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公主有恸

蕭延意與郭長卿走到小花園的門口,便見到個熟悉的身影正是俯身在園子入口處一爿花草前認真地修剪着花枝,一身粗布的衫子,泛白而毛糙,衣擺處挨在地上,沾了些許塵土,随意绾起的發絲,也有了些許散亂,幾縷亂發紛紛揚揚垂落在了肩頭。可即便是如此,那人卻絲毫無有一點粗鄙的感覺,反倒是清爽靜逸,猶如谪仙入凡塵般的超然出世。

園門口的兩個人見了,不約而同地腳步一頓,也無言語,只是靜默地駐足,似是不忍打擾內中人的清幽專注。

還是那人,許是聽見了腳步聲,漫不經心地回頭一望,神色頓時一肅,斂衣撣塵,端正跪倒在地上,給蕭延意行禮。“微臣阿玦見過公主,見過郭先生。”

“起來吧。”蕭延意清冷着聲音說道。

對于這個阿玦,蕭延意心中多少有些戒備,許是因為他們才入宮不幾日他便與老爹這樣交好,讓蕭延意難免有些疑惑他的居心,又許是上一次她與郭長卿于園子裏頭一次談天之時,此人不知是匿在了何處,雖不知他是否有心偷聽了去,心中也還是隐隐不快。但是,這人又一向謙卑有禮,讓人挑不出什麽不是,即便是上次翠竹之事,有心遷怒于他,到底也并非真的怪他,總顯理虧。

蕭延意不知道自己從前為公主時,到底有多麽頤指氣使,只不過,現在的她,卻并非是個驕橫不講理的,所以心中縱有古怪,但也并願刻意為難于他。便也只是随意揮手打發了去。

阿玦路過郭長卿身邊時,這二人神色都很冷淡,卻還是側身,微微一颔首,才擦肩而過。

蕭延意看在眼裏,不覺也有些好奇,便問道:“至彥認識這阿玦?”

郭長卿神色清淡,不甚在意道:“祖父喜歡花草,府中有皇上賜的一些奇花珍草不知怎麽擺弄,便讓他去看看,一來二去,也算有幾分交情。”

“那你可了解他?這人是何時進宮的?為何我總覺他多有神秘古怪之處?”

“不過一花匠爾,也勞芫芫費心?”郭長卿撩了眉梢,看向蕭延意,眼中含笑,卻有透着一股不贊同的味道。

蕭延意一笑,“我也不過是見到,便随口一問罷了,倒是看至彥似是并不喜他的樣子,難不成他栽壞了你家的花草?”

郭長卿還是那副慵懶清淡的調子,但語氣裏好似添了些不屑一般,“有何不喜?區區一花匠而已,我可犯得上去不喜于他?”

蕭延意頭一次見郭長卿這樣的神态和語氣講人,便忍不住面露幾分調皮,“至彥倒不像是以身份論人短長的,難不成是因這阿玦美姿容,讨了宮中無數妙齡女的芳心,讓至彥不快?”

郭長卿冷哼,旋即卻又莞爾,促狹一笑,“只要芫芫不被他美姿容所惑,我倒要不快個什麽?”

蕭延意一怔,轉瞬明白了郭長卿的意思,便是忍不住有些赧然,低頭往前走了幾步,佯裝着認真地看着才被阿玦修剪過的花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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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快到了落花的季節,這池花卻依舊生得極好,巴掌大的花,明豔豔,千嬌百媚,似是誘人采撷,蕭延意忍不住就伸手撫上花瓣,嘴裏卻故意嘆道:“花匠又如何?花栽得好,他就是最了不起的。”

郭長卿未言語,只是緩緩踱着步子往裏間走去,路過蕭延意身邊時才說:“芫芫以前可不是這樣愛花的。”

“哦?”蕭延意直起腰來,“以前不愛麽?那許是跟着我爹時間久了,他老人家就愛鼓搗這些花啊草的,那時候,我們滿滿一個院子裏,到了春天姹紫嫣紅的,全漠鎮的蝴蝶怕都是要被招來呢。”

郭長卿忽然止了步子,回首柔柔地看着蕭延意,“芫芫這些年在外邊,過得可還好?”

蕭延意展顏,“很好,好得即便我忘了自己是誰,也從未覺得過有任何缺失。”

郭長卿便笑了,笑容又暖又舒展,喃喃道:“那便好。”可那笑容裏卻隐隐似又有一股濕意。

郭長卿別過了眼神,默了片刻卻又是忽地開口道:“芫芫,你知道嗎?三年前那天,到如今我都記得,皇城被屠已是整整過去了七日,可是邁進這宮牆裏還是一股血腥撲鼻,讓人驚駭悲恸,難以想象屠戮之時到底是怎樣的慘烈。我随着祖父進殿,每走一步,都好似雙腳生生地踩在刀尖上般的疼,不敢想,那遍地洗不淨的猩紅,可會有也你的血?那日百官哭靈,都是死去活來,只有我瘋了一般地去看遍所有的靈牌,直到确定那其中沒有你的,最後一步的時候,腿軟得已經走不動路,便是撲到在地,可一片痛泣聲中,唯我笑了。我也知道自己不該此時還能笑出,但是想到也許你竟然逃過了這場死劫,便只覺心痛之外還有一絲期盼……”

