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舊宮殿

延壽君覺得頭有點痛,還有點冷,她緩緩睜眼,發現這并不是源時豐府上,目之所及,白茫茫一片,地上有積雪,天上沒有太陽,不黑。因她此刻尚不十分清醒,所以不覺得害怕,反倒興致勃勃地觀察起周遭景致。

積雪,枯木,石頭,仔細觀察之下,周遭不過這些東西,毫無生氣。延壽君醒時是躺在雪地上的,冷倒是冷,不過以她那一身單薄衣裳竟也不覺難以忍受。如今她已經站起來,身上漸漸暖了。

這不像一個真實的世界。

莫非她死了?

延壽君吃了一驚,她細細地回憶源時豐府上的事,除了安原侯令她頗為不快,好像也沒什麽特別的了。對了,她最後的記憶停在酒裏,之後發生什麽,是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了。

難道那酒有問題?

喝的時候沒什麽特別的感覺。

也許是對方下毒技巧比較高明。

延壽君左思右想,只覺得如今局勢大不妙,她才有了在意的人,不可輕易抛卻一條性命,于是艱難邁開步子,在雪地上走了起來。

沒有目标,沒有方向,延壽君沒有注意到,她明明是踩在柔軟的積雪上,卻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也不知走了多久,延壽君倚靠着一棵枯樹休息,這時候她不經意回頭一瞥,這下好了,什麽痕跡也沒有,自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就在延壽君苦惱萬分的時候,不遠處忽然傳來一聲貓叫。那聲音軟綿綿的,聽起來像只小貓。

這種地方怎麽會有貓?

盡管還有疑惑,延壽君的目光已經追随着貓叫聲過去,然後她就看到了一只漂亮的大貓。

那是一只灰白相間的貓,毛很長,身子也長,坐在大石頭上威風凜凜。延壽君見了,不覺害怕,倒想着如何上去揉一揉那貓。

大貓自然是看見了延壽君,它不再叫喚,忽的轉身慢慢跑了起來,一邊跑一邊停下來回頭看着延壽君,那意思好像在叫延壽君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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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壽君心中一喜,邁開步子跟上去。

大貓越跑越快,延壽君跟不上了,腳下一滑,也不知踩到什麽東西,身子一傾,倒在地上,順勢還滾了滾,痛楚湧上心頭,延壽君驚呼出聲。

“大人醒了。”

是陌生的聲音,延壽君緩緩睜眼,目之所及,有點陌生,不算太陌生,她轉動眼珠,環視周遭,險些從床上彈起來。

這是她幼時住的地方。

一應布置,皆如往日。

只是她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榮寧一本來守在一旁的,宮人看她身份不同一般,使喚不得,便想法子勸她休息。榮寧一也打聽了,知道延壽君一時半會兒不會醒,也就依言到了外邊休息,誰知還沒坐穩,就有人說延壽君醒了,她也急急忙忙地跑了進去。

醫官說,延壽君不是醉酒,而是中毒,這個結論只有極少數人知道,榮寧一是其中之一。她知道神熇的意思,就是從此綁在延壽君這條船上,她也不懼怕。她現在唯一怕的,就是延壽君再出現意外。

那就真是她榮寧一的失職了。

半路出家的女巫,榮寧一心中羞愧。

延壽君這一醒,自然驚動了神熇。一衆醫官還沒得出結論,神熇已經過來了。

“主上,”

看着跪倒的一片,延壽君也做了個要起身下拜的動作,神熇身邊的女官眼疾手快,已經上前将延壽君扶着。

醫官說了大致情況,神熇便将人遣退,她蒼老的面龐上,看不出喜怒,不過那嚴肅的樣子,倒像是氣極了。

寝殿裏只剩下延壽君和神熇二人,榮寧一不願意,可她不能不走,這怎麽看都是延壽君的“家事”。榮寧一因為“家事”二字微微心痛。

“終日昏醉,是為了早點去見你的母親?”神熇站在那裏,不怒自威,如今又說出這樣的話,誰聽了都不會好受。

不過,對于殺伐決斷的人而言,難得有這樣帶着感情的話。神熇終究還是重視延壽君,否則也不會由着延壽君活到現在。

延壽君倚靠着床頭,默默看着眼前的老人。只有親近的人才會知道怎麽樣最傷你的心,神熇就是這樣的人。

怨憤湧上心頭,延壽君終究不是她自己想的那般鎮定自若,她忽地支撐身子想要站起來,卻發現身體不怎麽聽使喚,這不是她平日醉酒醒來的狀态。她驚詫地望着神熇,在這個老人面前,不需要隐瞞自己的情緒。

“有些人,只要活着就是威脅。”神熇語氣已經沒有那麽嚴厲,目光依舊冷淡,“你以為,你憑什麽活到今天?”

