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埃裏克

自1914年大戰爆發以來,英美法意互為協約國,幾國之間或為履約或為挾制互有軍隊駐紮。

當埃裏克率領一支小隊的法軍進駐位于愛丁堡所轄的小漁村時,已是日暮西山,夕陽晚照。傍晚的霞光透過雲層與大地相接,村間小道的橄榄樹枝葉蓬勃,清涼的海風吹歪煙囪裏升起的袅袅炊煙。

小村似乎未受戰亂影響,綠源遼闊,生機盈然。村民們對于他們的到來,也并不感到恐慌,仿佛習以為常。在他們停下車,采買必要的基礎物資時,熱情接待。雖然因為語言的差異,他們與村民的交流存在障礙,但天

生的幽默感使他們能夠用知之甚少的英文詞彙,連比帶劃的跟淳樸的村民們簡單溝通。

在他們的車隊前,徘徊着一雙雙忽閃着新鮮與好奇的純真面孔,是一群有着金色頭發、棕色頭發、藍眼睛、綠眼睛的小男孩和小女孩。這些可愛的孩子,就像純潔的天使。埃裏克在車上翻找了一下,找到一些用不到的

小玩意,跳下吉普車,弓着腰逐一分發給期待的孩子們,在看到他們開心的笑容和興奮的歡呼後,薄薄的嘴唇彎出柔和的弧度,露出連誇張的墨鏡都掩不住的淡淡笑容。

領到禮物的孩子們,沒有跑遠,仍舊圍在車隊旁玩耍,無憂無慮。

阿撒佐蹲在地上搗鼓一臺壞了的錄音機,埃裏克提了提褲子,也蹲下來查看,他對修東西向來很有一手。很快,他就發現了問題的所在,告知阿撒佐修理的方法。

站起來時,他看到一個穿着紅藍色格子衫的少年牽着一個漂亮的小女孩,靠在軍隊的吉普車前,靜靜的望着他。他莫名感覺有點好笑,推下墨鏡仔細的打量他。少年卻在接觸到他的專注目光時羞澀的垂下睫毛,飛快的

跳轉視線看向別處,他身邊的小女孩也被別的玩伴拉走,剩下他怯怯的站在那裏,抿着唇。

這讓埃裏克感覺更加有趣,他慢悠悠的走過去,也靠在吉普車上,離少年很近。

身邊的少年似乎很緊張,埃裏克能感覺到他瘦弱的身軀在瞬間挺得筆直。

埃裏克想起口袋裏還有一塊巧克力,他摸出來遞給身邊的少年,半挂在鼻梁的墨鏡下,是友好的笑容。

少年訝異的仰頭看了他一眼,接過他手裏的巧克力卻沒有當場拆開,只是小心的放進口袋裏,又擡首對他笑笑就突然走了。

埃裏克望着遠去的少年,回味那一雙令人着迷的藍眼,仿佛水面倒映的藍天,璀璨透亮。

他的背影很纖弱,腳步卻很堅定,迎面吹過的風,灌進格子衫,在背部鼓起一個大包,撩動他柔軟的棕發,青春的朝氣,放肆的飛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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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裏克忽然間對這個小村有了別樣的情懷,這是他許久未曾領略的風景,恬靜,安祥,和樂,平安,還有不知名的心動……

軍隊住在離小村較遠的一座獨立樓房,離漁村或者小鎮,都有一段不短的距離。平時,士兵和村民也少有來往,語言不通是一個原因,更多的是因為他們的軍人身份和職責,不能過多的打擾當地的居民。

這樣也好,有足夠的時間準備,埃裏克想。他們準備這個周日,在鎮上的禮拜堂為鎮裏的村民獻上精彩的表演,緩解戰争帶來的蕭條氛圍。

埃裏克認為自己并沒有豐富的才藝,但還是精心準備了一首法語歌和一個小魔術。

那個少年會來嗎?

