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醉酒 讓人想掐一把

天色還未完全暗下來, 有人風塵仆仆地敲開了虞府的大門,與上回不同,這次小厮熱情地将人迎了進去, 二叔虞廣財還頗為意外。不過他進門時并未見到掌家主人虞槐娘, 家丁說大小姐去了東市查賬,要很晚才會回來, 而後同樣被安排去了客房,與三叔虞廣年相隔而住。

登鵲樓,傍晚時分便點上了外頭的燈,在暗沉沉的街道上顯得格外繁華豔麗。

“槐娘, 早聽你說登鵲樓的名聲了,可你就是不肯帶我來!”柳素驚喜萬分,她素來推崇人生在世,吃喝二字, 有吃有喝有好酒便是平生最快意。前些日子槐娘不在滄夷, 她又被案子絆住了腳步,所以一直不得空來嘗嘗這滄夷美食, 今次可算逮着機會了。

槐娘淺酌了一口剛呈上來的酒,嘆道:“好酒, 不比胡肆的差,只是比長安的酒要淡些,不夠烈。”而後才道:“若不是家裏來了不速之客, 我也不想出門來食, 家裏有好廚子,我還思量着叫你常常我家廚子的手藝,偏你不識貨。”

柳素忙拍馬屁,邊替槐娘捶着肩膀, 邊谄媚笑道:“明明都怪你嘛,誰叫你從前在長安時把這滄夷景色描繪得這般好,難免叫我心生遐想。不過槐娘你家的廚子,自然是一等一的,我哪裏敢小瞧呢,不過,咱們今日還是好好品嘗一下這登鵲樓的美味吧!”

登鵲樓,最出名的便是樓中的狀元菜,據聞許久之前曾有一位士子暈倒在登鵲樓的店門口,彼時登鵲樓還不似現在這般有名氣,那店老板還只是個籍籍無名的小店老板,眼瞧着有人暈倒在他店門口,忙将人扶了進去,細瞧之下才發現這人是餓暈過去的,于是準備了一桌子菜,那士子醒過來後狼吞虎咽的,将一桌子好菜都吃得幹淨,第二日拜別店老板。

後來那士子中了狀元,還特意回來感謝店老板,自此這登鵲樓的名聲便傳開了,無數士子趕考必要到此一聚,以讨個彩頭。

景歡聽了這番故事,搖了搖頭,失笑道:“這故事編得也太言過其實了些。”

“且不說那讀書人是餓暈的,剛醒過來哪裏吃得下油膩葷腥,若是真叫他将那一桌子好菜全給吃了,恐怕早就撐死了。”

他又繼續道:“這店老板也是個有心機的人,知道世人多愚昧,上京趕考的士子心中焦慮難安,必會不顧一切地相信一些虛無缥缈毫無根據的話。”

柳素不解:“可是......可是後來也有真的中狀元的呀!”

景歡暗自發笑,而後一本正經解釋道:“十萬個上京趕考的士子皆囊括其中,定是能中上幾個的,這并非是運氣。做個假設,比如一個人去賭大小,莊家開盅,在雙方都不出老千的情況下,結果天定全憑運氣,如果他只賭一把,那麽他很可能铩羽而歸,但如果他賭十次呢,并且定下一個規矩,只要這十次中只要有一次能中就算他贏,那麽他的贏的幾率是不是會變大?登鵲樓的老板打的就是這樣的盤算,先是以一個噱頭将自己的場子炒出名聲來,而後将龐大基數的士子人群吸引到自己的酒樓中來,若是有人自然能中,那是最好,如果這群士子中沒有特別出衆的,為了輿情與故事導向,店老板自然會出高價尋找能幫他成事的人。”

店小二端了菜上來,将毛巾往肩上一搭:“客官,後臺還有幾個熱菜,您莫着急,這是本店送的陽羨茶,您且嘗嘗看。”

景歡将茶端到面前,細細聞了一番,見那茶呈深碧色,形如雀舌,又如巨米,甘洌芬芳,的确有沁人心脾之感,于是嘆道:“倒是好茶,可是今春新采?”

