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他她 夢中情人

暴雨滂沱, 冷風順着雨水腥氣灌入脖頸,十月天已是冷峭,近些日子不甚太平, 官府只顧着魚肉百姓根本不管地方事務, 是以這滄夷城內街上冷清若厮,沒有一家鋪子是開着的。

那是平襄八年秋的滄夷, 同今時今日是完全不能相比的。

潭月月順着水溝爬回城裏,想回家去看一看。瞧瞧她長大的那座院子,然後靜悄悄地死在那院子裏,雨水這麽大, 她又冷又餓,若無人搭救,恐怕是沒幾日活頭了,可是誰會來救她呢?救一個倒到水溝旁的, 形跡可疑的幹瘦少女。

她那時真覺得自己快死了。

因為大姐二姐, 阿兄和弟弟們都死了,就連從前譚府的那些仆役們也都死的死逃的逃, 偌大的譚府竟只剩下她孤寡一人,她還有什麽留戀的呢?

她沒有想過報仇, 因為報仇是很遙遠的事。她沒有那個能力。

有一雙布鞋停在她面前,然後一雙黑漆漆的眼睛透過重重雨幕望向自己,那男人算不上好看, 亦不很風流, 乍眼瞧上去不過街上普通的賣貨郎,興許只是較旁人要魁梧一些、莽撞一些。

布鞋在這樣的雨天裏橫行,早就濕透了,譚月月張張口, 卻因自己不知道想問什麽,而最終什麽也沒有說。

他粗糙的掌心鉗着譚月月的手臂,火爐似的滾燙,而後他把自己背在背上,濕透了的布鞋就這麽踩在水塘裏,深一腳淺一腳地跑回家去。她的心情像是冰霜裏開出一朵花來,充滿了歡喜與感激。

終于有人來救她了。真好,她可以活下去了。

回憶就到此處結束。

天色肉眼可見的黑了下來,念奴在一片凄迷的夜色中掌上了燈,還是春日裏呢,就有那提前撲棱來的蛾子撞着燈罩子,不死不罷休。

我亦如燈蛾。她如是想着,只是卻想做吞噬火焰的燈蛾。

她的視線轉到放衣裳的箱籠上,不知想起些什麽,竟直直笑開了,念奴攏了一下發髻,循着空處慢悠悠地走過去,敲了敲那大箱籠,而後輕聲的,像同小孩子捉迷藏似的,說道:“我捉到你啦。”

山裏又迎來一輪夜色,柳素坐在洞口旁邊,仰頭便可瞧見圓圓的月光,這離十五才過了沒幾天,前兩天的月亮那才叫一個圓呢,不過今天這個還算是差強人意。

大約是不會有人尋到此處來了。

她抿了抿嘴唇,嘴皮子幹裂得凸在外面,柳素像一條脫了水的死魚,死屍一般地躺在地上。

一天一夜沒進食還好,可嗓子不進水卻仿佛被煙烤了似的,胸腔悶得發慌,就想往外咳嗽,那種被卡住的,窒息的感覺,實在是不好受。

也許她真的要死在這裏。

要是昨天晚上沒有偷偷跑出來,又腦子一熱跳下來就好了,興許這會已經被顧九州他們找到了。想到顧九州,柳素就不由得想起喬烜的那樁案子,也不知他們現在破案了沒有,喬烜的屍體是否被帶回家了,而那個叫喬禾的少女又是否能夠忍着不哭了。

山間偶有老鸹子飛過,洞口的樹梢上停了一只黑漆漆的烏鴉,伸長着脖子就這麽盯着柳素。

大約是在看她死沒有,阿爹說,烏鴉這種鳥兒總是聞着腐氣而來,哪裏有陳腐氣,哪裏便有它們的存在。

只有将死的人身上,才有一股子揮之不去的腐味。

柳素啐了那烏鴉一口:“臭鳥,我死了你也別想吃我!”邊說邊扒拉着腳下的土坑,興許這麽扒拉着扒拉着,還能給自己扒拉出一塊墳地呢。

“柳素,挺住啊!”

