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章節
着地面上瀝青的味道滲進空氣裏。永樂街上的小店面幾乎都已經打烊,只餘街角的便利店還亮着燈。
兩個人慢慢走到她住的地方樓下,她同他道別,笑道:“你不用開導我,我已經想明白了。”
“知道你好着呢,不需要人家盯着,我也得回去把襯衫晾一晾。”他也笑着嘲他。
她作勢推了他一把,轉身上去了。馮一諾恐怕是對的,她真的應該哭一場,哭過之後,感覺好像整個人從裏到外洗了一遍,笑起來仿佛也輕松了一些,那些她為之流淚的傷口好像已經不是新鮮的了,只是在那裏,頑固的在那裏,等着時間流逝,或者是一味藥。
時間已經不早了,她覺得很累,眼睛都睜不開了,而且還喝過酒,自以為會睡得安穩,結果睡到半夜卻又醒過來了。這一次,不是因為做夢,而是因為想到一些事情,她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靜靜地把這幾個月以來的經歷都過了一遍,直到一個問題出現在腦海裏,百思不得其解,怎麽都想不出一個合理的答案來。
葉嘉予從來都不是個壞人,他身上簡直就沒有做壞人的基因,為什麽要把她牽扯進WESCO這樁案子?
他一向不跟她談工作,總覺得她做事的方式不對路,還曾經對她說,如果請人,肯定不會要她這樣的。他只是開玩笑,沒輕沒重的說了這麽一句,卻沒想到她當真了,眼淚都掉下來。他只好又哄她,說工作自然是要找別人,那有叫自己老婆做的道理,她這才又破涕為笑。這一次介紹WESCO的項目給她,真的是破例了。
而且,他在這個圈子裏是很有些人脈的,要找個相熟的評估師是唾手可得的事情,并不是非她不可。而且,這一次如果不是她稀裏糊塗的多發了一次銀行詢證函,也不會發現資金漏洞,可能現在報告都已經出了,WESCO記錄完美,交易也順利達成。
為什麽?她想不通,于情于理都找不到一個說的過去的解釋。
還有,還有去年聖誕節前的那一夜,他在黑暗裏對她說:隽岚,你千萬不要離開我。
為什麽?為什麽他要這麽說?
不知過了多久,她又睡着了,再醒過來已經天亮了,她起來洗漱,除了照鏡子的時候發現眼睛有點腫,一切仿佛了無痕跡。
一清早,她又回去上班,剛到公司,Johnson就把她叫進辦公室。她走進去,看見郁亦銘已經坐在裏面了。
等隽岚也坐下來,Johnson關了門,開口說:“有個好消息告訴你們,……也不算什麽好消息,只是對JC來說比較好……”
隽岚聽得莫名其妙,不知道老板為什麽這樣吞吞吐吐,轉過身去看看郁亦銘,他卻沒看她,臉上也沒有什麽特別的表情。
“我們不用糾結報不報警了,”Johnson繼續說下去,“WESCO那邊已經有人出來自首了。”
說完這個爆炸新聞,Johnson像是松了一口氣,隽岚十分意外,連忙問:“是誰?”
