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甜香 遲早一樣的下場
行宮宮人慣愛用鵝梨香, 聞起來甜絲絲的,何嬷嬷帶柳素去的是尋常的湯池,自然也只有些尋常宮人用的皂角胰子, 從前母親在滄夷行宮時, 倒是偏愛聞着活潑的香,說那樣好, 顯得人有生氣些。
母親年輕時的衣裳也是偏嬌嫩些的,到底青春少艾,總是慕顏色,淺粉色的衫子穿在柳素身上倒襯得她文靜了些, 尤其這樣躺着不出聲,她的臉頰肉肉的,應當是還未發育開來。
景歡以前不曉得,可是自從景樂出生後便知道姑娘家同郎君們是不一樣的。
她只才十五歲。
“妾發初覆額, 折花門前劇。”豆蔻年紀的女郎竟也能嫁人了, 明明瞧上去還似個孩童一般。
景歡撩起她額上的碎發,露出柳素圓潤挺闊的腦門, 她大約覺察到了動靜,貓兒似的往裏縮了縮。
她倒是越發刁蠻, 一雙手出人意表地攀了上來,盤着景歡的脖子,再把他的腦袋往下一壓, 頃刻間便是呼吸聽着呼吸了。
隐約能聽見“咚咚”了擂鼓聲, 若在戰場上一般,耳邊盡是金鼓,他似是潰不成軍。
一定是中了什麽邪。
“何嬷嬷。”景歡知道她守在外頭,只喚了一聲, 何嬷嬷便應聲,推門進來,福身問道:“少主子有什麽吩咐。”
他累極了似的,碰着額頭,道:“把她送回顧刺史府吧,就說是客棧的老板聽人吩咐送回去的。”
何嬷嬷點頭答是,叫了幾個丫頭,把柳素弄走,塞進馬車上,一心人便直往顧刺史府上去了。
景歡沒有離開,而是去了母親的寝宮內。
寝宮門口豎了一道屏風,裏面算不上奢華,但勝在簡約大方,是當年皇後親自布置的。
景歡撫着牆上凹凸不平的金玉磚瓦,一路走過去,走到內室裏,似乎隐隐還殘留着些母親慣用的香料味。
然後他跪在佛龛前。
“大哥,我來看你了。”他磕了一個頭,然後再站起來,将佛龛移開一個位置,果然,佛龛之後供奉着一座牌位。景歡無奈失笑,他就知道,母親怎麽會真的放下呢。
喪子之痛,切膚之痛。
父親嫌棄大哥死得不光彩,對他的死從來都是只字不提,祖廟也沒有大哥的牌位。母親為怕觸怒父親,一直都是小心翼翼,把大哥的牌位迎到自己的寝宮中供着,且還是偷藏着供奉,這麽多年,都未曾與任何人說過,包括景歡。
“大哥,倘若當初你沒有陪我一同去長安,該有多好。”他抽出案上的香,點了三根,拜過便将香插在香爐中。
孤冢野魂,向來最是惹人心疼,偏他當年找遍了整個長安都不曾找到大哥的屍身。
宮人說,皇子們為怕事跡敗露,早将那倒黴公子的屍身拖去喂野獸了。禁庭禦院裏養了許多獅子棕熊,以供貴人玩樂,是以小太監說拿人肉喂野獸的事并不是不存在。
只是,為什麽會是大哥呢?
閃電陡然劈下來,緊跟着雷聲轟鳴而過,景歡摸了摸臉頰,似有淚漬淌過,他自以為男兒有淚不輕彈,原只是未到傷心時罷了。
大哥是最好的大哥,也是最優秀的繼承人。
母親生了三個兒子,大哥最為年長,比景歡要大八歲,平襄三年的時候,大哥正好十五歲,父親說,等景歡從長安回來,他們爺仨便一起去邊疆打仗。
世家大族的男兒大多省事得早,有些郎君三歲開蒙,五歲便能知四書五經了,當年還是景将軍的當今陛下對府上子嗣一貫看重,尤其是三個嫡子,向來是以嚴父教之,當然,三弟景兕仍在襁褓之中,還太小,自然不能把這嬰孩帶到戰場上去。
為着李朝太後的壽辰,陛下特下了聖旨召景家嫡子入宮伴駕。說是伴駕,其實就是為質。李朝倒行逆施已有好些年,皇帝疑心深重,見景将軍兵權在手,自然不能放心。
都說景将軍愛妻如命,對幾個嫡子寄予厚望,只要扣住他的嫡子,便不怕他不投鼠忌器。
大哥年紀已大了,不好控制,唯有景歡,年紀不大也不小,最是好磋磨,李朝皇帝便特意指了要景歡前去賀壽。
那是他第一次去長安,帶着父親交給他的給太後賀壽的壽禮,他閉眼在馬車上沉思,手還不住的發抖,臨行前他信心滿滿地告訴父親,此行定不辱使命,可他終究不過是個八歲的孩子,會害怕,會膽怯。
他捧着裝禮物的匣子,手指微有些不穩,發着顫。
長安豺狼多,興許到達之日便是死期。
他不畏死,但畏懼未知的前程。
