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醉酒避世
延壽君出了神廟,就在外邊的小攤販處随便吃了點東西,這次醉的厲害,醒來卻沒有覺得多難受,倒像是她酒量大好似的。
因為延壽君常在街面上晃蕩,神都城裏的人多半知道有這麽一位大人,更有直接打過照面的,能對着親朋故友搖頭嘆氣說起延壽君的故事。便是這樣,這些年來也沒有幾個人敢走到延壽君面前,榮寧一已經是個例外了。
延壽君不喜歡例外,自神國立國以來,被親生母親賜死的神女只有她的生母,這叫例外。她記得榮寧一那帶着憐憫的目光,那是很多人看的她目光。
步行回到府邸,太陽已經升的老高,幾個仆人坐在臺階上聊天,他們看到延壽君回來,這才急急地整頓儀容過來行禮,其中一個說道:“恒平君來了。”
恒平君是延壽君的乳母。
延壽君出生的時候,她的生母離那個寶座只有一步之遙,所以她的乳母自然也不會是尋常人。在當時,乳母跟當年的伴讀具備了同樣的意義,恒平君就是這樣被選出來的。
恒平君比延壽君的生母要大幾歲,她的出身極好,祖輩是神族澹臺家,父輩為神熇效力,被賜予勳舊之姓。她十歲就承襲母族的爵位,成為“恒平君”,代價是永遠失去母親。笄禮之後,恒平君嫁了一個前途大好的青年,之後即便是經歷延壽君生母之死,她依舊穩穩當當地走到今天。
恒平君是如今依然敢管教延壽君的人。
延壽君嗅着身上的酒氣,不算太濃,她走進院子正猶豫着要不要換身衣裳,這時候就聽到恒平君那略帶憤怒的聲音。
“夜不歸宿,你到底要如何?”
延壽君早已習慣這場面,她慢慢吞吞地朝聲音的方向行禮,這禮倒是規矩的很。
恒平君緩緩走下臺階,又道:“昨天的事,你可知道了?”
她嗅到了酒氣,立時蹙眉,道:“這是喝了多少?”
延壽君避開了後一句,緩緩答道:“剛才在大街上聽說了。”
“聽說了?”恒平君在延壽君面前立住,“你倒是不在乎。”
延壽君淡淡道:“這麽大的事,誰還記得我?我又何苦自找麻煩?您不是希望我平安快樂過一輩子嗎?這可是好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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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平君盯着延壽君看了片刻,忽然嘆息道:“該讓你早日成家的,這樣也有牽挂。”
延壽君只是笑道:“代秣這年紀,早就過了。”
她不該有家人的。
恒平君知道延壽君的意思,也知道那些人的顧慮,便不再說了。
施了隐身術的汜留和裔昭不遠不近地看着,大貓蹲在一旁,忽然道:“五子,我們幫幫延壽君嘛。”
“五子”是汜留上神的小名,天底下只有大貓一只貓敢這麽叫,且配上那獨有的貓裏貓氣,生生體現出汜留比大貓小了一輩。
汜留尚未來得及反駁這只大貓,那邊的裔昭已經表示了贊同,這下汜留便不好反對了。因裔昭不是那種同情心泛濫的人,汜留想着她大概是想起了往事。
少年困頓的往事。
“此人少年酗酒,身子骨已經掏空了,實在不宜操勞。”汜留想着,若是為延壽君着想,還是讓她活久些好,想來裔昭也是個通情達理的人,不至于在同情心泛濫的時候再害人。
大貓聽了這話,立時給了汜留一個白眼,同時氣呼呼地說道:“我是要成人之美,你想什麽呢?”
裔昭亦深深地瞧了汜留一眼。
汜留心底泛寒,她們确實是在同一個地方嗎?
“榮寧一對這延壽君,确有幾分真情。”裔昭悠悠道,目光落在汜留身上,“五子你該幫這個忙。”
汜留斂容正色,道:“好。”
大貓甩着尾巴,高聲道:“好。”
于是,就在這天晚上,汜留上神進入延壽君的夢裏。
在夢裏窺探人家心事,于神而言總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汜留常對此種做法表示唾棄,然而在裔昭的注視下,耳邊還有大貓的聒噪,她十分識趣的答應了。
今夜延壽君并未飲酒,也不知是昨夜殘存的酒意,還是今日真受了刺激,反正她夢裏的情形不算太妙。汜留是閱盡衆生的人,自然知道延壽君痛苦的根源。
無非是生母之死罷了。
夢裏的延壽君十分混亂,時間一會兒是幼時一會是少年一會兒又是今日模樣,只是不曾跳出她生母過世當日的情形,想來這事她既不能忘記,亦不願回憶。
汜留覺得頭疼,窺測人心這種事,裔昭才是行家,她頂多算個外行,還是個極懶惰的外行。延壽君有心結,那是多年前種下因,且不管今日結什麽果,似乎都與榮寧一無關,主要是感情上實在沒有一撇。
正躊躇着,一個不注意便直接在延壽君的夢境裏現了身。汜留暗叫大意,正準備尋個由頭悄悄退去,卻看見延壽君不甚清醒的模樣,心中又是一喜,便問:“你終日昏醉,可是為了躲避外邊的事。”
延壽君迷迷糊糊的,不像醉酒的人,倒像服了藥的,她木然點頭。
“為何不用別的法子?”
