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妙啊 她把目光投向景歡
虞家是商戶起家, 所以宅子便買在市集不遠處,方便虞槐娘每日去市集上的自家商鋪查賬,雖然虞家只是商賈人家, 但是家大業大, 槐娘自個兒也算得上是腰纏萬貫的滄夷一富,是以家裏的仆從還是挺多的, 比方說府上有管家,廚房的廚子、幫手、婆子,掃灑的婢仆、小厮、看門的家丁,零零散散加起來總也有三十來號人。
其實原先還要更多一些, 但是自新朝安定下來之後,二殿下與大理寺少卿合定頒布了《岳律》,其上對商賈多有苛刻要求,比如出行不得坐四乘馬車, 不得坐八人轎子等等, 自然家中婢仆也是不宜過多的。
槐娘倒是無所怨言,那些家仆都是母親在世時采買來的, 原先伺候父親母親還有她,只是現下父親母親都去了, 家中只剩下她一人,槐娘一人也用不了那麽多的婢仆。
何況人多了太熱鬧,反而有失清淨, 倒不如順從官府, 将其都遣散。
虞家百年世家,宗祠坐落在豐陽老家,虞家主枝自槐娘太爺爺那一輩遷到了滄夷,伺候便世代紮根在此了。
槐娘的母親沈聽蓉是長安人士, 原是個讀書人家的姑娘,因虞老爺年輕時随商隊路過長安,對坐在轎中的沈聽蓉驚鴻一瞥,便時常萦挂于心,其後第二年便央求自家父親到長安提親。
槐娘小時候随着母親在長安住過一段時日,沈聽蓉和柳夫人是出閣前的手帕交,是以常常帶着槐娘與柳素一起玩耍,一來二去,兩個姐妹便深感相投,打小就比旁人要更親密些。
晌午主人家吃飯歇息,廚房的婆子們得了空便少不得閑話。
沈婆子喚來角落裏的阿黃,将手裏的肉骨頭抛給它,順道摸了摸阿黃的狗頭:“虧了小姐人好,你我兩個才能在滄夷安家立命,還頓頓有肉吃。”
虞家富庶,頓頓見葷腥,每日裏也是山珍海味不重樣的往上端,槐娘一個人也吃不了那麽許多,剩下的菜食總由廚房的這些婆子們分了,有的帶回家去給丈夫孩子,有的就自己吃了。
不但飲食上較之其他家仆從要好上許多,槐娘對下人那也是沒得說的,年節裏必發慰問,仆從們得了好東西,自然也會對槐娘更加上心。
沈婆子不知想起了什麽,忽地啐道:“這天殺的老不死,當年夫人老爺過世時沒見他們殷勤問候,現如今槐娘小姐出息了,虞家的生意被救回來了,一個個便跟黃鼠狼似的,聞着味道就來了,左右沒安什麽好心!”
當年虞家老爺過世,家宅裏統共就槐娘一個主事,那些叔叔們借故道遠,不肯來幫忙料理,偌大一場喪事悉數由槐娘自個兒來料理,彼時她年紀尚輕,又驟然失了父親這個頂梁柱,只覺得世界塌陷,生不如死。
倒是柳東河帶着家人不遠萬裏到長安奔喪,幫了槐娘許多的忙。
也是因了這層原因,槐娘才待柳素不同于常人,原本已是極好的姐妹,經了那事之後,更是當她一奶同胞的親姐妹一般對待。
沈婆子罵罵咧咧:“當年不肯上門,如今倒有臉來了,要我說,小姐的這個三叔當真不是個東西,我看他那雙眼,就知道他憋着壞呢!”
錢婆子扒拉着手裏的白菜,嘆道:“小姐也是存着氣呢,然而終歸是長輩親戚,同老爺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小姐恐怕也拉不下多長時間的臉面,便要迎這位三老爺進門了。”
人都道骨肉親情不可輕易斬斷,虞廣年是槐娘父親的親弟弟,算來也是正經的長輩,若沒有當年那遭事,或許槐娘還真得拿虞廣年當親爹一樣供着呢。
虞家門外,有一穿着體面的男子,蓄着不長不短的胡子,容長的臉,一雙三角眼倒吊,手裏捏了串佛珠,怒目看着擋在門口的家丁,道:“你敢攔我?你知道我是什麽身份?”
