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結束 山水一程

陶定山沒有想過自己會是在這樣的情境下再見故人, 他只以為她是早早的便死了,死在那個城破的夜晚,以至于再見面時只有久久的悲嘆, 以山風做引子, 兩廂直視,卻愣是說不出一句話來。

到底還是念奴先開了口:“許久不見......你, 別來無恙?”聲音喑啞,像是吞了煙霧。

自長安淪陷,李朝覆滅,到如今已經整整五個春秋了, 眼前這位曾經名聲盛極一時的李朝大将軍,如今也成了一幅落魄潦倒的粗糙模樣。

景歡與十三兩個人先摸上來,其實景歡心裏藏了自己的成算,他此次停留在滄夷的原因, 可不就是為了這位李朝名将——陶定山麽。

景歡坐在樹上, 十三趴在草堆裏,陶定山現在心神不定, 想來應該發現不了他們。

“我很好,你呢。”陶定山嗓音微顫, 但聽得出來是壓制過的聲音了,景歡暗笑着搖了搖頭,心道這麽多年過去了, 陶定山這個人還是一如往昔那般, 死要面子。

活受罪。

念奴眼眶微潤,忽地笑了,笑得明媚無邪,令陶定山想起他們初見時的那個雨天。

“你是誰?”

“我只是一個一文不名的人罷了。”

“你為什麽救我?”

“因為......我需要你。”

“如果你需要我, 我會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的。”她說,笑容極燦爛。

滄夷失了的時候,陶定山也不複存在了,連同那個陪着他一路走來的小妓子也一并消亡了,留下一個只剩下名頭的“昌平”。

“陶定山,這麽些年你死到哪裏去了!”

念奴把昌平嘴裏的布條扯下來,丢在一旁,昌平甫一得了空隙便大喊大叫,景歡饒有興趣地看着這曾經的一國公主發瘋,竟覺得興味十足。

原來,以前的那個素月是真的不知道陶定山的去向。

難怪他怎麽問都問不出來了,這不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麽。

昌平怒目而視,陶定山沒有看她。他的目光全在念奴身上。

“公主,很多年前我便告訴過你,我們之間兩清了。”那些世上的傳言,那些将軍與公主的戲碼,都不過是百姓們一時無聊自己編排出的消遣的玩意。他看了公主一眼,但是很快将視線又移開。

“那時我拒了陛下的賜婚,又怎會再走回頭路呢。”陶将軍從來不走回頭路,天下人皆知,真正的素月也知。

“從頭到尾,我們都是被擺弄的人。你說是吧,景歡。”他沒有回頭,只是随口一句,但景歡知道,陶定山已經發現了自己。

他也沒有要躲的意思,便搖着扇子從樹上落下,嘴角帶起一抹笑。

“陶将軍,你這麽說可就是污蔑我了。”

陶定山苦笑:“當年陛下為何給我下了秘旨,讓我屠殺長安皇族,是你找人挑唆的吧。”他看向這個昔日的對手,眼裏沒有憤恨也沒有痛苦,甚至透出些淡淡的欣賞。

景歡一直都相信,世界上最了解自己的非敵人莫屬,畢竟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而他和陶定山便是這樣的一種關系。

“功高震主,樹大招風這個道理陶将軍不會不知道吧。”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當年的陶定山手握着李朝至高無上的軍權,一時風頭無兩,廣為人所愛戴。

偏廢主多疑心,陶定山自也免不了這一遭。

“我不過差人在你家陛下面前說了幾句話,他便迫不及待地要開始卸磨殺驢了,難倒這也是我的錯嗎?”景歡戲谑看他。

他縱然使計,使的也是陽謀,是陛下與他都非要往景歡布下的網子裏鑽。

“可你最後還是殺光了李朝皇族啊。”說完這話,景歡将目光投向昌平:“公主,你的同族甚至親生姐妹可都死于他手啊,這麽些年,你怎能心安呢?”

昌平氣急敗壞,想是也認出了景歡,數月之前他化身滄夷城的富商,曾與她有過短暫的接觸:“原來是你!竟然是你!你這般處心積慮,當真是好籌謀!我為何要在意那些人,難倒你會在意對你落井下石的姐妹嗎?”

