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初夏 春季終是過去了

“顧大人的恩情我虞槐娘記下了, 大恩大德沒齒難忘。”槐娘俯身要拜,卻被顧九州攔住,他笑嘻嘻道:“不必如此, 不必如此。眼前的事還未盡數解決呢。”

槐娘訝異, 原以為顧九州能那麽快從族長手中脫身,必是與他們說妥當了, 難倒還有什麽變故?

薔薇盛了一碗鮮蝦雲吞面端到顧九州面前,招呼道:“顧大人,您的,這面得趁熱吃, 涼了就腥了。”蝦是取自河蝦,這時節的魚蝦似乎都不怎麽肥碩,想來由春至夏該是繁衍的時候,若論肥美, 當然還是要屬夏末秋起那會。

顧九州口齒不清道:“也沒什麽, 就是你們家族長心情迫切,追問得頗多, 我索性跟他說,秋下個月咱倆就成親。唔, 這蝦好吃,薔薇真小氣每次只給你家小姐做的時候才稍上我一份。”

顧九州是鐘愛美食之人,自然對擅長廚藝的薔薇青眼有加。

只是他方才的話一出, 槐娘整個人都怔在那兒, 言語間似有顫意:“你......你說什麽?”

顧九州顯然絲毫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随口道:“下個月成親啊,你放心,我不介意。”

柳素當真要被顧九州這個榆木腦袋給氣死, 這是他不介意就能不介意的事嗎?婚嫁之事是女子一生中最大的事,槐娘手微微蜷緊,眉眼下垂——事到如今,她又豈能忘恩負義地去責怪他的一番好意。

已然如此了。

“那......那也只好如此了。”她本就不是什麽迂腐的女子,并不在意什麽貞節牌坊之類的虛名與禮節,只是,有些意難平罷了。

若是旁人......若是個渾然不相識的旁人,只當是銀貨兩訖的商人生意便可,但,卻是他。

“槐娘!”柳素愣了一下,她是最熟悉槐娘的,若是她全然不在意,又怎會是這幅表情。

但是顧九州在場,柳素也曉得自己不該說些拆臺面的話。

于是等到回了房間,槐娘滿腹心事地坐下,柳素将房門掩上,見她愁眉不展,便知方才的事決計沒有那麽簡單。

“槐娘,事已如此,你......”這話說出來之後方感覺不妥,柳素連忙止住了話頭:“總之,不管怎麽樣,都是一件好事,你看,你也沒有損失些什麽,對不對?可是二叔三叔那兩個人再也不能打你家財的主意了。”

自然,找顧九州來幫忙确實是最好的選擇。

本地唯一的刺史,既是官身,又正當婚配年齡,家中也無妻房,看起來正是再合适不過的人選,這樣的人拿出手去,諒二叔三叔也挑不出錯處來。

柳素當初便是想到這點,才打起顧九州的主意來。

可誰也不曉得事情竟會發展到這個地步。

槐娘沒有說話,只是靜靜伏在桌子上,不一會竟流下眼淚來,她一貫文靜不喜惹人注意,便是有什麽苦難傷痛,總也是自己一個人慢慢捱過去。

縱使是叫人曉得,又有誰會心疼呢,還不如自己偷偷藏着哭,這樣還不至于落為一個笑話。

“槐娘你怎麽哭了,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至少在柳素眼中是這樣的。

“爹爹娘親年輕那會是何其恩愛,我小時候便想着,若是有朝一日我有了個如意郎君,會不會同爹爹娘親那般,雖不能白首到老,但至死眼中都是對方最美的模樣,我所求不過如此。”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槐娘娓娓道來。

“顧九州......顧九州......”她緩緩喚着顧九州的名字,複而又笑了:“素素,我不想和他成親。”她擡頭看向柳素,眼中情緒複雜。

“也許,是因為我有一些些喜歡他。”

這下子倒輪到柳素震驚了:“啊槐娘你......你喜歡他?你怎麽會喜歡他呢?”

