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礙事 他們不是敵人
顧九州見情勢不妙,連忙出來打了個圓場:“咳咳,陶仵作,我聽曹老頭說你方才在驗屍?”驗的是早間從脂粉樓送來的那數具燒焦女屍,顧九州這是明知故問。
好險,差點叫他識破了二殿下的身份,屆時倒黴的還不是他自個兒?
陶願似乎并未察覺到顧九州在轉移話題,他的興趣素來都在屍首上,是以顧九州這麽一提,他便來了興致,大談起了早上的那些屍首。
“那些姑娘真是凄慘,身前要做皮肉生意,最後還落得這麽個死法,那屍體味道你是沒聞着啊,你吃過燒豬肉嗎?人被燒焦後的味道就像被烤焦的肉一樣,我最喜歡檢被火燒死的人,因為他們的味道不會那麽難聞嘛......可說來也是怪異,若是火燒而死,死後口鼻該有煙灰,然而我瞧那些屍首,雖焦黑如炭,有些妨礙檢驗,但還是叫我找出了這些端倪,很明顯,姑娘們應該是在脂粉樓起火之前就死了,所以口鼻裏才一點煙灰都沒有,這根本不是火死的跡象。”他洋洋自得,似乎在同顧九州炫耀自個兒檢屍本事一流。
早前徽州的同僚便有傳聞,說陶願這個人一高興起來就愛發癫,以前顧九州還不信,今日一見,倒果真如此,這癫發得真夠厲害的,還不忘了宣揚自個兒。
“那些姑娘啊,皆是被人下毒才死的。”他神秘一笑,顧九州眉頭緊皺,景歡看着他,面上不露痕跡,而柳素只顧想着陶願話裏的內容,腦子裏想象着那些姑娘們被火燒的場景,再想到自己在家吃的烤豬肉的味道......立馬蹲在地上,大約因為早上沒吃什麽東西,所以也沒嘔出什麽來,只是吐了些酸水。
“小娘子聽不得這些話了?”陶願抱着手臂:“你方才不是才去過停屍房嗎,連三神湯都沒喝過,也沒吐啊。”他撓撓腦袋,似乎也沒想到,自己會把這小娘子給說吐了。
“你怎麽那麽愛吐啊。”他抱怨道,眼裏閃過一絲嫌棄。
顧九州問:“三神湯是什麽東西?”
景歡答他:“和避穢丹有着同樣效果的東西,取蒼術二兩,米泔浸兩宿,焙幹,白術半兩,甘草半兩,炙,上為細末。每服二錢,入鹽少許,點服,可以避死氣。”
他早年行軍行伍,見過的死人傷兵可比這多得多了,有時候一入傷兵營,血水混着膿水,比死人的味道還要難聞,景歡還要為死去的弟兄安葬,少不得去到屍體多的地方,數年積累,便曉得了這些。
陶願詫異地看他一眼:“你還懂這些。”
那些王孫公子哥們還曉得這些,當真荒唐事,大約也是這小子閑來無事看着什麽雜書會的,他心中如是想到。
景歡垂眸,沒搭理他,反而對柳素道:“早知方才便讓梁大将你一同帶回府上了,你身為女子,應當安守本分的。”自然,也瞧不得這些。
亦不知怎的,景歡忽然想起來那死去很久的大哥。
在大哥死前,他還不曾那麽讨厭女人。
大哥說,女人是拿來疼的,不該将她們置于無妄之地,那些險地方由男人們涉便行了,倘若阿弟以後尋着一個女郎,必要好好待她,讓她們一輩子都不曉得風雨,一輩子看不清世間的險惡,便是最好。
然而,一切皆是虛妄。
景歡擡眸,又忽然垂下去,骨血中涼得發冷,他的琥珀瞳仁顏色極淡,一瞥眼,便與柳素的視線對上,他的眼中,寫滿了“你很礙事”。
柳素覺得自己的嗓子好像是啞了,不然怎麽會發不出聲來。
她吐得有些虛弱,然而自尊心驅使,她把頭低下去,背着身子對着景歡他們,良久道:“你們不用管我的。”
是啊,在家中時,未曾有人如此直白地嫌棄過她,阿爹阿娘包括阿姐,誰得罪了她柳素都可以輕而易舉地回嘴回去,長安城中大大小小的商人、官員礙着阿爹的身份,無不笑臉對她,從不曾有過任何指摘。
大約......她是真的招人煩吧。
人生數載,從未有過如此清醒又迷茫的時刻。
“好了好了,為難一個小娘子做什麽,小姑娘嘛,自然是聽不得這些場景上的描述的,她不也是第一回 嘛,說起來我第一回進義莊的時候可比她表現得差多了呢,柳素,你在外面別亂跑,我們進去查驗查驗屍體。”顧九州倒是個圓事精,難怪能在州府上下混得那麽開,不光是太學,便是隔壁徽州都有他的好友存在。
景歡也沒想到自己說了那些話後,竟有些淡淡的後悔,但也只是一瞬間,他與柳素雖有些相處,但還遠未到事事為她着想的地步。這世上只有兩個女人值得他真心守護,一是母親,二是妹妹。
女人,都是可恨的。
景歡眼睛一閉,腦子裏便浮現出那晚的場景來,即便時隔多年,卻依然如附骨之蛆,每至十五,都要原原本本地在他腦海裏重現一遍,倘若不是女人,他不會失去大哥。
那時候,他還那樣的小,卻親眼目睹了......