景歡搖扇子的手頓了頓,然而就是這一頓,叫昌平看出了端倪:“二殿下,如今你也是皇室的人了,我從前領略的那種滋味,你就好好嘗嘗吧。”

什麽叫手足相殘,孤家寡人,家破人亡。

生于皇室,便要一輩子孤獨。

“陶定山我不想聽你們的過去,我只想聽你親自向我解釋,當年滄夷之戰,為什麽......為什麽要拿我換公主?”她愛了那麽久的男人,剖出一顆真心傾心相待的男人,最後竟然猝不及防地給了她一刀子。

這才讓她知道,原來陶定山不止想要她的人和身子,還想要她的命。

陶定山緩緩跪下:“素月,我知我對不起你,可是公主......是我必須要報答的人。”公主是一國的血脈,是他要效忠的王朝的繼承人,是曾經救過他命的人。

念奴忽然笑了,笑得蒼涼,她手中的刀子抵在昌平脖子上,似乎随時都能将她的脖子劃破然後血流如注,只需要一刀。

“難道我做的......都是應該的麽?”念奴不解,公主不過是在陶定山拒婚觸怒陛下時替他求了個情,順手而為,可自己為他做了那麽多,當真都只是在一廂情願嗎?

她似乎真的是要瘋了。

陶定山不敢上前,景歡便趁機問她:“那個書生,喬烜,還有脂粉樓裏的妓子,是不是你殺的?”

念奴回過頭來,雙目無聲,喃喃道:“是......都是我殺的,她們都該死呢。”

“喬烜,他說他愛我,要給我贖身,結果轉頭就要去娶別人,還有脂粉樓裏的那些妓子,那些姑娘們,曾經多麽親密地叫着我姐姐,可是轉頭,卻只認識她了。”景歡知道,念奴說的“她”指的是昌平。

“他說要替我贖身,但卻沒有帶夠銀兩,于是他告訴我他回客棧去取,但我知道,他走了就不會再回來了。所以我學了書上的方法,将銀針刺入他頭頂的穴位,這樣他就會慢慢死去,沒人能找得到我。可惜他碰上了那個殺豬的屠戶,我不過挑撥了兩句,他便要替我殺人。這樣的男人,是真的很蠢啊。”

“他也曾說過要替我贖身。”念奴看向陶定山。

人世間的背叛,她都占得齊全了。

“說來真是可笑的一生啊。”似乎毫無留戀之處。

“素月!”她舉起匕首,卻沒有割開昌平的脖頸,然而仍有鮮血橫流,陶定山見過血流成河,見過屍山血海,但唯有此刻,他的腳步再無法挪動一步。

他還是習慣叫她素月。

可惜素月就要死了。

念奴曾看過醫書,那書上寫,自刎而死時會流很多的血,甚至會濺人一臉,她最想做的事就是讓陶定山看着自己死在他面前,如今她終于做到了,她把自己的血永遠留在了他心上。

“我怎麽舍得傷害你要保護的人呢,我可以殺遍天下人,卻無法對你狠心半分。”

“我不想......不想再做傀儡了。”不論是你,還是別人的。

念奴知道,當她看見陶定山那張臉的時候,這場博弈就已經輸了。

他貪權,自己貪愛,還不都是一樣的。

“公主,以後你就繼續以素月的名字活下去吧。”他的一生也該結束了:“二殿下,你不是來抓我的嗎,我跟你回去。”大岳立朝五年,這大約是陶定山第一次承認景歡二殿下的身份。

平襄八年,陶定山一次見到素月。

那時她雖青澀,但容貌姣好,已然隐隐透露出日後傾國傾城的雛形來。不過陶定山看中她,卻是因為她罪臣之女的身份,這樣的身份無依無靠,好控制,不聽話便殺了再換。

可他沒想到的是,這個女孩對他依戀極深,心甘情願為他做任何事,包括出賣自己的身體。他開始猶豫,因為她實在是個很好的傀儡和武器。

陶定山因為素月的關系節節高升,一路扶搖直上,但很多人只以為陶定山是運氣好,有貴人保薦,但又有誰明白,一個草民光靠運氣是無法停留在權力中心的。

他靠的,可不止是運氣。

長安屠殺皇室引得民衆怨聲載道,險些軍心大亂,陶定山棄守長安,領着自己的殘部一路逃至滄夷,走時順便帶上了昌平公主。

他當然不會平白無故的散發好心。

其一昌平公主曾救過他,他這也算是知恩圖報。

其二若是滄夷再破,留下一個舊朝公主,方便自己再複辟李朝。

可是選誰做公主的替死鬼,這便成了一個問題,那人的身份既不能太顯赫,也不能一點名姓也無,前者樹大招風,後者太過平庸更惹人懷疑。

他手頭倒是有個合适的人選,那個名動滄夷的名妓素月。

誰能想到他将一國公主藏在青樓酒肆?