若是論及酒肉朋友,那顧九州當然是當仁不讓的了,可是要說鐘情之人,那顧九州還不如祝君庭嘞。

柳素扒着門縫看向吃鮮蝦雲吞面吃得歡脫的顧九州,又趕緊回過身來搖了搖頭,整個就沒眼看。

在擇偶方面,顧九州很顯然并非良配。

倒不是說身份地位什麽的,而是,顧九州這個人太憨了,傻得要死,感覺心裏什麽都沒有,仿佛六識不全。喜歡這樣一個人會很累。

沒有結果的事,倘若是柳素,那決計不會去做的。

“我知道,在你眼中或許覺得顧九州不是良配。”槐娘如是道,一壁看着柳素,忽然笑了笑,柳素忙點頭如搗蒜,想以此來回應槐娘的話。

“可是,喜歡一個人的時候,總是什麽也不願意去想的,眼裏只有那個人的好處,旁的便是天大的缺點也是瞧不見的,素素,你明白嗎?”

“就像桓璟在你眼中溫潤謙遜,無處不好,可是他在我眼裏就絕非你的良配,我瞧他只瞧得出滿眼的冷淡和薄情。”

柳素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睛。

總之,槐娘說這話的意思她大約算是明白了一點點。

顧九州和旁人是不一樣的。

所謂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柳素往槐娘旁邊一坐,撐着下巴道:“辦法總是人想出來的嘛,槐娘你莫着急。”

這話一說出口可就糟了。

族長那些人是定不會在此久留的,可虞廣年兩兄弟卻有的是時間,實則他們一開始打從心眼裏就不相信自家這個商戶出身的侄女能攀得上滄夷城的刺史。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大早,槐娘正要出門卻被虞廣財攔住了,他說:“槐娘啊,當初你父親過身我和你三叔實在是抽不開身,這些年來時常感到愧疚不已,大哥就你這麽一個女兒,我們兩個做長輩的可不能不管,你看你如今找到了好的歸宿,二叔和三叔心裏也是高興,昨日我和你三叔也商議了一番,想着既然你下個月就要同刺史大人成婚,便不回去了,這一來一回也是耽擱時間,索性就待在你府上替你置辦置辦,我看這事啊,就這麽定了。”

虞廣財說的一臉篤定,虞廣年卻不在場。

末了他又加了句:“不過槐娘你放心,該有的禮數我和你三叔自是會周全的,這點你不用擔憂。”

話說完拍了拍槐娘的肩膀便走了。

柳素站在一旁冷哼道:“槐娘你這二叔是個硬茬子啊。”這些日子她可算是看明白了,那個三叔是個草包,這位二叔才是真正的幕後人,什麽使力氣的活都撺掇唆使着旁人去做,自己則坐收漁利。

槐娘冷眼瞧他離去,直到虞廣財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中,槐娘才冷冷道:“他這種人才最可悲。”一輩子都打量算計別人,不會有人對他傾心以待,他也不會坦誠對待旁人。

那麽,又是誰失去得更多呢?

“好了,槐娘,咱們還和祝君庭約好,今天要去他的登鵲樓試吃。”前些日子倒是喝酒喝出了些感情來,祝君庭的酒樓生意不如從前,便拉着槐娘替他商讨商讨對策,看看是不是能想出些挽救的辦法。

柳素倒是給了個建議。

登鵲樓是因士子成為狀元從而名聲大噪,如今每至考學之時這登鵲樓依然門庭若市,可是平日裏卻甚是一般,要知道考學一年也就一次,祝君庭和登鵲樓總不能指着這一年一次的當口撈完一整年的銀錢吧。

況且這樓中的酒水吃食小厮仆役還有伴奏的樂師說書的先生,那一項不需要錢養着?

柳素是吃裏的行家,在家時又被阿爹耳濡目染的,也曉得些經商的門道,是以便提了提自己的想法,沒成想倒被祝君庭聽進去了。

今日她們二人便是受了祝君庭的邀請,要到登鵲樓去嘗嘗新開發的美食。

柳素倒是迫不及待了。

登鵲樓前,因為是白日裏,樓外自然是不亮燈的,比之晚上似乎少了些繁華意境。登鵲樓的燈火一向最是出名,所以倒顯得白日裏的酒樓十分平庸尋常了。

柳素還是頭一回在白日裏進來這登鵲樓,迎面便碰到祝君庭,他笑道:“兩位姑娘可算是來了,快請進。”