春末海棠開盡,昨日已有沉悶之感,這是眼瞅着要入夏了,新茶采摘多在清明之前,如今清明已過去一個半月,想來這茶該是新春新采的。

店小二豎了個大拇指:“您還是個行家,我們老板果真沒有說錯,這批陽羨茶是最好的,都是明前茶樹上的尖芽嫩芽,您喝的這個可是我們店老板個人私藏,一般不給外人喝的。”他擺了菜,又嬉笑着走了。

景歡再将茶端到面前細品:“果然最好的茶都在滄夷。”

柳素卻不盡然同意:“我便偏喝不慣這濃郁的綠茶,還是烈酒好喝些。”

“哈哈,難得有人不喜歡我的陽羨茶的。請問幾位,我可否進來,哦,我是這登鵲樓的老板,方才便聽這位郎君談論商道,頗為驚奇,便想着來結識一番,請恕在下唐突。”

酒逢知己千杯少,茶逢內行便要一同鑽研個門道。

景歡是愛茶之人,自然也不會排斥懂茶的人,只不過今日是虞槐娘作東,還是要問一問主人家的意願的,景歡朝槐娘看去。

槐娘做了個請的動作,起身相迎:“早便聽聞這登鵲樓東家的大名,不曾想今日遇上了,真是失敬。”出門在外,廣游天下便皆是朋友,商場上的事,多個朋友多條路,槐娘自是不會拒絕的,只是也頗為訝異,這登鵲樓的老板向來不肯露面,怎的今日竟這般巧要見他們。

雖說彼此二人都在滄夷做生意,但因為行當不同,所以并無什麽交集,槐娘平素也鮮少來登鵲樓吃飯,若是有什麽要談恰的商務,總是與對方相約本城另一座酒樓,畢竟登鵲樓的名聲來歷并不太适合作為做生意時的場景。

雅間隔了門簾,方才說話時并不能瞧清楚外頭人的模樣,店老板得了客人的同意,便撩開簾子走了進來,見着店老板本人的時候柳素和槐娘都有些吃驚,只因實在沒想到登鵲樓的東家會這麽年輕。

來人穿着華麗,足踏烏皮靴,因是庶人,只得服黃色腰帶,然而帶上飾品,繁複精致,倒是起了很好的喧賓奪主的作用。

她見柳素小姑娘視線落在自己的腰帶上,笑了笑:“我這兒的東西可比不上小娘子頭上的一根簪子。”

柳素摸了摸鬓邊,摸到昨日出來時薔薇兒給她簪上的一根釵子,便道:“不是呀,我這釵子我倒是常見,可你腰上挂的挂飾我可從來沒見過。”阿爹說,愛學習新事物的才是好孩子,是以她向來有疑惑便問,不拘一格。

祝君庭拍手大笑:“你這小姑娘,當真憨厚得很。”

“我這個啊,你自然不常見,小娘子身邊這位大人——”祝君庭拱手看向景歡,繼續道:“可是個人物,且你身邊所見,恐怕都是官身,是以不常見我這樣的帶飾。”

一品紫服,三品深緋,再下便是深青色系,庶人一般不得帶金玉,是以祝君庭這樣的財主人物便打了一幅銀飾,倒與尋常庶人做了個區分。

柳素的阿爹柳東河自捐了財産,便得了個二品長安後的爵位,只不過爵位是爵位,就是沒什麽實權,賜予爵位不過是岳朝皇帝籠絡人心的一種手段罷了,但說實話沒有實權的虛位也比商賈身份要好上千倍萬倍。

大岳朝很少有像阿爹這般有錢又有爵位的。

祝君庭将話題又帶回來:“看閣下的樣子不像是個商人,怎會對這登鵲樓的經營方式這樣了解?”這正是他所不解的地方,這麽多年,登鵲樓是怎樣步入世人眼中的,大家都曉得,但鮮少有人能說出這背後的道道。

可是方才這位郎君卻是全然猜對了。

景歡道:“我有一個朋友,小時候曾在商賈之家待了些日子,是以對這些很有些了解,我也算是耳濡目染。”語罷,似有意無意般看了一眼柳素。

祝君庭點點頭:“說來,這法子也不是我想出來的,您也看出來了,這登鵲樓并不是我操辦起來的,原先的主人是我父親,只不過這兩年他身體抱恙,這才将諸事都交于我打理,說起來慚愧得很,當年父親經營祖上留下的小店,險些血本無歸,不過好在碰到一位過路的高人指點,交給父親這宣揚之法,叫我們找來一個寒窗苦讀的書生,再許以利益,後來也是幸運,竟當真叫這書生高中了,倒也算得上是我們父子的機緣。只不過近年來生意越來越難做,我沒有父親那樣的經營頭腦,是以這些年的利潤也是越來越薄了——”說到此處,他長長嘆了口氣。

