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神女之女
神熇四十九年六月十七日晨,往屆山。
汜留迷迷糊糊地睜開眼,隐約覺得還可以再睡一會兒,于是翻了個身,正好瞧見那邊梳妝的巫神裔昭。不知怎的,她覺得有什麽不對勁,一時半會兒也說不上來,于是睜大了眼仔細瞧了瞧——這下好了,驚的她險些從床上跌下去。
裔昭的唇上,分明有個小小的傷口,像是,像是人咬的——
汜留此刻心虛的很,面上紅了又白,呆呆地瞧着裔昭那邊,只見裔昭面上難得浮現一絲為難,不過這情緒十分短暫,短的像是汜留的錯覺。
紫貝進來的時候,正好看到這般情形。她和裔昭都是汜留的伴讀,很多事情不避嫌,此刻卻皺眉道:“太過分了。”
大貓邁着優雅的步子進來,正好聽見這話,于是它先看了一眼紫貝,再看一眼裔昭,目光鎖定裔昭的唇,随即轉向汜留,此刻帶着一絲鄙夷。然後這貓昂首挺胸,甩了一下尾巴,學着紫貝的語氣說道:“太過分了。”
這是一只成了精的貓,因為長期待在人身邊,舉止都有些孩子氣,說人話的時候總有些撒嬌的意思,所以由它說出那四個字的時候,竟有了別樣意味。
汜留尚未梳洗,整個人有些懶懶的,聽了兩遍這話,整個人瞬間清醒。她向大貓甩了一記眼刀,大貓胡子一抖,臉一偏,面向裔昭,說道:“巫神大人,該幹活了。”
作為往屆山西山主神座下諸神,汜留和裔昭都有輪流主持“神判”的職責,今天是輪到裔昭了。大貓提這個,自然是故意的。
裔昭聽了大貓的話,目光悠悠轉向汜留,似有詢問之意,配合面上表情,竟有點楚楚可憐的味道。
汜留心一抖,趕緊道:“我替你。”
裔昭笑了。
像極了狐貍。
待汜留穿戴整齊出現在大殿,一衆神官已經在那裏候着了。
往屆山的神并不需要像普通人一般白日幹活晚上休息,然而自從錦漪上神成為西山主神,西山的作息便同人間無異了。盡管很多人反對,錦漪上神從未動搖,因為她有衆多堅定的支持者,其中就包括她的養女汜留上神。
人死了,生前善惡都要經過“神判”。于人而言,這事比生死還要緊些。于神而言,這卻是枯燥乏味的工作,尤其是對于汜留這位上神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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汜留定了定神,将睡意壓下,傳了今日第一縷游魂。
來人是一個漂亮的酒鬼,一步三晃,醉眼迷離,也不知生前喝了多少,只是醉生生的模樣裏依舊帶着幾分貴氣,自然不是尋常百姓。
汜留蹙眉,拿了名冊查看,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此人正是人間那神都城裏出名的酒鬼,延壽君澹臺代秣。酒鬼不分男女,醉後模樣差不了多少。
延壽君壽數未盡,她能搖搖晃晃地到這裏自然有酒的緣故。不過鬼差不分青紅皂白将人家鈎來,倒是汜留理虧了。
“送回去。”
汜留揮揮手,大貓在一旁揮揮爪子,也道:“送回去。”
延壽君回去沒多久就醒來了,她揉着太陽穴,瞧着眼前陌生的環境,不是醉倒時的情形。這空空的屋子也沒什麽裝飾物,不過是比躺在大街上好看些,只是不知是誰将她送過來,白白欠了一個人情可不妥。
“大人醒了。”不一會兒,一年輕女子推門進來,笑盈盈說道。
延壽君瞧着眼前的人,倒也有過幾面之緣。此人姓榮名寧一,是神都勳舊裏有名的人物,她本姓成,父親是神都尹成璬,母親是巫神廟本堂護法榮勻,因為不想舞刀弄槍,便在十五歲那年随了母親的姓,成為巫族一員。
成氏一族在十八勳舊中算不得顯赫,然而成璬這一脈卻是異數。他家自遷都以來,一直保持着存在感,不是從未卷入政治鬥争,而是每次的選擇都很正确。對于這樣的家族,延壽君并沒多少感覺,對榮寧一的态度也是淡淡的。
“這是哪兒?”延壽君靠在床頭,她昨日确實喝的有點多,如今腦袋還是暈乎乎的,剛才試圖下床,險些跌了下去。
“這是巫神廟本堂,我的房間。”榮寧一說話慢悠悠的,瞧着延壽君,眉眼都是笑。
延壽君頓時明了,榮寧一既然決心做一個女巫,自然是随着她母親,只是既然在巫神廟本堂,多少有些不方便,她便道了謝,欲告辭。
“大人,等等。”
榮寧一說罷,便來服侍延壽君梳洗。延壽君自小習慣了,倒也不在意服侍她的人是誰,便由着榮寧一。
不過多一個“謝”字罷了。
“大人可知,昨天發生了一件大事。”榮寧一替延壽君梳着頭,漫不經心地說道。
延壽君知道她有話要說,便順着這話,輕輕問:“什麽大事?”