到底是做生意的人家,縱使身價不菲,卻總是笑臉迎人,從不給旁人冷色看,當真是八面玲珑,進退有度。

“祝大哥,今日都做了什麽好吃的,快些拿出來給我們瞧瞧吧。”柳素沖祝君庭眨了眨眼睛,槐娘戳了她的小腦袋瓜子一下,笑道:“你個小饞貓,就知道吃。”

只是放下時,不知怎的,好似碰到了祝君庭的手,槐娘面不改色快速将手指縮回到衣袖中,祝君庭倒是愣了一愣,眼瞧她們二人越過他朝前走去,他才如夢方醒般搖了搖頭,感緊跟上。

“二樓瑤華舍。”雅間都是有自己的包廂名字的,這瑤華舍正對大街,若是晚上可以覽盡這燈火繁華之景。一般這類雅間早被人預定好,多是些喜歡清淨的富貴公子,他們總是很早便進了樓裏,又很晚才出來,只為了躲避人聲。

柳素倒是沒想到祝君庭肯将這最好的瑤華舍供給她們試吃,一時間不免對這祝君庭的好感度又增加一分。

只是待掀了簾子進去時,才發覺瑤華舍內已有一人。

他兀自飲茶,似乎物我兩忘,只是全神貫注地看着大街上人來人往的景象,一幅自得其樂的樣子。

柳素想過很多種境況,卻不曾想這些日子她自個兒廢寝忘食地惦念着他,這人倒好,恐怕早就将自己忘得幹淨,只一門心思享受生活呢。

“祝大哥,你弄錯了吧。我們不是一起的。”她悶悶地說,槐娘沒有說話,但是眼神已經看穿一切。

祝君庭還以為他們是一起的。

上回不就是這位公子将柳素帶回去的嗎,以上回他倆的舉止表現......不應該啊。

不過祝君庭何許人也,當即便腦轉千回了,他拍了一下腦袋,賠罪道:“哎喲,兩位小娘子瞧我這眼睛,當真是差的越來越不濟事了,竟能将包廂名字也看錯,該罰該罰,一會我定要好好向兩位小娘子賠罪。”他拔足要走,卻不妨景歡擱下杯子,輕笑一聲:“祝大哥。”聲音玩味。

杯子觸底,發出清脆的碰撞聲,在這份寂靜之中更顯突兀。

“既來了,便一起吧。”

柳素偏倔強不肯:“我偏不。”說着便要走,十三拔劍抵住門口:“主子說不準走。”毓寧失蹤多時,景歡身邊總不能一直沒有人。

他重見天日了,只是心中卻無悲喜。

柳素氣得秀眉倒豎:“你到底想幹什麽?”

景歡不理他,只是淺啜一口,讓茶香在唇齒間留存,他的目光仍然在外。

有些事只在于他想,或是不想。

“不許對主子大呼小叫。”十三其實老早就看柳素不順眼了,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郎,總是不知所謂,不知死活,一味觸犯着殿下的底線。

若是在行宮之中,她早該死千百回。

劍抵着柳素修長的脖頸,景歡淡淡道:“十三。”那是他的警告。

十三無法,只得收起劍,然而祝君庭卻察覺到這裏詭異的氣氛,今日這位柳素小娘子怕是不能輕易從這兒出去了,便賠着笑臉道:“既然大家都是朋友,兩位小娘子也不用再去別的包廂了,索性就在這兒吧,我看這位郎君也是樂意的。”

槐娘亦知審時度勢,自知桓璟此人身份不簡單,若是一味和他對着來,恐怕并不劃算,當即便寬慰柳素道:“這樣也好,把話說清楚。”

景歡的目光瞥過來,在日光下呈現出淡淡的琥珀色,如山間雪色般冷意非凡。

柳素才不情不願地被按頭坐下,道了聲:“好的吧。”

景歡又将視線移開,腦海中卻回想着方才那幾眼視線落在她身上時的感受。

有些人有些事,總要下手得到才甘心,若是一味疏遠反倒如盈盈月光,舉目可見,日日懸在心頭,這感覺就仿佛是隔靴搔癢,終不能止。

茶湯瑩綠,上浮一兩片茶葉,遠處似有雷聲轟鳴,晨起出來時還是晴好的樣子,只不過一小會就有了下雨的态勢,初夏總是這麽陰晴不定的。

春季,終是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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