難怪這掌櫃的聽見有人談論商道便迫不及待地要出來一件,原是打了這樣的主意。

景歡啜了一口茶,唇齒留香。

“不知你說的高人是誰?”聽來聽去,景歡倒是對這故事中的“指點高人”頗感興趣。

祝君庭道:“哦,是這樣的的,那人并未告知全名,只與我父親說他姓柳,家住長安,當年也是來咱們這兒來跑商路的。”

姓柳,家住長安,二十年前來此跑商路。

槐娘低頭笑了笑,複擡頭對祝君庭道:“你這可是找對人了,素素?”又叫了柳素的名字。

柳素還懵着呢,也沒往自己老爹的名頭上想,突然被槐娘叫了一下,倒有些魂不守舍:“我不認識呀!”

景歡拿出扇子敲了敲她的腦袋:“小傻子。”

她揉着平白被打的頭,痛得淚眼婆娑,一把眼淚含在眼眶裏要落不落,忽然福至心靈:“啊!是......”後頭的話又咽了回去,柳素再轉了轉眼睛,指着槐娘道:“可不是,咱們這兒就有一位赫赫有名的女商人呀。”

雖說這裏有兩個女的,但是這赫赫有名的女商人肯定不是說柳素自己。

她阿爹雖是行商上的奇才,但她可不是。

“你可聽說過城東虞家。”柳素直接報上名諱。

虞家槐娘,行商人誰不知。祝君庭的父親便常常自嘆,生女莫若虞槐娘,虞家這個女兒可真正厲害到了極點,若是有朝一日要選出滄夷最負盛名的閨秀,那這位虞槐娘可是要占上一筆的。

祝君庭忙行了一禮道:“失敬失敬,不知是虞老板到此,也怪我眼拙,因着平素裏不常去商會,這回真人到我眼前我都瞧不出來。”

布匹生意的水深,明裏暗裏不比他們酒樓間的争鋒相對差。

虞槐娘一個女子能力挽狂瀾至此,确實是值得人致以敬意的,至少在祝君庭看來是如此。

他父親雖是做廚起家,如今也是個實打實的生意人,但在子女教育上卻是比照着官宦人家的孩子,畢竟士農工商,學而優則仕,縱使是繼承家業承襲商賈之風,那也是得要識字知禮的。

大約是借了槐娘的面子,這祝君庭越發的熱情招待了,不光加了菜,還取了自家店裏珍藏的梅子酒,這酒給姑娘家喝甜糯芬芳,最是合适不過,只有一點不好,便是一般甜的酒後勁都極大。

柳素和槐娘都不差錢,當然也不會覺得一頓飯便是欠了天大的人情,俗話說有來有往,這祝君庭年紀輕輕能将登鵲樓經營下來,也不是個凡俗的,犯不着太過疏離。

槐娘常在外頭行走,這幾杯酒對她來說不過爾爾,只是柳素就不一樣了。

她總是一邊認錯,一邊又犯錯,這酒瘋撒過還沒兩日,今日便又不理景歡的顏眼,貪杯喝多了果酒,倒也着實把祝君庭給吓着了。

畢竟他們行商的人,少有不會喝酒的,比如虞槐娘和他自己,謙虛點來說,可以自稱為千杯不醉,這麽多年,還真是鮮少瞧見有人喝了幾杯就醉了的。

“這小娘子是......”祝君庭新奇地看着柳素。

“她醉了。”景歡将褂子脫下來蓋在她身上。瘋丫頭喝多了酒,眼下安靜,可誰知道會不會突然撒酒瘋。

她的小臉肉嘟嘟的,看着讓人想掐一把。

景歡忍着想伸手的沖動,将她兜頭罩住,徑直抱了起來:“我的侍衛在外頭看着,虞姑娘有什麽事便喚十三。”

槐娘有些不放心:“你要帶素素去哪兒?”

景歡道:“顧九州府上。”把這丫頭放在自己眼前看着,總比在外頭瞎蹦要來得安穩些,前些日子有人偷偷放走了陶定山,現下整個滄夷處處都是危險。

興許不是放走,而是綁架。

景歡暗自捏了捏拳頭。

那些窺伺在暗處的人,總有一日,他要将他們連根拔起,扔到太陽底下,焚燒殆盡。

然而現在,還遠不是時機。

虞槐娘是柳素的朋友,放她一個人在此和祝君庭相處,總是有些不放心,景歡索性将十三留了下來。

宵禁的時辰還有些遠,這會子天不過剛剛暗下來,沿街仍有些叫賣聲,還有擡轎子,轎夫似乎擡着什麽,非常吃力,匆匆從景歡身邊略過,他回頭看了一眼。

興許是哪家老爺喝醉了酒,着急回家。

就如此刻的柳素,嘴裏一直喊着要回家。

“回哪個家?”他似乎問。

柳素仿佛聽見來自頭頂的聲音,遙遠而渺然,輕聲問她:“你要回哪裏?”

