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打量 最近腦子有點混亂
景歡伸手遮着刺眼的斜光,眼睛眯成一道縫,想是剛剛挪動間被晃着眼了,都說烈日灼人,可其實落日也能灼眼,瞧着暈黃一灘,柔和得很,其實傷人不眨眼。
這個動作稍有些煙火氣,把方才路上景歡的銳意磨了半片。
柳素這才将他打量一番,從頭到尾,眼神絲毫不加掩飾。她素來不喜過于桀骜的男子,總想不明白那些男人清高的底氣從何而來,要說是因為身份,倒也虛得慌。
景歡自然下意識地躲着,只是躲避的動作剛一做出,這心裏就不痛快了,他一個男子什麽陣仗沒見過,何懼被這小丫頭盯着,于是順道抖了抖袖子,把背脊挺得板直,正襟危坐的。
柳素一下子就笑了出來。
“我長這麽大,還沒見過比你更虛僞的人呢。”她倒是直言不諱。
景歡擡頭看她:“女匪,你在說笑嗎?”
這世上有幾個人敢不要命的說未來東宮的主人虛僞?
柳素眨了眨眼睛,可愛得緊:“我沒有說笑啊,你就是很虛僞呀,我阿娘說,坐着也要擺出一幅拿鼻孔看人架勢的男人最是虛僞了。”
原是這樣,看來這女匪遣詞造句的本事差得很。
她手肘支在小桌上,确實是仰面瞧他的。只是兩個人明明一個仰視,一個俯視,卻是這俯視的人心裏略不快活些,反而那個仰視的人,倒一幅拿捏大局的樣子。
女匪忽然湊上前來,杏眼一錯不錯地沖他眨巴着,鼻子險些碰到了鼻子,景歡下意識地就想往後去,然而該死的自尊心着實不容許他在這女匪面前露了怯,只好捏着手心裏的汗與她“無畏”對視着。
他不喜女色,只因潔癖太重,幾乎恐女至極。說是恐,更多應是厭惡。
大哥早逝,母親只他這麽一個成年的兒子,想要做岳朝的太子爺,自然得什麽都好,不能有些奇奇怪怪的癖好,畢竟父親亦不是只有他這麽一個兒子,他需萬事小心,萬事都要做個表率。
恐女這事,只有少數人曉得。
良久女匪一臉天真道:“不過你這張臉還算湊合,勉強能入本姑娘的眼,虛僞一些也能理解。”
景歡蹙起眉頭,想問她話裏是什麽意思。
小女匪卻笑嘻嘻地沖他道:“我阿娘說,越好看的男子越風流,不過柳伯說他瞧得出來,你還是個純的,所以哪怕你虛僞一些,本姑娘也只能接受啦。”
哦,原是這麽個原因。景歡如是想着。
不過......男子純不純這事也能看出來?
“你那小跟班的銀錢我已讓小薔薇去與他結了,明日午時就放他下山,你就乖乖在山上呆着,等你入了門,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明白了嗎?”
這女匪還真是想劫他做個壓寨相公。
如今新政未穩,山野間常有匪徒流竄,長此以往定成禍患,景歡本也有剿匪之志,奈何最近事務纏身,一直騰不出空來好好整治一番,然而這女匪今回也是真不走運,竟瞎貓碰上死耗子般地栽在他手裏。
這送上門的機會,他豈能不要呢?
剎那之間,景歡在腦內權衡利弊,終于下了一個決定:他要蟄伏在這匪窩,直到摸清一切,再帶兵剿了這堆粗野之徒。
于是景歡點了點頭:“小姐說得對,桓璟不會不識好歹的。”
哪料柳素卻不高興了:“你怎麽能這麽跟我說話?”
景歡不明所以,方才他與這女匪說話難道不算客氣了麽?
柳素繼續抱怨:“你是我劫來的,自然該有點氣節,柳伯說了,你們這些公子頂頂要臉面,倘若被人擄了去,得先寧死不屈,水米不沾三日,待到餓得不成人形,我再出來加以利誘,你再順勢臣服,如此才是正常順序,哪有你一上來就跳到最後一步的,怎的這般不守規矩。”
景歡還是頭一次聽人說,被人劫還要守規矩。
這是哪門子規矩。
“所以......”柳素清了清嗓子。
景歡面有猶豫:“所以我說話不得太恭敬?”
柳素撫掌笑道:“孺子可教~”
如此說來,他還得寧死不屈,水米不沾三日?
柳素轉了轉眼睛,似是讓了步:“那......吃飯這事吧,你就給我裝裝樣子,但是不能吃得太胖了,還有見面的時候臉上塗點白粉,這樣瞧着才弱不禁風,總之得裝得齊全了,做戲做全套嘛。”
她喋喋不休,景歡不明所以。
“這豈不是形式主義?”景歡問她。
柳素倒是無所謂:“我阿爹說,有時候形式主義也是必要的,有句話叫生活要有儀式感,若是沒了這點子情趣,我做這山賊頭頭還有什麽意思?”