他看上去,如此與衆不同。

埃裏克不知道,但隐隐的,他希望那個纖弱的身影能再次出現。

表演當天,禮堂裏的空間幾乎被填滿,鎮上的人們穿着盛裝,精心打扮。埃裏克穿着修身合體的黑西裝,頭戴禮帽,一個人坐在舞臺中央,面對觀衆,溫柔吟唱。

磁性的唱腔,吸引臺下的諸多目光。盡管不知道歌曲的內容,但舒緩迷人的旋律和聲線,依舊拉近了人們情感上的距離,仿佛正在将一個情意綿綿的愛情故事,娓娓道來。

随着音樂的節拍,埃裏克的目光在人群中脈脈巡視,看到了不遠處也一身黑色西服的少年,而少年的目光在與他相接之時,依舊露出羞澀的微笑,卻不再移開目光。

莫名的喜悅不自覺的爬上心頭,埃裏克緩緩的站起身,朝少年的方向唱出最後一句歌詞:相遇如此美妙,神是我們愛的證人。

埃裏克脫帽致意,臺下爆發激烈的掌聲。

接下來還要表演一段魔術,埃裏克走下臺,在村民們激動的誇贊和驚呼中,向害羞的少年伸出右手。少年經過短暫的猶豫,非常配合的拉住他的手,跟他一起走上舞臺,笑如春風。

這是個原本不需要搭檔的魔術,但埃裏克看到了他,想和他一起表演的念頭來得突然而又直接,他沒有遲疑便作出選擇。

他們語言不通,只好用行動演示,埃裏克抽出一張紙巾,在臺前翻轉示意,然後看向身旁的少年,少年仿佛與他心有靈犀,照着他的樣子抽出紙巾向觀衆展示并無異樣,接着又展示打火機,紙巾盒……

少年似乎讀懂了埃裏克所有的眼神,他用打火機點燃埃裏克用手指夾着的紙巾。埃裏克慢慢揮舞着燃燒的紙巾,手一甩,變出了一幅撲克牌,在掌聲中扔到臺下。

再一次,變出了一包糖果,手一揚,孩子們歡呼雀躍……

最後一次應當變出玫瑰花的,但埃裏克改變了主意。他拉着少年的手,在臺上跳起了舞,少年的動作很生澀,但依然賣力的配合,小小的臉蛋上洋溢着耀人的光彩,看進埃裏克的眼裏,內心裏漾滿油然而生的幸福感。

幾個動作之後,他把禮帽扣到少年頭上,摟着他彎腰謝幕,将他帶向後臺,而臺前的音樂開始響起,是熟悉的交誼舞曲。

後臺的人幾乎都出去跳舞了,埃裏克将少年帶出禮堂。屋外是輕柔的月光,

寬廣的草坪,和越漸飄遠的喧嚣。

“我再給你變個魔術,怎麽樣?”埃裏克用蹩腳的英文詢問,他想少年應該能夠明白其中的涵義,就像剛剛在舞臺上一樣默契。

“好極了!”少年說着英文連連點頭,臉上的雀斑因為開懷的笑容而變得調皮可愛。

埃裏克輕輕一笑,從口袋裏掏出紙巾,少年将它點燃,紙巾在埃裏克手中燃燒,在即将燃盡的時刻,埃裏克向後一甩,手中忽然多出了一朵嬌豔的玫瑰。

埃裏克将玫瑰花送給少年。

少年小心翼翼的接過玫瑰,目瞪口呆了好幾秒,忽然間又叫又跳,“太棒了,太厲害了,你真讓人驚喜!”

埃裏克聽不懂,但少年的行為解釋了一切。他微笑着默默等待,等待興奮的少年平靜下來。

“查爾斯,你在那幹什麽,我們該回去了!”

埃裏克回過頭,是一個中年男人,不知何時從窗臺探出腦袋,望着他們神情不解。

“稍等,伊恩先生,請在禮堂門口等等,我馬上過去。”少年大聲回應。

埃裏克看到中年男人又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才離開窗臺。

少年聲音急切的伸出右手,說着埃裏克聽不懂的英文,似乎在介紹自己的名字。

是叫查爾斯吧?

