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榮寧一的小院
汜留起的很早,換句話說,她壓根就沒睡着。昨夜之事所帶來的深深負罪感折磨着她,促使她在次日清晨起來做飯。
大貓打着哈欠,蹲在廚房裏看着汜留,一條尾巴甩來甩去,突然大叫一聲:“五子,鹽放多了。”
汜留本來就心不在焉,被大貓這麽一說,手一抖,一大勺鹽掉進鍋裏——這是她一早上的心血,如今毀于一勺子。
大貓迅速立起身子,興奮地趴在竈臺上,用爪子指着鍋裏的東西道:“五子,鹽放多了。”
汜留強壓住火氣,狠狠地瞪了大貓一眼,“今天的早飯沒了。”
對于貓來說,吃飯是一件與睡覺地位等同的事。果然,大貓聽了這話立時翻臉,它睜圓了眼,仰起頭,說出來的話卻是:“杜若也不吃飯了?”
很有道理。
汜留像打了霜的茄子,餓一頓大貓沒事,反正這貓是個大胖子。可是裔昭,倒不是說會餓着,只是裔昭近來喜怒莫測,汜留是真沒了主意。
大貓得意洋洋,用屁股對着汜留。
裔昭梳洗完畢,吃着汜留準備的食物,默不作聲。
汜留觀察着裔昭的動作,莫名其妙地想起了一個詞——味同嚼蠟。
“延壽君和榮寧一的事,我再試一試。”汜留說這話是有誠意的,她也想好了,拿出點手段來,真不行的話,也不必強求人家。
到時候再看看裔昭的反應。
“大貓去哪兒了?”
裔昭放下筷子,微微偏過頭,如是問道。
汜留頓覺心驚肉跳,覺得有必要馬上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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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寧一陪着延壽君喝酒,她酒量不算太好,延壽君也沒有要她多喝的意思。倒是延壽君,喝酒時并無酒鬼的模樣,平平靜靜地一杯接着一杯,說不上是在喝酒還是喝水。
延壽君自己也有些迷糊,她本不該帶着榮寧一過來的,可心底不知哪裏冒出來一個念頭,便出現了如今的怪異景象。她覺得自己很快就醉了,她平時不該這樣的。
看着醉倒的延壽君,榮寧一也犯了難。她上次可以将延壽君帶到巫神廟本堂,那是欠考慮,這次無論如何不該了。那究竟要怎麽辦呢?
将延壽君送回她的府邸?榮寧一望着延壽君的側臉,否定了這個想法,她好不容易得來的機會,這不等于輕易放棄嗎?而且,由她将延壽君送回府邸,這一來二去的,不止她說不清,她的家族也說不清了。
這麽左右掂量一番,榮寧一忽然想起一個地方,在她及笄之年,她母親送了她一個小院子,尋常人是不知道的。榮寧一也只是去過幾次,知道那裏只有一個忠實的老仆在打理,如今想想倒是個好地方。
離這裏也算不得太遠。
榮寧一做了決定。
那地方很小,進門就是一個院子,正屋後面還帶着一個小園子,園子被老仆收拾成了一個菜園,種着時令蔬菜。在這裏待久了,就會忘記自己身處神都。
老仆将榮寧一迎進門,一句話不曾多問,只是按照主人的吩咐準備了熱水,便退下休息了。榮寧一不想他人知道太多,對老仆表示滿意。
這院子裏最好的房間便是榮寧一那間了,她也不曾住過幾次,所以并沒有用心布置。老仆只管日常打掃,并不會做其他,所以看起來寒碜極了。
榮寧一蹙眉,這時候她有幾分悔意,扭頭看了看醉倒的延壽君,安慰自己:反正也沒有別的辦法,就這麽将就吧。
因為在自己的地盤,榮寧一膽子大了許多,她預備着為延壽君換一身幹淨衣服,下手的時候有點忐忑。
手在抖。
汜留的心在抖,因為這個時候裔昭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她趕緊轉頭,目光落在大貓身上,毛絨絨的大貓,看起來就很軟很暖。
裔昭的目光太冷。
夜半,延壽君醒來,發現自己再次躺在陌生的地方,不同的是,這次連衣服也換了。她看了看伏在床沿上的榮寧一,燭火搖曳,像看不懂的人心。
延壽君想要喚醒榮寧一,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她盯着熟睡的榮寧一,心底湧起異樣之感,面上不由紅了。忽的,又想起了頤陽君的話,再看看榮寧一的臉,延壽君心裏多了一分猶疑。
榮寧一醒來時,天已經大亮,延壽君穿戴整齊地站在她面前,也不知起了多久。因為延壽君穿的是她昨晚準備的衣裳,那是她留在這裏的備用物,看起來算不得太合身,主要還是不合身份。
“我在院子裏瞧了瞧,這地方很好。”