“随便她。”景歡告訴自己,絕不能動搖,不可重蹈大哥的覆轍。
陶願搖了搖頭,對方才發生的一系列事情着實有些懵,當聽到又可以檢屍時,立馬高興地跑在前面,道:“快着點,這個案子真是你們想不到的有趣。”
他從兜裏取出兩枚藥丸,分別給了景歡和顧九州:“吃了它,一會我要做大事。”
顧九州從善如流,然而景歡卻将那藥丸還給了陶願:“不用,我有。”他素來不在外頭随便吃什麽東西,毓寧給他備的藥品一應俱全,皆可随身攜帶,他自袖兜中取出一個小盒,從裏頭倒出一小粒丸子,瞧着很是精致,陶願把眉毛一挑,道:“喲,竟是蘇合香丸,真是大手筆啊。”
前頭所說的三神湯雖制作起來麻煩些,不過好在用料簡單,可景歡如今所用的蘇合香丸乃是以麝香為引子做的,麝香是一味名貴的藥材,普通仵作別說是用了,便是得了也只會用作他用,絕不會拿來做避死氣的丸子。
“果然是好東西啊。”顧九州一臉豔羨,那蘇合香丸散發着一股冷香,隔着幾拳的距離都能聞到,雖說只是淡淡的,但亦能分辨出是個好東西。
景歡将蘇合香丸含在舌根下,入口即化,滿唇齒的冷香。
喬烜的屍身已然不可避免的發臭了,且開始有些巨人觀。
他忽然想到,方才柳素也是看了喬烜屍體的,竟能當真小姑娘的面一聲一吭,還把小姑娘給背了出來,倒也不是那麽的......膽小。
然而思緒只是有了一剎的晃神,顧九州圍着屍體,眉頭緊鎖:“這到底是因為銀針入穴而死呢,還是因為叫人砍斷了脖子?這可怎麽分辨呀?前日叫你找的大夫你找了嗎?”
陶願道:“大人忘了,小人也是粗通些醫理的,只是這銀針穴位嘛,這個需要更高深的內科大夫來瞧,我吧,不是很擅長,所以昨日尋了個老大夫,誰知道那老大夫膽子小得很,都不敢瞧屍體,最後還告訴我說,這個沒法診出來,我就是找了全城的大夫,也是一樣的結果,我看他不像說謊的模樣,穴道這事我也算是懂一些,确實難以分辨。”
人生時有百種模樣,自然死亡的理由亦可有千百種。
銀針入穴并不會當場死亡,或許那人還能意識清醒地獨立行走一段時間,然後......刀口切喉,卻是瞬間斃命的,喬烜究竟惹了什麽禍事,竟被這樣針對?
“也許是情殺呢,這年頭,女人的心可狠吶。”陶願開玩笑似的說了這麽一句話:“脂粉樓的鸨母素月不是還沒尋到她的屍身麽,也許她為愛情殺了書生,見事情敗露便一不做二不休焚了脂粉樓,收拾細軟跑路了?”這些事,他見過的多了,只是妓子書生為愛情殺,不管死的哪一方都不是什麽光彩之事,家裏人大多也就草草了事。
“我有一個朋友”他剛開口,便瞧見顧九州那似笑非笑的眼神:“你說的那個朋友是不是就是你自己啊?”
這年頭,以“我有一個朋友”開頭的自述可不少見。
陶願哼了一聲:“想什麽呢,我真有一個朋友。”
“他本是有着大好的前程的百戶,卻因為沾染了一個青樓妓子而差點被千夫所指,在衆人的指責下,他抛棄了那名妓子,自此升官發財,一路亨通,甚至差點做了皇帝的女婿。”
顧九州打眼去看景歡的反應,他倒是氣定神閑。
顧九州取笑道:“當今聖上統共就一個女兒,便是皇後所生的雲樂公主,她才不到五歲呢,如何能許嫁啊?還說自己認識,你說的都是什麽故事,編謊話也不打草稿。”
其實主要是,那位公主的親哥哥就在他們面前,這位仁兄若是說出些什麽不入耳的話,只怕會被當場掀翻在地。
據顧九州了解,二殿本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妹妹,雲樂公主是在新朝一統時降生的,而那位大哥恰好死在了景家父子造反的前一年,所以雲樂公主都未必知道那位大哥的存在,可是景歡不同,喪兄一事對他打擊很大,更有甚者說,當年二殿沖冠一怒将前朝幾位皇子引到梭山以野獸殺之,就是為了替他兄長報仇。
因着這層原因,景歡格外疼雲樂公主,幾乎有求必應。
當年的事,知之者甚少,可世上少有事情是空穴來風,既有傳言,便定有可信之處,只不曉得是可信幾分。
顧九州拿眼觑了一下景歡,見他面色如常,并未要發怒,才算是将心又放回了肚子裏。
自打他跟在這位殿下身邊起,便無時無刻不為殿下的喜怒哀樂而牽腸挂肚的,可是數日相處下來,卻發現,二殿此人,不像是太學裏的學子們所說的那樣,高不可攀,生人勿近。
他不大會生氣,頂多只是冷眼看一個人,一言不發,作為一個皇子來說,已是難得的好脾氣了。
可若他真能做出将李朝皇子引到梭山一事,卻也足夠能證明,二殿還是十分心黑手辣,喜歡記仇的,畢竟當年大皇子和二殿一同到長安為質,可沒少受那幾個皇子的欺負。
不過好在,他們不是敵人,顧九州也沒傻到不自量力去與景歡為敵。
“他說的,确有其人。”景歡翻撿着屍體,仔細查看屍體的頭頂,忽然冒出了這樣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