩子、不是很清醒嗎?

他轉念一想,又覺得可以理解。

童年的經歷到底會影響人的一輩子。即便長大成人後,理智上知道這背後的利益交割,但是在小柴諸心底,那确實成了一個讓他能夠逃脫魔爪的庇護所。

這麽想着的楚路,在柴諸啞聲道着那句“君子論跡不論心”時,也只是格外寬容的點了點頭,難得應和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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