月朗星稀,是晴好之兆,景歡也在瞧着月亮,總覺得今晚上它似乎格外得圓。

“嗖!”正當他沉思之際,窗外卻突然飛來一支飛镖,擦着景歡的發直直朝他身後的柱子紮去。

不是暗器。

若是來人存了刺殺的心思,方才那一镖不會只是擦肩而過,暗十三聞風而動,現身便跪下賠罪:“主子受驚了。”憑着景歡的警覺,不應當覺察不出那人的靠近,除非,那人武功極高。

是個高手。

“去,追上他。”此刻追去,人應當還沒走遠。

十三聽罷命令便馬不停蹄地追了出去,景歡則轉身走到後方,将飛镖從柱子上□□,上面果然紮着一張紙:“卧虎山,崖下。”字跡潦草,但隐約有種熟悉之感。

景歡哂笑:“陶定山,這可不像你的作風啊。”

想起當年,兩軍陣前對壘,主将先戰,滄夷城前,陶定山豪氣幹雲,勢要将景歡挑下馬,那時候他是怎麽說的來着:“乳臭小兒,切莫狂妄,我這就挫挫你的銳氣。”

如今想來,只剩唏噓。

當年橫刀立馬,一人便抵一城的陶大将軍,如今也躲着不敢見人了。

紙上所說的,應當是柳素了吧。

“不好!”

這還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柳素這小丫頭當真是一刻也耐煩不住,運氣也是背時到極點了。

卧虎山在城郊,離主城并不算遠,但也算不上是很出名,只因盛長蘭花,因此每年春夏兩季都會有不少文人墨客和閨秀來此踏青賞花,只不過近些日子不甚太平,來山裏的人也少了許多。

景歡以前就曾和太學裏的士子一同賞過花,只不是實在是無聊,賞到一半,他便尋了借口出來了。

這時節漫山遍野的蘭花,尤其是在晚上,空谷幽蘭盛放,花瓣聚攏,隐隐帶着露珠,仿佛美人泣淚,芬芳滿山谷。

柳素又夢見桓璟了,這一次比上一次還要真實,她意識亂得很,迷迷糊糊地就要貼上去撒嬌,想告訴他,這兩日她怕得很,這勞什子地方雖有月光,可也有蛇蟲鼠蟻,再加上沒水沒食,就已經快要撐不下去了。

景歡抹過她幹裂的嘴唇,俯身掰開她的眼睛,确認她還活着,沒有中毒沒有受什麽致命傷後,道:“福大命大的丫頭。”

柳素似乎很不同意他這樣的說法,加之面前的亮光被他擋住了大半,潛意識裏便有些不開心,于是撈着景歡的脖子,撅着嘴道:“你擋住我光了。”

景歡剛要推開她,又聽那丫頭委委屈屈道:“人家怕黑。”

他搖搖頭,想到這丫頭本是長安侯的富貴千金,大約一輩子都不曾吃過這樣的苦頭,一時竟有些不忍。景歡捏了捏柳素的臉,心中感慨,不過幾日未見,倒瘦成這樣了,嘴上卻道:“喂,快醒醒,我來帶你回去了。”

柳素不醒。她已是極虛脫了。

景歡沒法,只能将她抱起,借着外頭的那根樹藤,将她帶上去。

月色紛擾,蘭花幽香,有人踏月而來,将她擁在懷中,柳素只覺得是自己晃了眼,要不然怎能瞧見這樣美麗的場景,他的側臉皎潔無暇,在月光的映照下瑩潤若斯。

“你是......九天谪仙人?”景歡沒想到柳素會突然醒過來,還是在這樣的當口上,然後他就被強吻了。

大岳朝的二殿下,生平見過無數女人,皆都潔身自好,不曾有過半分沾染,可卻在今朝,被一個小丫頭堂而皇之地占了便宜。

他怒目而視,卻觸到柳素可憐的、濕漉漉的小眼神,她顫着嘴巴,不經意下重了口,吧唧一下就咬在了景歡的嘴唇上。

“柳素!”