“是他們那邊負責亞太區業務的一個總監,中國人,而且還是個女的,”Johnson唏噓不止,“此人常駐在上海,通過郵件把WESCO自2006年以來的往來賬目直接發到紐約聯邦檢察官辦公室,昨天半夜這件事就已經上了美國那邊好幾個頻道的財經新聞,估計這裏的媒體也會很快跟進。”
隽岚聽了只是沉默,郁亦銘那邊也是出奇的安靜,但她心情沉重,無暇在意。女的,中國人,又做到總監這樣高的位子,除了薛璐,她想不出還會是誰。
“……當然,WESCO其他高層也脫不了幹系,一個出來自首,自然牽連出一串,”Johnson還在繼續講,“新聞裏說,那些罪證其實兩天前就發了,檢方大概是需要一段時間來證實真僞,……”
對公司而言,WESCO的問題就此解決了,生意做成,錢收進,沒有道德風險,又多了個熟客,是多麽好的一件事情啊。對隽岚來說卻不完全是這樣,她想要放下不管,卻做不到。
從Johnson的辦公室出來,她忍不住上網搜索相關的報道,事情正在風口浪尖上,一搜便是一大堆,連視頻也有,而且還是系列報道。
她點開來看,薛璐從頭到尾都沒露過面,甚至連真名都沒出現,主持人每次提到只是說“內部人士”,并且用一個剪影人像代替。可能是因為當事人在上海,暫時還沒有影像資料。那個剪影就是一般職業婦女的樣子,那身形看起來像個中年婦人,與她記憶中的那個薛璐完全不一樣。
果然,當天晚上,香港的新聞裏也有了WESCO案的相關報道。警方已經全面介入,涉案的高層均已取保候審,公司暫時還在運作中,但已有投資人打上門去,WESCO紐約總部的大廈樓下已經架起了圍欄,甚至還有警衛站成了人牆,限制無關人等出入。
上海的分公司境況也差不多,大樓下面保安林立,拉起了警戒線。隽岚是上海人,雖然多年不曾常住,對那裏的地标建築總還是熟悉的,一看周圍的環境就知道是哪座辦公樓。還是投資圈子裏的老規矩,一定租在城裏最好的地段,租金最貴的大廈,view最好的樓層,WESCO當然也不會例外。鏡頭又掃過大樓門口的廣告畫,“WESCO——您的財富夥伴”,一個西服革履的男人正朝畫面外的人伸出手,笑容成熟睿智,只可惜被惡作劇的人畫上了達利的胡子,魔鬼的尖角。
要在WESCO這樣的公司開立投資帳戶,起始門檻就是千萬級別,一旦事發,投資人的損失雖然慘重,卻也不會有凄凄慘慘的苦主在鏡頭前面扯着頭發痛哭自己賠了棺材本。普通百姓不過是吃完晚飯看看熱鬧,笑話笑話那些有錢人怎麽也那麽蠢。
隽岚卻一直着關注案情的發展,先是有專家出來講話,說此案究其本質,不過就是百多年前旁氏騙局的翻版。然後,曾經在占領華爾街運動中作出過巨大貢獻的積極分子又開始大罵這幫所謂的投機專家、成功商人。還有個分析師誇口說自己幾年前就做了個數學模型,證明WESCO的投資盈利曲線有問題。最後,WESCO的發言人也來了,又在記者面前為自己辯護,說他們的投資項目并非虛構,唯一值得推敲的只是沒有及時将真實的盈利狀況報告給投資人,頂多算是失職,而絕非詐騙。
耳聞目睹這一片雞鳴犬吠,她禁不住想,自己是不是也可以去向媒體誇口,說:其實是我,章隽岚,第一個發現了WESCO的問題。
當然,她只是自嘲,根本無意出這個歪名,心裏想着的始終是兩個人——葉嘉予和薛璐。
她曾經很喜歡這麽一句話——如果世界背叛了你,我會站在你身邊,背叛全世界。第一次聽到,她就興沖沖的轉述給馮一諾聽。
一諾聽了也喜歡,對她說:“章隽岚,咱這輩子必須得遇到這麽一個人,往旁邊兒一站,多麽霸氣,比身後站個容嬷嬷還霸氣。”
那個時候,她還沒跟葉嘉予在一起,馮一諾也沒交過男朋友。兩個十幾歲的青蔥少女,真心夢想過得到這麽一個可以為自己赴湯蹈火萬死不辭的人,而她的夢想比起馮一諾的還要更具體一些,她曾希望那個人就是葉嘉予。
不知是因為沒有這樣的好運,還是她們打一開始就根本沒有背叛世界的勇氣,她和馮一諾都沒能遇到這樣的人。随着年紀一點點大起來,她們離開學校,遠行,工作,經歷許多事情,認識各種各樣的人,除卻親身經歷,見到的聽到的故事也越來越多。她不知道馮一諾怎麽想,反正她沒有再重溫過這樣的夢想。真的會有這樣的人嗎?真會有人那樣做嗎?她很早就不相信了。就好像小時候,媽媽對她說把泡泡糖吞下去肚腸會都粘在一起死掉,當時的她奉若真理,長大之後再聽,就覺得很傻了。
直到現在,她又想起那句話來,突然發覺用來形容薛璐和葉嘉予,恰恰合适。
葉嘉予是那個可以背叛全世界的人,只是可惜,不是為了她。
想到這些,她不禁悵然,既然你們屬于彼此,何必把我拖進去?
唯一的問題是促使薛璐站出來自首的動機,是為了不讓葉嘉予陷到同她一樣的困境裏?還是知道事情即将敗露,索性自首,好占得先機?
隽岚更喜歡前一個版本,只因為那更符合那條“為你背叛世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