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權佞18

柴諸說完那句“論跡論心”的話後, 突然沉默下去。

楚路卻沒多想,他覺得這孩子剛剛回憶起幼年的不幸經歷,是該給對方靜靜的機會, 體貼地放輕了聲音。而他現在這個身體也确實虛弱,又因為剛才的情緒起伏,疲累一股腦兒地湧上來,他也放任自己閉眼依靠在車廂壁上,暫且小憩。

而他并沒注意到,另一邊的柴諸在許久的沉默之後,将視線投注到楚路身上,那目光複雜極了。

……

柴諸剛才并沒有說, 其實後來, 他曾經再度遇見過某個一起逃到撫幼堂的孩子。

幼年的記憶很容易就模糊,孩童長大後的相貌也會大改, 柴諸認出那個人, 還是憑借對方占據了大半臉的胎記。當時因為那個孩子和常人有異的相貌差點被扔出馬車,但是到底擔心路上“處理”引起什麽麻煩,他們還是暫且讓他和其與人待在一起, 柴諸也因此對對方印象格外深刻。

柴諸卻沒有那麽易于記憶的特征, 理所當然的,對方并沒有認出他來。

柴諸也并沒有多此一舉地上前相認, 但到底顧念幼時共同患難的情誼,本打算暗中照拂一二。

卻發現對方并不必他照拂。

——那人過得很好。

雖然是個外鄉人、又相貌有異, 但卻是當地有名的木工手藝人。

他在那個鎮子已經呆了幾年,很是攢下一筆家資。因為性格寬厚、又有手藝傍身, 甚至還有不少媒人上門替他說親。

柴諸從那個鎮子離開的時候, 那人已經和旁邊一戶人家都姑娘交換了庚帖, 或許他再留一陣子,還能讨一杯喜酒吃。

……

久別重逢,發現幼時同伴安好,這實在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

那時,細微的喜悅只是一掠而過,柴諸并沒有深思。只是現如今想來……

——撫幼堂是霍相培養親信和私兵的地方。

那……

到底是怎樣的“親信”、怎樣的“私兵”,會學木工手藝?

難不成這位霍丞相專門養着這群吃閑飯的孩子、是打算等他們長大了給自己打家具嗎?

……

…………

柴諸深深看了阖眸養神的楚路一眼。

他想着,自己或許該去查查幼時友人現如今的景況。

論跡不論心……

但如果真是他想的那樣,無論“論跡”還是“論心”,那都是一位“聖人”了——救世的聖人。

而霍言,他知道、自己的父親是這樣一個人嗎?

他想去京城問的答案,又是什麽?

楚路覺得柴諸從那日談完了之後就有點不對勁兒,但是考慮到那件事也算是對方童年陰影了,自我剖析完了,有一兩天心理狀态不對也可以理解,而且這會兒他有別的事挂心,一時半會兒也顧不上少年人的那點小煩惱。

畢竟情報不足,楚路試探了幾天,才終于一個個地排除了那些錯誤選項。

他直接問柴諸道:“你是不是得罪什麽人了?”

楚路從離開昶裕城就感覺不對,好像有人在暗中觀察他們這一行。他一開始以為是因為自己這張和霍相相似臉帶來的麻煩,所以才會特意修飾一番,為了确認,之後還特意做出興致勃勃的模樣在城中閑逛,甚至還有幾次刻意甩開了柴諸來單獨行動,主動給對方創造了“機會”,但對方不知道是謹慎還是什麽,一直都沒有動手。

楚路帶着人兜了幾天,不知道是遺憾還是可惜的得出個“自己就是個捎帶被牽連”的結論,他們真正的目标另有其人。

……

而這邊,柴諸冷不丁的被這麽一問,眼神一時有些游移。

要說得罪的人,那可多了去了。

別看他現在在楚路面前一副乖巧的不得了,稍有不對就慫着主動降輩分的模樣,但到底也是柴家少當家的,多少人捧着的公子哥兒,雖然對人的情緒極為敏銳,但是性格實在說不上好,能讓他小心謹慎對待,照顧情緒的人實在沒幾個。

而且,也正是因為他對情緒十分敏感,對別人的惡意也立刻就能察覺。看着有人明明憋着氣,心裏恨不得問候他祖宗八輩兒,面上還得擰出個笑臉來迎上。柴諸有時候真的覺得這滋味兒挺爽的,遇上不順眼的人還會刻意撩撥一下。

這會兒被楚路一問,他心裏甚至能一下子列出個一長串名單來。

也不是那麽多……

就比逢年過節柴家送出去的禮單、長了那麽、一點點……

柴諸心虛了一下,随即小聲含蓄道:“言弟你知的,我家中從商。商人逐利……雖然大家夥誰都想着好好談生意,但是總有些分割不均的時候,少不了有點摩擦……”

“不是外人。”

楚路打斷他的支支吾吾,“或許姓柴、也或許不是,但是一定對你非常了解……你死了之後,他可以繼承家業的那種。”

到了一個新城鎮,不管柴諸選擇下榻的客棧,還是提議出去走走的地方,都會有人提前等着。這些人大多都沒什麽惡意,好像就是确認一下柴諸的行動蹤跡,這也是為什麽楚路一開始沒發現端倪的原因。甚至裏面好些個人都是柴家店鋪裏的夥計,看模樣就像是不放心少當家獨自在外,過來确認一下安危的。

但是楚路清楚,柴襄錦絕對不是那麽保護欲過盛的性格。

實際上,她能手把手帶着、培養出柴諸這麽一個繼承人,已經讓楚路夠驚訝的了。按照楚路對柴襄錦的了解,收養一堆孩子自相殘殺、留下其中的蠱王才是她的基本操作。

現在這情況……

果然是因為對姐姐的孩子與衆不同,想要把最好的給他麽?相依為命的血緣羁絆真奇妙。

……

另一邊,柴諸本來還打算蒙混過關,冷不丁的被這話砸得一懵。

“你死了,他可以繼承家業”這段話指向性實在太過明确、幾乎是明示了,也确實有那麽一個人非常符合描述,柴諸臉色一下子變了,他甚至想起先前黑雲寨的事兒。

說起來,他明明已經提前看過路線,在那個地方遇見山匪本就非常奇怪。而送信過去的那個小家族遲遲沒有反應就更是異常。

而知道他的行蹤,又知道他會用的身份的人……

柴諸驀地回憶起,剛回到柴家的首個冬日,他随着柴家第一個展露善意的“兄長”來到河邊,卻因“意外”墜入冰窟。

對方黑沉沉的眸子就那麽映着他掙紮求生的倒影,那雙眼瞳的主人卻一動也沒動,冷淡得看着他一點點墜落。從模糊的冰層水面之下,柴諸似乎看見“兄長”唇邊的一抹笑容,一如第一次見到他時的微笑。

冰冷的窒息感又漫上。

幼童恍惚意識到,原來“笑”這個表情,也不都是善意的啊。

……

柴諸死死抓住領口,劇烈地喘息了兩下。

等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另一只手正死死捏在楚路的手腕上,他也不清楚自己剛才用了多大的力道,總之只重不輕。

柴諸蒼白的嘴唇嗫嚅兩下,低聲致歉,又以一個幾乎難以被聽見的音量感慨,“你還真是……救了我一命啊。”

要是真是他猜測的這樣……

倘若沒有突然出現的霍言把那山匪寨子攪得一團亂,這會兒……他的屍體、還不定在哪個山坳坳裏抛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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