柳素暈過去之前,想的是:他的嘴唇好軟,像棉花糖,甜甜的。

回到了顧九州府上,柳素見了暗十三,便将懷裏的小丫頭燙手山芋般地扔了出去:“把她丢在顧九州門口。”暗十三不能出面,可景歡這樣子也不好意思見顧九州他們。

暗十三一頭霧水,見着主子捂着嘴巴,不由一時好奇問出了口:“主子可是受傷了?”

“沒—有—”然而暗十三卻仿佛從這簡短無比的兩個字中聽出了一絲咬牙切齒的意味來。

“可是......”

景歡的眼神冰冷,暗十三到口的話又憋了回去,提着手邊的小娘子便往顧九州的房間奔去,敲了三下顧九州的門,然後他便隐在了夜色裏。

顧九州罵罵咧咧地起了床,并打了個老大的哈欠,邊走邊發牢騷:“誰啊,大半夜的敲我的門,擾人清夢可是大罪過!”再急也不用趕着大半夜裏的吧。

然後——

“小娘子!”目光觸及倒在地上的柳素,顧九州的困意順間消了大半,忙将柳素扶起來,身子還是溫軟的,人活着就好,顧九州舒了一口氣,然後将她扶到了大廳。

“大家快醒醒,柳素回來了!”一時間阖府燈火全都亮了起來——除了景歡房間裏的那盞。

薔薇茉莉兩個小丫頭抹着淚哭哭啼啼地跑過來,左右晃着柳素:“小姐,你總算回來了,你要是有個什麽三長兩短,我們可怎麽活啊!”

“早知道當初就不該由着小姐胡來,非要離家出走,現在弄成這幅樣子。”茉莉說。

顧九州看着大廳裏的人,忽然道:“怎麽那位大人沒來嗎?”說來也是奇怪,好像他來了這麽些天,卻始終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府上的人亦都跟着顧九州叫稱呼他為“您”或者是“大人”。

顧九州随口回道:“本就非親非故,哪裏管的了那麽多。”且二殿素來涼薄,誰曉得他是有心還是無意的呢。

陶願“哦”了一聲,然後推開圍着柳素的茉莉和薔薇,道:“我通些醫理,讓我來瞧瞧。”

他捏着柳素的手腕,切了一會的脈相,道:“無什麽大礙,只是餓得太久了,薔薇你去準備些溫水,茉莉你去廚房煮些粥啊面條什麽之類的,記得煮得軟爛一些。最近這幾天就只讓她吃面條和粥就行。”

她餓了好幾日,只能慢慢進食,若是一下子吃得太過油膩或是太撐了,恐怕真的大羅金仙也難救了。

薔薇和茉莉如釋負重,連忙點點頭:“這個我知道的,我家老爺也曾說過,餓得太久的人不能吃太好也不能吃太飽否則有性命之憂。”

陶願詫異地看了她倆一眼,點了點頭:“沒想到你倆懂得還挺多,那快去吧,我去準備些藥材,顧刺史,你家中應該有備用的藥材吧。”他突然轉向顧九州。

顧九州被他問得愣了一下,反應過來之後立即點頭道:“有的有的,我叫管家帶你去庫房。”

虛驚一場,好在人是平安歸來了,顧九州也算是卸下了心頭的一塊大石,只是細想過後不免覺得疑點重重,那人擄走了柳素,卻又放她平安歸來,難不成這背後還有什麽牽扯?

柳素做了好大一場美夢,雖然肚子空空,腦袋昏沉,然而卻占了天大的便宜,只是究竟占的什麽便宜,她自己也想不起來了,不過應該挺美的,不然也不會做夢都會被笑醒了。

“小姐,你可算醒了!”茉莉一臉幽怨。

柳素看着頂上的帳子,竟有些神思恍惚:“我回來了?”