然而這樣一來的話,原本的那個素月是留不得了,當年他想到這兒的時候,心口竟說不出來的隐隐地發痛,但他只以為是什麽舊傷發作。

直到有人告訴他,素月不慎跌下湖水,估計是溺亡了。

他當時只是皺了皺眉頭,說:“知道了。”然而在所有人都離開的時候,才懊喪地跌坐在地上。

他一生盡付君,一生都在兢兢業業地向上爬,卻從來都,爬錯了方向。

顧九州帶人趕到的時候,陶定山抱着念奴的屍體,渾渾噩噩,仿佛一具枯骨,只呆坐在地上。

“他......是陶定山陶大将軍?”這話他是悄悄附在景歡耳朵邊上問的,這麽個大人物,要是就這麽直呼其名,只怕身後那些兵卒們是要造反。

陶定山的名號,當年在滄夷可是真真正正的響當當呢。

景歡點點頭:“把他帶回去吧,派人嚴加看守。”

他抓了陶定山,此次來滄夷的目的也算是完成了,有了陶賊做獻禮,父親應允的太子之位恐怕也是不得不給了,如此想着,景歡心情大好,然而歡喜之餘不免有點唏噓。

誰能想到那個鐵骨铮铮的陶大将軍竟也會有沉溺男女私情的時候。

“那殿下這是準備回随州了?”顧九州小心翼翼的問他,景歡挑了挑眉,揶揄道:“顧刺史就這麽想我回京?”

顧九州心頭一凜,忙否認:“沒有沒有!我哪裏敢這麽想!您錯怪我了。”

然而景歡不過是打趣他罷了。

天高雲淡,只雁北回,他想,他亦是該回随州了。

有些人、有些事,總得一個個的對付過來。

柳素一聽說景歡回來立馬從床上蹦起來,她一整日躺在床上接受着薔薇和茉莉的投喂,一早上吃了七八個綠豆糕。

日頭還盛着,她打開衣箱左翻又翻,翻出一條大紅色裙子來,比在身上問:“槐娘,薔薇茉莉,我穿這個好看嗎?”

她皮膚白皙,明眸皓齒,五官明朗大方,自然是再适合穿豔色不過的。

“我家素素穿紅色真好看。”槐娘誇贊她,柳素扯過薔薇手上的披帛便興沖沖地跑出去,迎面便撞到進門的景歡。

“哎喲!”仍是免不了被撞疼了,景歡沒有被撞倒,反倒是她這個撞人的被反沖的力道撞得連連後退了幾步,柳素一擡頭,瞧見景歡,竟露出小女兒般的羞怯,連說話都有些不太利索:“你......你回......回來了?”

景歡蹙眉,似乎有所不解,便問她:“你這是......結巴了?”

她又氣又羞,撐着腰回他:“我......我才......才沒有!你這回捉......捉到兇手了?”意識到自己方才說了什麽之後,柳素慌忙捂嘴,她這是......真的結巴了?

不該啊,沒聽說過結巴還能後天形成的啊!

景歡點點頭:“明日我就要回去複命了。”

“啊?這麽快!”沒想到等了一整日竟等來這麽個噩耗,柳素瞬間便蔫巴了下去,低着頭看着地,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良久,她扯着景歡的袖子,眼睛看着他,一閃一閃的:“可是這個案子還沒結束呢!”

她想留下他。

阿爹說,喜歡一個人不要慫,要努力地迎難而上!

雖然,她這個難度是高了點。

“後續的事自有顧九州處理。”

柳素的小腦袋又垂了下去,景歡這話說的也不假,顧九州本就是滄夷刺史,此等案件本該就由他審理才對,少了桓璟一個外人又算得了什麽呢?

景歡拉開柳素的手,沒有再看她。

本就是山水一程的路人,這一程走完了,還得接着走下一程,有什麽舍不得的呢?景歡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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