家丁賠笑:“三老爺,我們家小姐不在,您請回吧。”
虞廣年氣得吹胡子瞪眼,一聽家丁稱呼他為“三老爺”便暗暗挺起腰板,喝道:“既然知道我是你家三老爺,還敢擋着門?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我家侄女兒不在便不在,左右我到裏頭去等她便是,槐娘這個丫頭也是越來越放肆了,連下人都不會管教,這是對待長輩的态度?”
說着便要往裏頭闖。
別看虞廣年人長得瘦弱,可早年到處跑商鋪攢得一把子好力氣,那看門的家丁也不敢下死力氣去攔他,到底是主家的親戚,且還是叔伯一類的長輩,若是磕着碰着的,少不了胡亂安一通罪名上來。
槐娘老遠就聽見門口的聲音,旋即将筷子一撂,架在筷架上,“騰”得一下站起來的,倒把柳素吓了一跳。
“槐娘你這是怎麽了?”方才還有說有笑的,怎麽這麽一會子槐娘的臉便拉了下來,可是自己說了什麽不當的話嗎?
槐娘蹙着眉,瞧着樣子似乎有些心煩意亂:“我去看看,沒完沒了的鬧。”
然而還沒等走到門口,小厮連同上門的虞廣年一同闖進了廳堂裏,虞廣年将佛珠往手腕上一套,臉拉得老長:“槐娘啊,三叔還以為你當真出門辦事去了,沒想到你是刻意躲着我哇,難怪他一直攔着我不讓我進去。”
槐娘冷冷道:“三叔今日來可是有什麽事麽?”開門見山,自分了家之後,虞廣年便只在槐娘小時候帶着家裏人來過一兩趟滄夷,是以槐娘與這位三叔并無什麽親厚的感情。
虞光年似乎也察覺到槐娘的态度冷淡,便又緩和下臉色道:“槐娘啊,你父親去了,老家那邊就只剩下三叔和二叔,當年之事我和你二叔确實也是做得不當,三叔這是來向你賠禮道歉來的,望你大人有大量,能夠寬恕我們。”
他先是表明來意,而後又哭起了慘:“當年不是我不想來哇,豐陽老家遭了水患,你也是曉得的,你堂弟高燒不退,你嬸嬸身體又不爽利,三叔得照顧一家老小,況且三叔家裏哪比得上你們家裏,你爺爺當年臨終前把錢都給了你爹,還把我們趕回豐陽老家去,說是回去繼承祖宅,實際可不就是個看祠堂的麽。”
說起這虞家上一輩的舊事,那也是一本算不清的爛賬。
父親接手過祖父手裏的生意時,虞家已經敗得快差不多了,祖父臨終前撐着最後一口氣便是要将家産劃分明白,免得兄弟三人往後鬧得不愉快。
彼時槐娘将将出生,父親是長子,自然逃不過責任,于是自告奮勇要接受祖父那些欠了一堆債的商鋪,而二叔和三叔彼時也娶了親,見父親願意接手燙手山芋自然心中歡喜,但他二人總覺得吃了虧,便逼着祖父将豐陽老家的祖宅分給他二人,從此祖宅便不再是父親的家,只是他們兩的。
按理說,祖宅該由長子繼承。
但是父親仁義,也不想被兩個兄弟在背後說三道四,便同意了他們的要求。
可是他們現在竟拿這件事來讨好賣慘,這是打量她不知道當年那件事呢?
槐娘氣得牙根癢癢,恨不得将一盆熱湯徑直潑在這老潑皮身上,得了便宜賣乖,世上竟還有這樣的事?