別家的山賊都是迫不得已,落草為寇,他今日遇見個心大的,落草全憑心情。
“看你的樣子,不像是缺衣少食的,為何要做山賊?岳朝律法嚴明禁止百姓為匪,否則要誅九族,你何苦拿自己與家人的前途性命做賭注呢。”景歡循循善誘。
說起《岳律》,景歡便想到了十數年前。前朝政紀敗壞,律令失察,豪紳橫行鄉裏,魚肉百姓,朝廷縱容不管,反而加重賦稅,窮兵黩武,導致天下人心盡散,這才給了他景家父子一個機會。
新朝初立,他便不眠不休地與林煥之那個家夥一同修訂了《岳律》并頒布天下,令行禁止,百姓無不參照,當時父親瞧過之後,聖心大悅,禦筆親批了下發的诏令。
柳素嗤之以鼻:“你一提岳朝律法我就氣,也不知是誰修的《岳律》,士農工商,竟将商人的位置排到了最末,這般瞧不起做生意的商人,害的阿爹......總之這裏頭有諸多不合理之處,聽聞修訂律法的那兩個主官都大齡未娶,也不知是否身上有什麽隐疾。”
景歡念在面前這人不曉得她口中“有隐疾的主官”之一就坐在她面前,懶得與她計較,只是将面前的茶水一飲而盡,算是略略遮一下尴尬。
“人身攻擊......未免太過了些.......”忍不住辯解,卻被女匪一個眼神制止。
“你安心在這裏待着就是,別理那麽多沒用的,這《岳律》被你吹捧得再厲害,也救不了你的,當然也拿我無可奈何。”她眼露得色,像個小童似的眉飛色舞,高高興興地拉開門出去了,并再次鎖上了門。
景歡只覺得頭疼不已。
這女匪講話之間全然沒什麽邏輯,一幅嬌生慣養大小姐脾氣,他實在想不通,她來做山匪,只是為了好玩?
還有,自己的《岳律》真的有這麽不堪?
石桌上只一盞蠟燭,山裏蚊蟲多,景歡裸露在外的皮膚被咬得紅腫不堪,不過好在他早些年行軍打仗,也沒少在野外露宿潛伏,倒也無懼。
一輪圓月挂在窗外,景歡忽然想起,原是快十五了。
父親還沒造反那會還是李朝的大将,景歡正是讀書識字的時候,筆還沒握穩便被父親逼着練武,每日裏又是看書習字,又是舞刀弄棒的,後來稍稍學有所成便随着父親征戰沙場了。
前朝李能十五歲大敗敵軍,将外寇驅往邊境外三十裏,景歡比他還早一些,十四歲時,将李朝幾個皇子引到梭山,群狼分食之,自此李朝人心渙散,天下大亂,景歡與其父趁亂而起,自立為王。
不過一年,李朝分崩離析,傾覆得完全。
“又要......十五了。”他對着窗邊,似乎窗下會有人聽他說話似的,然而究竟只是喃喃自語,很快月亮被烏雲遮住,景歡自嘲般輕輕嗤了一聲,轉頭走向床榻。
然而一瞧見那亂七八糟的被褥,頓感糟心萬分,景歡心裏想着,若不然這幾日就先打個地鋪吧,要他睡女匪睡過的被褥,還不如一刀殺了他。
正想着呢,門“吱呀”一聲開了,是柳素身邊的小丫頭茉莉兒。
“我們家小姐吩咐了,沒成親之前你就先住在這兒,等到手續齊全了,一切辦妥當了,再不拘束你,不過呢我家小姐還是未嫁之身,你呢,也不過是個剛定下的,後面的事成不成得了還兩說,沒成事之前,你得避着嫌,雖說我家小姐将她的房間讓給你了,可你也需得守着些本分,不要想些有的沒的東西。”
“我家小姐的床褥我就先換了,省的你觊觎。”
茉莉兒抱了床胭脂紅的被子來,看也沒看他一眼,便将被子往床上一丢,再卷着柳素之前留下的那套床褥出去了。
果然是被搶來的待遇,連個丫頭都這麽放肆。
一個女匪,還這麽多計較,當真也是罕見。
景歡瞧着那床胭脂紅的被子,真是處處都透着庸俗,可是再庸俗也只得含淚忍了,誰叫他寄人籬下,另有目的呢,總好過平躺在地上。
夜半,有人敲了窗檐,并學了兩聲布谷鳥叫。
景歡睜開了眼,未點蠟燭,走到窗邊打開窗,毓寧立馬翻身跳進來。
“那個柳伯不在?”真是奇了怪了,毓寧說那個柳伯武功極為厲害,可這樣一個高手怎麽會注意不到有人從柴房逃出去了呢。
毓寧也很疑惑:“她們将我鎖在柴房裏,也沒派人看管,許是壓根就不在意我?”
景歡又道:“傍晚女匪找我說話,說是明日午間就要将你放了,我總覺着這裏頭有些蹊跷。她難道不怕你将此間事說出去麽?”
這一樁樁一件件的,無處不透着怪異,漏洞百出偏又覺得是女匪她們刻意安排的,為的便是讓他們掉入陷阱。
“公子,你說他們會不會已然曉得您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