是誇贊的話語,聽起來像是真心的,榮寧一想要躲避剛睡醒的窘迫,卻驚訝地發現延壽君看她的眼神變了。
很微妙的變化,榮寧一不是遲鈍之人,她心下歡喜,卻一個字不敢多說。身份擺在那裏,是一道無形的牆。
梳洗過後,榮寧一和延壽君一起用了早飯。是老仆下的廚,用的是院子裏的食材。二人皆不是尋常人家的姑娘,對這種尋常百姓家的菜肴倒有幾分興趣。
延壽君胃口很好,特意叫老仆過來問了幾句,又誇贊了老仆的廚藝。老仆表現的不卑不亢,面上并無多少喜色,這一點,延壽君并未在意。
倒是榮寧一有些擔憂,她知道延壽君是從雲上掉下來的人,對于某些事情會下意識地往心裏去,待仔細觀察,這才稍稍放了心。
延壽君對屋後的菜園子表現出極大的興趣,她邀榮寧一一起去看看,榮寧一自然樂意奉陪。不過,由于不是自己的功勞,榮寧一還是有幾分不安。
“宮裏也有一片菜園。”延壽君蹲下,輕輕撫着綠色蔬菜的葉子,像是想起了往事。
關于宮裏的那個菜園子,榮寧一也曾聽過。因為當今主上是在民間長大,過慣了半農半獵的生活,身居至尊之位,狩獵是一種儀式,不可沉迷,養個菜園子成了打發時間的手段。
菜園子在神宮裏,再多嘴的勳舊也不可能管到那裏,至于主上在菜園子裏做什麽,更是一件秘密的事。
延壽君幼年時是在宮裏度過的,想來她跟那片菜園子有不少回憶,到底是關于長輩親情、還是權謀鬥争?那就不得而知了。
“主上有事沒事,就喜歡去那裏。”延壽君語氣輕柔,“那時候真的是一家人。”
延壽君扯下一片菜葉子,“我以為憑自己的身份,生來就能懂主上,後來才知道那不過是個笑話。”
菜園子陷入長久的靜默。
被折下的菜葉子在延壽君手裏揉碎,綠色的汁液順着延壽君指縫落在泥土裏,沒有聲音。
“這世上聰明人太多,竟不知傻子該如何度日。”
延壽君緩緩起身,大約是蹲久了腿麻,輕輕搖晃幾下。榮寧一忙過去扶着她,延壽君衣裙上沾了些土。
“大人小心。”
延壽君看着身邊的榮寧一,輕輕一笑,越是想做的事就越難以完成,正如刻意想要忘掉一個人不過是加深印象。
榮寧一小心翼翼地扶着延壽君,這樣程度的親密接觸,還是在兩個人都清醒的情況下,需要一點點時間調整心跳。所以,對于延壽君的話,反而沒怎麽往心裏去。
“你這地方隐蔽嗎?”
“啊?”
“我想多住幾日。”
驚訝過後,是難以抑制的喜悅,榮寧一再也掩飾不住。
能有這樣的結果,汜留也覺得很高興,她眉眼帶笑,大貓也向她投去贊許的目光,看起來好極了。
就是——
汜留偷偷觀察裔昭的反應,只見裔昭面無表情,竟無喜怒之色。
仿若一盆冷水,直接從汜留頭頂上潑下。
“巫神大人。”大貓立起身子,扯着裔昭的袖子,仰起頭,眼巴巴地望着裔昭。
是只好貓,當時的汜留心裏是這麽想的。
“五子她對你有意見。”
好了,汜留收起剛才的想法,她想揪着大貓的尾巴,将這胖子倒拎着打板子。
裔昭慢吞吞地瞧了一眼,然後目光轉向汜留。
汜留頓時心中大虛,不敢看裔昭,可連這點勇氣也沒有,只好硬着頭皮對上裔昭的目光,“我……”
半天也就這麽一個字而已,汜留眼下仿佛站在針尖上,難受。
“怎麽了?”
裔昭的話很溫柔,配上那笑容,令人如沐春風。
汜留大窘。
“你最近怎麽了?”裔昭收起笑容,将大貓輕輕推開,她走到汜留身邊,“我看你總在做些奇奇怪怪的事,汜留上神也要窺測人心了?”
斂起的笑容再次綻放,汜留剛剛起來的怒火頓時消了。
“我以為你不高興。”汜留微微低頭,目光卻不曾離開裔昭,此刻的她就像犯了錯的小孩子,只是沒了當年的理直氣壯。
多了一些小心翼翼。
畢竟,如今的裔昭太難伺候了。
“不高興?”裔昭溫柔地挑眉,随即道:“我那天确實不高興。”
汜留暗道不妙,果然是她的錯嗎?
裔昭看着汜留,不解釋。
汜留心裏有只貓在撓。
“五子,五子。”大貓趴在汜留身上,氣沖沖地扯着汜留的袖子,一張貓臉分外嚴肅。
汜留看看人,又看看貓,決定先将貓弄走,再解決人的問題。
“等等。”裔昭像是看懂了汜留的意圖,她将大貓攬過去,輕輕拍着大貓的背,“好好的,生什麽氣?”
也不知這話是對人還是對貓說的。
大貓得了裔昭的關注,立刻不鬧了,兩只爪子扯着裔昭的衣袖,“我要吃肉,我要長肉。”
這貓已經是貓中之神,它的重量是西山諸神重點關注對象,如此不要臉,也是讨打。
裔昭輕輕揪着大貓的一只耳朵,笑道:“這裏,連錦漪上神的話也聽不進去了?”
大貓眯着眼,什麽也沒看見,什麽也沒聽見。
汜留搓着随身的玉佩,覺得好像正常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