“槐娘家裏還有個三叔哇,我也是第一聽說呢。”柳素忽地驚嘆道,接着又作誇張狀:“可是槐娘,你我情同姐妹,我怎麽從來沒聽你提過你的三叔二叔呢?我還以為伯父是家中獨子呢。”
槐娘冷眼回她:“我二叔三叔住在豐陽老宅,我并沒有見過他們幾回。”
虞廣年剛要開口,槐娘便突然感嘆:“原來是這樣啊!豐陽倒是離這挺遠的,難怪當年我随父親來你府上吊唁只見你一人在操持,原來虞伯父不是獨子啊,唉,只是伯父走時甚是寂寞,兩位叔叔沒能見到亡兄最後一面想來一定心中痛苦愧疚萬分吧。”
她适時地抹了抹眼淚,只是這話說得格外刺耳,虞廣年雖聽出她話裏的嘲諷,但卻拿不着實在的話柄,頓時被噎了一下。
柳素暗地裏捏了捏槐娘的手,對着虞廣年道:“叔叔不遠千裏來作客,咱們科不能失了禮數,槐娘你先安排叔叔住下吧,有什麽事等安頓好了再說。”
然而虞廣年可不是來作客的,本打算給自家小侄女先來個賣慘一條龍,然後拿捏着她的痛處叫她出言不遜,捏了話柄,之後便算掌了上風,可現在不曉得被一個不知什麽地方冒出來的野丫頭全然攪混了,虞廣年頓感腦子一片混亂,也想不出該說些什麽來回,只好呆愣着站在庭院中,一動不動的。
槐娘知她意思,也曉得自己現在情緒不甚穩定,便答應了柳素,對小厮道:“福泉,把三叔安排在客房吧,三叔見諒,侄女近日來身體不适,精神恍惚,怠慢三叔了。”
所謂人言可畏,何況她一個孤女,這虞廣年今日只身前來叩門,又是事隔那麽久之後,定然沒安排什麽好心,何況,他方才話裏提到了二叔,只恐這位二叔也在路上了。
不知他們打的什麽盤算。
虞廣年被福泉帶下去之後,廳堂之中便只剩下他們三個人。
方才講話的時候那道金齑玉脍竟被景歡一人全吃完了,柳素不敢置信:“你!你怎麽都吃完了呀?”她的金齑玉脍!好不容易才吃到的長安名菜!嗚嗚~
景歡慢條斯理地擱下筷子,挑眉看了柳素一眼:“你的伶牙俐齒與人吵架倒是一絕。”起碼他目前為止看過的女子皆無如她一般者,嬉笑怒罵,全在于心。
大家閨秀,多是貞靜賢淑的,商賈之女,倒當真是不同于尋常閨秀。
“我就是看不慣這種倚老賣老的瘋老頭!仗着自己是長輩便能夠對別人指手畫腳,當年虞家伯父過背,他和槐娘那二叔一個躲得比一個遠,彼時虞家困難,正是周轉不開之時,他們倆不就怕被借錢嗎?整日裏就只會對鄉裏鄉親說着老爺子偏心,将好東西和家産都留給了大兒子,明裏暗裏的妒忌,搬弄是非,簡直比長舌婦還要聒噪。”她越說越氣憤,仿佛是自己親身經歷。
然而倒也不能說不是。
虞家伯父過背那年,正是虞家最艱難的時候。
彼時槐娘只有十五歲,剛及了笄,虞家伯父是于冬日裏去的,那麽冷的天,外頭還下了雪,柳素與父親快馬加鞭,日夜兼程才在一天之內從長安趕到滄夷,他們到時,守靈的堂內只坐着槐娘一人,往盆中添着紙錢,一雙手上全是凍瘡,臉也哭得紅通通的,柳素上前去抱她,直覺自己抱了一塊鐵,硬邦邦的,槐娘想要起身給柳東河行禮,卻怎麽也站不直。
柳素便跪着将槐娘抱在懷裏。
她說:“別怕槐娘,你阿爹阿娘都在天上看着你呢。”
槐娘才哭出聲來,眼淚是溫熱的,劃過臉頰,又落在柳素肩頸上,瞬間涼意四沁,槐娘哭道:“素素我好怕,爹爹不在了,爹爹怎麽會不在了呢,他明明好得很呀,還說下雪了要等我去采雪水埋在地下明年泡茶給他喝。”
為什麽爹爹會走呢?她怎麽也想不明白,一切都來得好突然。
那年的冬天真的是冷極了。
“我摸過爹爹的手,初時還是熱的,可是很快就冷得像冰塊一樣,以前阿娘去世時我還小,一切都是阿爹主持的,那時候我想阿爹走了,往後我該怎麽生活下去呢。”槐娘也想起了當年的事。
“還好有你和柳家叔叔,還有你阿娘,他們都是很好很好的人,我都記在這兒呢。”她摸了摸柳素的小腦袋瓜子,用額頭碰了碰柳素的額頭,以此安撫她,叫她不那麽氣憤。
“氣壞了都是自個兒的,有你在,我想我能夠應付得來。”
柳素憤憤然捏着小拳頭,道:“可是他們是你的親人,你有了情感羁絆,有些事難免做得不痛快,我害怕他們算計你,更害怕你為親情道義所挾持。”
縱然槐娘是商場上的鐵娘子,但是鐵娘子也有柔軟脆弱的一面,這麽多年柳素聽聞她多少雷厲風行的事跡,但是方才那一刻,她見到槐娘面對她三叔時那份又恨又無奈的眼神時,便存了擔憂。
她把目光投向景歡,上下打量一番,忽然滿意地點了點頭。
這個主意簡直不能太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