酒鬼通常指男人,盡管女酒鬼也不少。汜留望着延壽君那張漂亮的臉,總覺得可惜了。
“別的法子?也不是沒用過。”
延壽君說,她讀書時常見古人靠裝瘋賣傻避禍,覺得太過為難。不過秉着一試的态度,她倒也确确實實地觀察過幾個瘋傻之人,在親身嘗試過三天後,她主動宣布自己“病”好了。
太難受了。
外表是個瘋子,內心卻清醒的很,延壽君終究還沒有這個功力,否則她也不會到現在依舊活成這幅模樣。
“酒是個好東西,一喝就醉,随時随地都能倒下。”延壽君雙眼迷離,往前走了幾步,搖搖晃晃,現場展示了醉鬼的狀态。
這其實不算太醉,汜留是這麽想的。真是醉過了,不是躺着不動,就是再也不會醒過來。延壽君借酒消愁的意思很明白,作踐自己也是真的。
汜留覺得現在已經不适合談什麽風花雪月,于是她勉勵延壽君一句:“神女之女的身份,是責任,不可逃避。”
退出延壽君的夢境,汜留再次遭到了大貓的白眼。
“喵——”
大貓拖着長長的尾音,在一旁躺倒,尾巴輕輕搖晃。汜留下意識地想上去摸一把,大貓一個肉墊子過來,“不給摸!”
生氣了。
汜留只好将目光轉向裔昭,裔昭不準備哄貓,只是道:“去榮寧一那看看。”
語氣正常,面上毫無波瀾,看着這樣的裔昭,汜留越發心虛。
榮寧一的夢境比延壽君的好多了,因為她在回憶往事。
神熇四十五年冬天,某日,神都還沒有下雪,榮寧一還沒有改姓,因為與家裏賭氣,她昨晚投奔了神都巫神廟本堂,沒睡好,今日起得格外早。
神都巫神廟本堂可以說是神國遷都以後最重要的神廟之一,香火鼎盛,為了安全,天黑以後,天亮以前,神廟是不接待任何信徒的。榮寧一閑來無事,就往大殿走,正趕上神廟開門,一群信徒湧了進來。在這些人當中,有個很特別的人。
那是個跟榮寧一年紀相仿的少女,被人群裹挾着,面上卻無半點慌亂之色,那平靜的眸子底下,是死一般的冷寂。
年紀輕輕的,好像個死人。
榮寧一注意到那女子的衣裳,不是尋常百姓,怎麽說也是勳舊之家。她也是勳舊人家的姑娘,混跡神都多年,并未聽過這一號人物,所以好奇心立時被勾了起來。
敬神本是神聖之事,只是近來變得頗俗氣,那些香客只有在神前跪拜時才能安靜些。那死人般的女子随着這股子俗氣,步入大殿,這時候不知什麽緣故,她忽然又退了出來,慢慢地往偏殿走。
她走的很慢,身單影只,似不太穩當。
榮寧一正想尾随過去,這時候她突然知到了那女子的身份——延壽君。
一旁的人正小聲地議論,延壽君是神都有名的人物,自從她開始醉酒,普通人也有見到這位大人的機會。榮寧一早就聽過延壽君的傳聞,以她的身份,本來是可以直接去見延壽君,然而想到延壽君的處境,再想想自己家族的顧慮,此事便沒有實現過。
內心深處,榮寧一對延壽君是同情的。然而今日一見,她仿佛失了神一般。
那個人竟然是延壽君。
榮寧一沒有追上去,不過在那之後不久,她便換了如今的名姓。
而對于延壽君來說,那時的榮寧一不過是人群裏一道探究的目光,神都城裏有太多這樣的目光,并不會注意到。
榮寧一對汜留抱怨,她說延壽君有時表現得對外界漠不關心,就算她鼓起勇氣找好借口走到面前,也不過是混了個“幾面之緣”。而在這幾面之緣中,榮寧一發現她對延壽君的感情發生着變化,她無法忽視也無法轉移這種變化。
她的目光追随着延壽君,再也不願離開。而心底的那一絲憐憫,正慢慢蛻變成別的東西。
“真是一廂情願。”這是汜留給裔昭的總結,她說:“不好辦。”
通常,汜留說“不好辦”的時候,就是這件事不能辦。不過她這話是對裔昭說的,其實是在問裔昭“你有什麽好主意嗎?”“我還能做點什麽?”
“真是一廂情願?”裔昭用的是問句,她笑了笑,“不見得吧。”
汜留一顆心再次提起來,她覺得裔昭最近很不妙。
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