埃裏克用力回握,大手包小手,也快速告知自己的姓名,“埃裏克·蘭瑟爾。”

此刻,他驀然慶幸,他懂得用英文說自己的名字。

少年又說了幾句話,還把玫瑰舉到埃裏克跟前,埃裏克心神一動,低頭深深的嗅了一下,他看到少年開心的笑了,小心的扶着玫瑰跟他揮手告別。

看着少年再次遠去的背影,一股難言的惆悵萦繞在他的胸懷,他忽然深感遺憾,他只聽懂了少年的名字和他的再見。

那個夜晚,埃裏克遲遲不能入睡,腦海裏總是浮現少年手捧玫瑰的笑臉,和他藍得發亮的雙眼。想再見一面的念頭固執得揮之不去。

第二天,他開着吉普車在漁村的小道上閑游,希望能找到那個陌生比熟悉更多的少年。但好運氣似乎已經用光,他繞了整整一圈,仍遍尋不到蹤影。

說不上是失望還是失落,埃裏克決定返回駐地,結束徒勞無功的尋找。所以,當紅藍色的格子衫不期然的映入他的眼簾,他激動得立刻鳴響汽笛,努力克制臉上誇張的笑意,黑色的墨鏡功不可沒。

少年轉身看到他時,瞬間發光的藍眼,使埃裏克笑出了全部的牙齒。

但少年不知為何,忽然往前飛奔。

埃裏克唇角一揚,一踩油門就追了上去,大聲招呼,“查爾斯!”

車子擋住了少年的去路,少年卻又低着頭轉身往回跑。

埃裏克被少年的舉動逗樂,又倒車擋住了他。少年終于擡起頭看埃裏克,青澀的面容洋溢着令人心跳加快的燦爛笑容。

“查爾斯!”

埃裏克又喊了一聲,兩個人對視片刻,少年在埃裏克溫柔的注視中,繼續揚着燦爛的笑容,走到吉普車前面,邁開輕快的步伐,一搖一擺向前走,時不時回頭張望,頭頂的棕發随風飄動。

埃裏克開着車,在少年身後亦步亦趨。

像在游戲,像在追逐,更像在彼此刺探。

擔心少年走累了腿腳,埃裏克估摸着時間,把車停在他邊上,伸出手,“嗨,查爾斯。”

少年握住埃裏克的手,臉上的濃濃笑意不曾消散,“嗨,埃裏克。”

返程的路上,他們努力用對方能夠聽懂的詞彙交流,必要時甚至連比帶劃,各自被彼此逗笑。

到達駐地時,埃裏克看到阿撒佐躺在車底下修車,他無奈的搖着頭,對查爾斯比劃了一下,身形靈活的鑽進車底。

蘇格蘭的天氣變幻莫測,才修了一會兒,就忽然下起了瓢潑大雨。阿撒佐率先跑進營房避雨,埃裏克跟着跑進去,卻搜尋不到在意的面孔。他沖出大門,任密集的雨滴将他打濕,繞着營房東張西望,大聲高喊少年的名

字。

終于,他在營地附近的的雜物房裏,看到纖弱的少年一個人孤獨的躲在房檐下面,靜靜的觀察着蛛絲盤結的木頭板子。

埃裏克快跑過去,一把摟住查爾斯,下巴抵在他的頭頂,發絲柔軟。而查爾斯則很柔順的靠着他,笑對突降的急雨。

他們就這樣站着,靠在一起。埃裏克在查爾斯的哼唱中,明白了他的意思,溫柔的唱起了情歌,少年毛茸茸的腦袋在他胸前随旋律輕點,令他倍感舒心。

唱畢,查爾斯很高興的鼓掌,從口袋裏摸出之前埃裏克送給他的巧克力,拆開遞到埃裏克面前。

埃裏克掰了一塊,卻是塞到查爾斯嘴裏。

他告訴查爾斯,沒車,但不用擔心,他會送他回去。他不知道查爾斯聽懂了多少,因為他看上去一點都不擔心,唇角依舊飛揚。

埃裏克覺得有查爾斯待在身邊很舒服,很快樂。

之後的日子,所有的接觸,似乎都順理成章。查爾斯帶着他走遍小村各個他認為好玩的角落,而村尾靠海的蘆葦蕩,是他們最愛去的地方。那兒草青青,水藍藍,風景優美,靜谧清新。