“主上拜谒聖母廟,遇到了刺客。”榮寧一話語平靜,梳頭的手穩穩當當,好像在說一件極尋常的事,“那刺客雖膽大妄為,卻是算計錯了,失了手,便自盡,什麽也沒問出來。”
延壽君回憶昨天的事,她知道當今主上也就是她的祖母神熇(她随母親楓城君的姓,楓城君随神熇的姓,故稱“祖母”)去拜谒聖母廟,不過沒聽說刺客的事。想來她當時從府邸出來,四下尋着醉酒的好去處,正是神熇前往聖母廟之時。待神熇遭遇刺客,而刺客不得手便自盡,她已經不知醉倒在哪裏。
昏昏沉沉一夜,外界的事都與她無關。
榮寧一自然在觀察延壽君的反應,不過她只能看到鏡子裏的延壽君,那人面上毫無波瀾,即便是尋常百姓聽到主上遇刺,也不該是如此情形。
“大人不在意?”榮寧一終究忍不住一問。
“主上安然無恙,天下依舊太平無事,我要如何?”延壽君這話一出口,她便有些後悔,想來腦子還是不清醒,竟多了這許多話。要知道她身份特殊,若不是終日昏醉,說出的話做不得數,早就不知埋骨何處了。
“大人是在埋怨主上?”榮寧一卻不肯罷休,不依不饒地問了起來。
延壽君微微眯眼,鏡子裏的人不算太清晰。
“大人莫要忘了,您是神女之女。”背後傳來榮寧一悠悠嘆息,延壽君面上越發平靜。
延壽君代秣生母名嘉虞,是當今主上神熇唯一的女兒,曾經是神女,死後降封楓城君。關于嘉虞之死,史書上的記載很簡單,“神熇三十九年秋,神女嘉虞有罪,賜死”。後世之人想要知道真相,自然得想盡辦法收集各種正史野史雜文密記,而延壽君作為親歷者,是不需要的。
神熇三十九年,代秣十歲,親眼目睹生母之死。同年,随着嘉虞死後降封,代秣也被廢為庶人,直到神熇四十二年,主上六十大壽,才賜封延壽君。
代秣也是嘉虞唯一的女兒,成為庶人的那一刻,她同時與父族斷絕了關系。可笑的是,她依舊頂着母族的姓氏活着,直到成為今天延壽君。
這不是秘密,也不是個愉快的話題,榮寧一不該說這個,可她說了,延壽君竟不覺得有多煩躁,許是麻木了,又或者是酒未醒。
“大人如此作踐自己,何苦。”
榮寧一的手頓住,不是延壽君的頭發打了結,是她說到傷心處,一時忘了自己在做什麽。
“依你看,如今誰最有可能成為神女?”
延壽君不動聲色地接過梳子,慢吞吞地梳起了頭發。
因為嘉虞是以“罪人”身份死的,她的女兒自然不宜作為新的神女人選,而神熇年事已高,再加上那個“神尊活不到六十”的預言,挑選新的神女人選成為那兩年最要緊的事。經過無數次博弈,最終确定了兩位候選人。
頤陽君白稌,長延壽君六歲,洵都神族,尚未沾染神都的奢靡之風,于神熇四十年奉命遷入神都。神都的神族和南派勳舊都擁護這位尚武的大人,他們認為這是神國的希望。
永平君賀猗,長延壽君四歲,神熇四十年與頤陽君一同成為候選人。不過這位大人的出身遠不及頤陽君,且少年困頓,一朝富貴,做了不少荒唐事。不過為了與頤陽君和南派勳舊對抗,北派勳舊硬着頭皮撐起了永平君。
這兩人從神熇四十年一直鬥到現在,各自身邊都聚集起一股強大的勢力,這樣一比,延壽君除了血統上的優勢,再無其他。
這些争鬥榮寧一當然明白,她自己的家族也在考慮着哪一派更有勝算,所以當延壽君說起此事,她便覺得自己失言了。
“是我多言了。”
延壽君淡淡一笑,起身再次道謝,然後告辭。榮寧一目送延壽君離去,目光有些惆悵。
“你這叫多管閑事。”榮寧一之母榮勻在遠處看到了這一切,延壽君一走,她便過來數落女兒,“人家本來不容易,你這一說,只怕要添幾分火氣。”
榮寧一頓時緊張起來,“我……”
她想要辯解,又不知該說些什麽,只好悶悶地看着自己的母親。
榮勻瞧着延壽君離去的方向,道:“我剛才瞧了,延壽君的面相有變。”
神國的巫師也會學些看相算命什麽的,只不過不到街頭巷尾擺攤罷了。榮寧一相信她母親的本事,急忙問:“是好是壞?”
榮勻笑的高深莫測,輕輕道:“好壞可不是一句話,若延壽君大好,還不知有多少人倒黴。”
榮寧一咂舌,這可不是什麽好事。
作者有話要說:
本卷主角延壽君代秣,榮寧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