她往溫暖的地方縮了縮——這時候的風還是凜冽,尤其晚上,帶着深重的露水味,恰如那日在空谷中所聞,甚至也夾雜着濃郁的檀香味。她不确定那是不是檀香味,只知道,該是一個男子身上的味道。

她所——鐘意之人。

“回長安。”景歡的拳頭在聽見這兩個字時似乎不随主人意般稍稍攥緊,又悄然松開。

“可是,我現在想吐啊——嘔——”

!!!

還真是......雷厲風行啊。

離這最近的地方便是景歡在這兒的行宮了。

如今滄夷城的殺人案俱已完結,那些藏在暗處的人也曉得了他的行蹤,這時候倒是不必再隐藏自己行蹤了。

也是時候給母親去一封信了。

春末行宮裏的桃花都謝了,一樹芳菲換了一樹毛茸茸的小桃子,碧綠湛青的。

一片葉子落在溝渠中,到處都是濕漉漉的,皂靴踩過落葉,濺起水漬,水中鏡像被一腳踏破,驚起一片鷗鷺。

巡邏的侍衛大氣不敢出,拱手彎腰行禮,裝作什麽也沒瞧見的樣子。

二殿下總不至于帶一具屍體回來處理。鬼使神差的,竟有人這樣想,可這也實屬正常。

滄夷行宮,還是和走時一樣的光景,什麽都沒變,就連下人的小心翼翼都沒變,只因他們曉得,是在滄夷行宮蹉跎一輩子還是飛去随州一步登天全在這位二殿的一念之間,所以萬萬不能得罪二殿。

燈火通明,許久未見的景象,只有在宮裏才有這樣的紛繁複雜。

行宮內有一通渠叢宮內流過,直通向外部去,據說随州的金明池便是仿照這個而建的。

因為随州遷都,所以滄夷行宮的大半宮人戍衛都已同去随州,這兩月又走了好大一批人,是以行宮中照顧不到的地方便多了起來。

然而景歡并不打算自己親自動手收拾這個小丫頭。

這未免太過不君子。

“何嬷嬷,帶她去梳洗一番,給她換一身我母親年輕時候的衣裳。”行宮裏當然只有後宮女眷留下的衣裳,只是那些宮妃們的衣裳過于華麗妖冶,并不适合柳素,倒是母親年輕時候穿過的幾件衣裳很是合适。

嬷嬷是這行宮中的老人,知道什麽該問什麽不該問,便叫了幾個宮人帶着柳素下去沐浴更衣,景歡則徑直去了書房。

他要去給母親回信。

起初是不厭其煩母親的三催四問,他恐懼大哥那樣的結局,也厭惡父親的薄幸卻偏裝深情。但聯想到方才柳素醉酒後說要回長安,景歡不免有些惘然,她想回長安,是因為家在那裏,阿爹阿娘都在那裏吧。

盡管她是逃婚出來的,盡管帶着對家裏人的怨氣,可心底總有一個地方在思念故土。

大約是因為羁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與母親,許久不見。

一燈如豆,搖搖曳曳。一封信寫完,一地紙屑,何嬷嬷敲門聞訊:“殿下,小娘子已梳洗好,老奴将她安排在東側屋,您現在就要帶她走嗎?”

景歡擱筆,将信交給何嬷嬷:“明早送到驿站去,我就不留了。”

柳素的東側屋燈火很暗,他明知無人應答,卻還是叩門三聲,進去之前還稍稍咳嗽了聲,似乎在提醒柳素,盡管只是自欺欺人。

他走到她的榻前,有種詭異的不安感,似乎他要對她做些什麽不可告人的事,但卻不知這種奇異的聯想是從哪兒來的,景歡适時地止住了這種聯想。

“柳素,我要抱你了。”他很君子的提前問了問。而後把手插進她頭發裏,繞過脖子,再将另一只手穿過她的腿彎,額上忽然冒出了綿密的汗,

他們離得太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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