埃裏克可以無所顧忌的把自己當成十五歲的少年,陪着真正十五歲的查爾斯,在草灘上玩幼稚的木頭人游戲;可以肆無忌憚的和查爾斯下海游泳,抓魚,然後赤裸着身體躺在幹幹的蘆葦堆上曬太陽;可以毫不在乎的用

法語對查爾斯作最隐秘的告白——你有些特別,查爾斯,你真他媽的特別!

埃裏克非常确定他對查爾斯的感覺,他也能在查爾斯身上感受到相同的情意。他知道他應該克制,應該離查爾斯遠遠的,他們國籍不同,語言不通,相同的唯有性別和不曾捅破的暧昧;他比查爾斯大了整整十歲,他不

知道殘酷的戰争什麽時候結束或者什麽時候打到這裏……總之,他們之間困難重重。

所以,他不能,也不敢輕易對查爾斯做出親密之舉,這讓他時常經受痛苦的煎熬。但戰争的不确定性和查爾斯的年輕以及顧慮到他的未來,埃裏克只能選擇隐忍。

平淡而溫馨的日子,不知不覺便從指間悄悄溜走,轉眼間已至深秋。埃裏克接到上級的命令,由于俄國的退出,德國于十一月宣布投降,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駐紮在英國的法軍将在近期陸續撤出,回國,重建家園。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埃裏克顫抖的捏着手中的電令,還沒能等到他的查爾斯成年,他就不得不離開。

考慮了很久,埃裏克決定在走之前,對查爾斯如常陪伴。

他知道這樣的隐瞞,對查爾斯很不公平,他甚至能想象得到,他的查爾斯将會怎樣的傷心。可他看不得查爾斯難過,他只想他的少年,在他能夠相伴的日子裏,每天都健康快樂,笑口常開。

臨行的前一天,埃裏克搞到一個相機,到查爾斯的寄養家庭為他們拍全家福,也拍了一張他和查爾斯的照片。

在他們時常待在一起的蘆葦蕩,埃裏克把身上一直戴着的軍牌項鏈挂在查爾斯白皙的脖子上,輕輕吻了他,抱了好久,好久。懷裏的少年似乎很滿足,乖乖的依偎着他的胸膛,不停的說着‘我愛你’,令埃裏克鼻尖一

酸,流下兩行無聲的淚水。

“查爾斯,我的小王子,你很聰明,學語言特別快,以後可以當個翻譯家或者大學教授。”

“不要流淚,親愛的,我在這兒。”

懷裏的少年擦去埃裏克臉上狼狽的淚痕,主動捧住埃裏克的臉頰,吻了他一遍,又一遍……

暮色降臨,埃裏克牽着查爾斯的手,送他回家。

埃裏克蕭瑟的站在門外,目送他的少年,打開門,朝他揮手。

“查爾斯,你要相信,我真的非常愛你。”

埃裏克用法語喊道,他知道他的少年能夠明白,因為查爾斯笑着給了他一個飛吻。

有那麽一瞬間,他強烈的想要待在這兒,守着他的少年,直到地老天荒。

但是,不能,不是嗎?

他有自己的國家,有必須照顧的家人,服從命令是軍人的天職。

最重要的是,他的少年才十五歲,他還有更寬廣的人生,他不能自私的綁住他,限制他,應該讓他知道外面的世界,再做正确的選擇,不論是愛情,還是別的什麽。

再見,查爾斯。

再見,我的少年,我的小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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