她又重複了一遍,伸出手狠狠地捏了一把自己的臉蛋肉,而後痛得叫出來:“好痛!”眼淚都下來了。

茉莉笑她:“小姐真是傻了。”

“我竟真的回來了,那......便不是夢了,是真的?”有人救了她,把她從那個絕望的地方給救了出來,她記得那個人的側臉,如夢似幻,就像天上的神君一樣仙氣飄飄,俊郎不凡。

“小姐,你又在做夢了,世上哪有那樣的郎君。”茉莉無情嗤笑她。

柳素卻仍是蕩漾着神思,望着自己頭頂的帳子,又陷入了沉思,時不時地還要笑兩聲。

“也不知那位大人怎麽了,從昨晚上開始就沒見着他的人了,喊他吃飯也只是叫咱們放在門口,不讓進去,當真怪事。”顧九州府上的小厮躲在窗戶下嚼舌根,沒成想躲的正好是柳素房裏的那扇窗,是以這對話一字不落地全落在了柳素耳朵裏。

“他們說的是誰?”她一時沒反應過來。

茉莉給她解釋道:“就是桓璟,您劫下的那個夫婿,不過人家現在同在山上時可不一般了,二殿寵臣,此回來是有極重要的事要辦,不找咱們的事已是謝天謝地了。”

柳素淡淡“哦”了一聲。

前院言語聲嘈雜,柳素撐着頭望向外頭,極是好奇,不知何人敢在刺史府大聲喧嘩,當真也是虎膽,當下便對薔薇努努嘴,示意她出去瞧一瞧究竟是誰。

不一會薔薇便跑回來,面上滿是喜色:“小姐小姐,槐娘小姐回來了,來找你了!”

槐娘!槐娘終于回來了!

柳素眼睛一酸,當即有種想哭的沖動,可瞧着薔薇和茉莉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又将快流出來的眼淚又收了回去,喜氣洋洋道:“一醒來就能看見槐娘,真好。”

“不好!”薔薇忽然這麽說,方才只顧着給小姐報喜了,忘了說:“顧刺史和槐娘小姐在前院吵起來了,兩個人你來我往,誰也不肯讓誰的,這可怎麽辦啊!”

“那還等什麽啊,快把我扶到前頭去啊!”她心裏急,掙紮着要從床上下來,茉莉吓得不輕,趕緊攙着柳素,嘴裏還有些不情願:“小姐,你還沒好呢。”

柳素無語道:“我又不是瘸了,沒事的。”

果然,前院的兩個人吵得不亦樂乎,顧九州臉紅脖子粗,宛如關公在世,槐娘倒是氣定神閑,悠哉悠哉,柳素一看到這個場景便放下了心,只要槐娘不吃虧就行。

然而,人在家中坐,鍋從天上來。顧九州和槐娘吵得不分彼此,竟然動上了手,顧九州被梁大拉着往後拖,梁大還一直道:“顧刺史,好男不跟女鬥啊!”

槐娘拔腿便要追,誰知步子邁得大了些,腳一滑,繡鞋飛了出去,直直朝柳素在的方向飛過去,茉莉心急如焚然而終抵不過那繡鞋飛的速度,眼瞧着柳素就要被那繡鞋砸了腦袋,慌亂之中,有人一把拉過她,堪堪躲過。

柳素一頭撞在了南牆上。

只可惜,是男牆。

她捂着鼻子,視線上移,待瞧見景歡的嘴巴時,驚愕地忘了揉鼻子,傻乎乎地問他:“你嘴巴怎麽破了?”

一時間鴉雀無聲,顧九州裝死看着外面,心道,原來二殿也有如此風流的一面,難怪今日一整天小厮送飯都見不到他的人,也不知二殿昨晚去了哪裏鬼混,想想就很刺激。

景歡的耳朵上攀上了一絲可疑的紅暈,他的發方才被甩到襟前,竟莫名有種柔弱感,此刻冷眼看着柳素,一把推開她:“多嘴!”

像極了惱羞成怒的樣子。

柳素卻覺得一時間心跳如擂鼓,景歡滿身的冷香味就這麽不管不顧地鑽進了她的腦子裏,不受控制。

好像似曾相識。

明明以前,不曾有過這樣的感覺的。

這算什麽呢?

“你......你是......”她猛地想起山洞的那個夜晚,景歡抱着自己從山崖下走出,月色迷蒙,蘭花飄香,一切俱是正當好。

“是你!”她慢慢漲紅了臉,腦子裏仿佛有根名為羞恥的弦,如此輕易地繃直,又那樣突兀地斷裂開來,繃得腦瓜子嗡嗡嗡得生疼。

竟然是他救了自己。

那麽她的夢中情人,是桓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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