延壽君面上露出苦澀的笑容,她為什麽能活到今天?有些事情你不去想,不代表它不存在。她沒有傻到那種地步。

“你既随了澹臺家的姓,就不要想着做普通百姓。”神熇走近了些,她這個年紀還不需要拐杖,不過她喜歡拎一根在手裏,這樣整個人都老了些。

因為這句話,延壽君忽然想起了神熇年少的事。那時候的神熇,也是做過平民百姓,仰望過權力的人。為什麽年紀輕輕的神熇能掃清障礙大權在握?坊間傳言,神熇的生母是神都城裏翻雲覆雨的人物,神熇的出生不過是那個人的一場算計。為着這事,神熇大權在握後做過許多匪夷所思的事。

一個能夠殺掉親生女兒的人,延壽君認為自己不能理解她。但是在那段最痛苦的時間裏,延壽君翻遍了正史野史雜文,聽了不知多少坊間傳言,将那些不敢置信的話也聽了進去。所以再面對神熇的時候,她心裏多了那麽一絲同情。也正是這一絲同情,讓延壽君更加痛苦。

“我為什麽一定要姓澹臺?”延壽君已經平靜了許多,她盯着神熇,一字一頓道:“主上可以賜我一個平民的姓,讓我像一個平民百姓那樣活着。”

這當然是奢求。

神熇不驚不怒,面上甚至無變化,只聽她緩緩說道:“你,是我在這世上僅剩的血脈。”

延壽君冷笑出聲,“主上也在意這個?”

她以為她不在意的。

神國的繼承制度下,只要頂着“澹臺”二字便有資格繼承神尊之位,神尊自己的血脈反而沒有那麽重要。所以,神熇為了所謂神國而殺掉親生女兒也是可以解釋的事。可為什麽,神熇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

延壽君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如果神熇在意血脈的傳承,那麽她跟榮寧一——

不能誕育後代,這是神熇能接受的事?

“很多事情,年輕時不在意,老來頗後悔。”神熇就像看穿了延壽君的想法,她說:“你大可效法神熺與巫神之事。”

神熇提到了神熺與巫神,延壽君倒沒有順着這話想下去,因為她想起的是另一件,“神熺唯一的女兒,也是死在神熺手裏。”

一直有傳言,在延壽君生母死前,神熇暗示了神熺母女的事,正因為這個,延壽君生母才會落入孤立無援的境地。那麽,神熇是否也是在仿效神熺殺女的做法呢?

延壽君知道這個話題能刺激到神熇,但是神熇的反應比她想像的要平淡許多。

“你說的沒錯,年少時讀書看到這一段,曾嘲笑神熺對親生女兒心狠手辣,輪到自己的時候,個中滋味,不是能說的。”

也許神熇真的是老了,她能這麽平靜地跟延壽君說往事,那樣子當然不是在說別人的事。可神熇的神情,真的是太淡漠了。

延壽君忽然就不知該說什麽了,她想着自己就像年少的神熇,偶爾讀到“彥桾之難”,然後嘲諷神熺心狠手辣。然後一個激靈,她才想起自己現在的處境,她被神熇帶着走了。

二人一個對視,延壽君躲避了,她不敢看神熇的眼,她就那麽敗下陣來。

十年的恨,不過是當面說了幾句話,延壽君開始懷疑自己了。

“如今的局勢,你還想躲在哪座靠山後邊?”神熇的言語神态忽然又嚴肅起來,“頤陽君已經不合适了,永平君繼任神尊,她決不會放過你。”

“于主上而言,頤陽君已經沒用了?”延壽君性子起來,忍不住刺了幾句:“要是明天,我也無用了,主上準備怎麽抛棄我?”

延壽君仰頭看着神熇,這次她倒不懼怕神熇的目光,她想看看神熇的表情。

“你……”

神熇終究是個有脾氣的人,年輕時也曾小心翼翼,可是登上至尊之位,不需要再為任何人收斂脾氣,老來也不是好惹的。

于是,守在外邊的一衆女官宮人聽到了杯子落地摔碎的聲音。

衆人戰戰兢兢,不敢多言,更別說沖進去看看發生了什麽。

榮寧一心裏焦急,想進去又怕起了反作用,猶豫片刻之後,趁着身邊的宮人不注意,突然起身沖了進去。

那宮人本想要攔着她的,誰知道榮寧一跑起來飛快,一只腳已經邁進去了,她略掂量,覺得還是不要摻和這種事,于是再次将頭低下去。

榮寧一沖進去的時候,看到了她終身難忘的一幕。

延壽君仍靠在床上,面色有些蒼白;神熇扔了拐杖,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碎了的杯子一塊一塊撿起來。

那雙掌握多少人生死榮辱的手,如今正躺着大小不一的瓷器碎片。

還是着急了。

榮寧一從容跪下請罪。

“何罪之有?”神熇停下來,“這世上,能為延壽君做到這一步的,只有你了。”

榮寧一偷偷瞄着延壽君,不知該說些什麽。

“主上……”

延壽君驚呼出聲,榮寧一不解,朝神熇那邊一看,吓得大聲喊人。

有血從神熇掌心低落。

殷紅的血落在白瓷上,分外鮮豔。

看了這一幕,汜留忍不住問裔昭:“你說,那些人又能編出什麽說法?”

她想找個話題,裔昭現在渾身散發着冷氣。

“延壽君企圖行刺主上,榮寧一是幫兇。”裔昭的話比她的氣場還要冷些,“神熇也沒幾年了。”

汜留挑眉不語。

大貓晃着尾巴過來,汜留瞧着大貓那一身長長的貓,道:“大貓,你怎麽又大了一圈?”

大貓不喜歡別人說它“胖”,它自己常用的說法是“大”,所以汜留也會用這個說法。

聽了這話,大貓瞬間炸毛,立起身子,嚷道:“胡說,我只是換了冬天的毛。”

作為一只“貓神”,大貓可以随意改變自己的毛,剛才為了适應延壽君夢境裏的氛圍,稍稍做了個犧牲。

裔昭瞧着這情形,忽的笑了。

毫無征兆。

汜留偷偷捏了把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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