然而等到了長安,他下榻驿館,大哥卻突然出現在他眼前,笑着摸了摸他的頭:“景歡,莫怕。”
莫怕。
只是景歡沒有想到,這長安竟成了一切噩夢的開始之地,以至于他後來時常想,若是那天他看見大哥時便立即叫他回去,是不是,大哥就不會死了。
李朝太後壽宴,燈火輝煌,萬民同慶,說是如此,實際卻可笑荒誕。
這萬分盛景,無一不是自百姓脂膏上搜刮下來,那些可憐的百姓被搜刮幹淨了腸肚,還要被迫與那高興的太後同演一出太平盛世。
大哥與皇子們同立高臺,卻因俊美的容貌而招了禍。
那天長安城裏的世家小姐,無不為景将軍家的嫡長子而傾倒,回去後紛紛命家裏小厮奴仆前去打聽,昨夜那位與諸皇子同立高臺的郎君,是誰家公子。
這自然,引得許多人不滿。
向來平分秋色的長安世家貴圈,卻不慎被一個外來質子獨占春色,尤其那幾個赫赫有名的纨绔在大哥襯托下,矮成了塵泥。
大哥被紛沓而來的挑釁折磨得苦不堪言。
李朝的三位皇子送來八個舞姬,他們看向大哥時,滿臉的不懷好意,臨走時還拍了拍景歡的臉,冷笑道:“小鬼,收斂行事,否則遲早一樣的下場。”
大哥潔身自好,自然不會碰那幾個纨绔皇子送來的舞姬,誰知道他們安的什麽心。
那一日,景歡躲在景獻的床下,原是想躲起來等大哥回來吓他一跳。
那一日,正是十五,雷聲轟鳴,雷公卻不聞人間事。
景獻被人綁着丢進屋子裏,那幾個舞姬盈盈笑作一團,口中道:“大公子別怕呀,我們可是遵了幾位殿下的意思來伺候您的,只是幾日了您都不曾正眼看過我們,我們便只好出此下策了。”
房裏熏了很濃的香,景歡聞得昏昏欲睡,舞姬們站在床前,把出口堵得死死的,景獻掙紮着從床上滾落,忽然一道閃電劈下,将這屋子照得亮如白晝,景歡看見了摔在地上的景獻,他脖子上纏了好長一條白绫,那些舞姬們拖着他,将他的背抵在桌腿上,幾個人按着那桌子,大哥的臉被勒得發青紫漲,景歡死死地捂着嘴巴,他知道大哥已經看見了躲在床底的他。
大哥對他搖頭。
如果他出去,也難逃一死。
他親眼看着大哥被舞姬們勒死,卻什麽也做不了。他這一生,未有如彼時無助之時,直到現在,仍是不敢回首。
雷聲偃旗息鼓,轉眼暴雨如注,舞姬們拖着大哥的腿,竟這麽肆無忌憚地闖出門去,她們将大哥的屍身暴露在雨下,他卻不知道她們要将大哥拖去哪裏,也許是帶回去給他們的主人複命。
此前也曾聽聞李朝皇子荒誕,卻不想,已是殘暴至此。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這不過,他的夢從開始就滿是悲涼。
又是一聲巨雷,陡然劈下,将景歡自回憶中斬回,他望着面前的牌位,忽有一種極深的罪孽感。
“大哥,不知不覺你已故去十二年了。”這十二年,于景歡來說每一秒都是茍且偷生。
“我卻一直未曾給你上柱香過。”他嘆道。
大哥是父親最器重的嫡子,但這個為他驕傲的嫡子的死法實在不光彩,那幾個皇子在長安勳貴面前大肆抹黑大哥的名聲,說他是縱欲死在自己送去的舞姬的床上。
他記得他們那醜惡的面容,談論起大哥時眼神極其輕蔑:“鄉野出來的什麽大公子,像是八百年沒見過女人似的,一次八個,啧啧啧,難怪會死在女人床上。”
景歡在長安待了數月,母親重病,陛下不得已只能放他回去,畢竟景将軍嫡長子如何亡故,大家彼此心知肚明,陛下也是怕自己逼得太過,反倒把人給逼急了。
景歡的自由是以大哥的命換來的。
“大哥,那些害過你的人,你見到了嗎?”香燒得快盡了,香爐裏灰燼寥寥。
十四歲他重返長安,借故引出那三個皇子,将他們引到長安城郊的梭山上,那時下了好大一場雪,梭山上不白茫茫一片。
景歡悄悄拔出腰側的刀,手起刀落,便斬掉一個皇子的頭顱,血濺了滿臉,揩着還是溫熱的,他笑着看向面前兩個驚慌失措的皇子,道:“遲早一樣的下場。”原話奉還。
所有人世間的罪孽,便叫風雪洗去吧,倘若掩蓋不掉,便是今生罪孽太重。
落得野獸之口腹中,也是報應。
他頭也不回地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