郭長卿說到這,忽然唇角含笑,卻是眼底濕漉漉地看向蕭延意,“可是,芫芫,我卻絲毫不敢想今生居然還能再見到你,如此,便是讓我即刻就死了,也再無憾事。”

蕭延意此前便已是潸然淚下,當年的事她不記得,當年的情分她也不記得,失落在記憶中的那場慘劇,只有聽魏不争提起過那一次,心內雖是傷感,卻體會不出大恸,畢竟是忘了,畢竟只是如外人聽故事般欷歔而已。可此刻,被郭長卿感染,那種鋪天的絕望似是也瞬間攝住了她,只覺肝腸寸斷,一發不可收拾。再又聽郭長卿那樣說,知道她或許還沒死時的欣慰,那融融暖流瞬間行走于四肢百骸間,既是悲傷又是感動。

郭長卿緩緩伸手握了她的手,下一刻,她便不自禁地投入他懷裏泣不成聲。

哭了片刻,那股子驟然襲來的悲怆漸漸淡去,蕭延意伏在郭長卿的胸口便有了些赧然,靜默着起身,用還汪着淚的眼去看郭長卿,郭長卿也是直勾勾地看她,眸中有一抹悲憫之色,蕭延意只覺心中一顫。默了下,吸着鼻子,澀然問道:“至彥,我那時對你那般重要麽?”

郭長卿伸手揩了蕭延意腮邊挂着的一滴淚,拇指摩挲過她的面頰,啞啞地開口道:“你對我一直都這般重要。”

這樣暖心的話,總是讓人從裏到外的熨帖,可蕭延意卻又覺得有絲慌亂,因為對以往記憶一片空白而不知所措的慌亂,曾經,她與郭長卿到底要好到怎樣的地步呢?是默默于心間,還是已然傾訴過衷腸?話到嘴邊,蕭延意卻又不敢問,因為即便是覺他親近,喜與他相處,可是卻不曾有一絲的男女之情,只覺他如兄長般讓人信賴和依靠。如此若有似無地談笑便也罷了,若是捅破那最終一層窗戶紙,蕭延意反是不知該如何面對才好。

蕭延意垂了眼睑,不敢再去看郭長卿灼灼的眼神,目光落在他胸口處那一片濡濕,卻更是羞赧,便只道:“弄髒了你的衣服呢,我去讓人拿身衣服與你換下吧。”

郭長卿聞言低頭,一只手覆上那片潮潤,卻是不在意地笑笑,“哪裏有這麽講究,如今天還熱,一會子也就幹了。而且,芫芫已是許久不曾這樣在我面前哭過,這淚可是金貴,想來這衫子,回去我也是不舍得洗的。”

被郭長卿這樣一說,蕭延意臉只有更紅,匆匆轉了身,就要走,正好有宮人上前來說是午膳已經備下了,替她解了尴尬,二人就一起回宮中用膳。

吃過飯,宮人奉了茶來,二人便在窗邊品茶,閑聊,間或聊聊小皇上的功課,又或者是郭長卿說些以往蕭延意小時讀書的事,懶散而随意,讓人覺得心中分外踏實寧靜。

蕭延意原本便是對郭長卿從心底信賴,又有了剛才的那一出之後,更只覺與他親昵地如同當真是從小一起長大,沒有過片刻分開一般,便也琢磨,心中有些疑問是可以對他講而不用避諱什麽的,遲疑了下措辭,蕭延意便開口道:“至彥,以前我在宮中時,可是與一些年輕的大臣交往甚密?”

“那時,先帝久病體虛,太子又是時常發去軍中歷練,朝中的事大多是你在管,倒也的确是與臣子們頗多交往,你又一向不喜那些老先生的迂腐,對年紀輕的臣子便更是多提攜些。”

蕭延意聽他這樣說了,便說出頭先那幾人的名字,到底還是有些女子的嬌羞,說完便是低了頭扭捏地把玩着手中的茶杯問道:“那我是不是與這幾人格外得要好?”

郭長卿聞言蹙眉,“這幾人?似乎也與別的臣子無異?如何有格外要好之說?”

蕭延意不自在地擡頭看着郭長卿說:“是他們前一陣與我來敘舊,話裏話外的意思,彼時我同他們關系并不一般,似是有過些什麽,若是只一人這麽說,我便也就信了,可如今這許多人說辭一樣,我不免有疑,就不知哪個是真,哪個是假了。”

郭長卿沉吟片刻,“芫芫,我并不曾聽說你與這些人有什麽舊,只怕如此這般與你說,總是別有用心的。”

有郭長卿這樣一說,蕭延意只覺心中一松,便是舒口氣笑道:“早知,早就該先問問你的,倒害我擔心了這麽多日,只是,我這公主的名銜這樣管用?才是回來,便有人忙不疊來如此獻殷勤,甚至不惜混淆是非,倒也是奇了。”

郭長卿沉默地呷了口茶,才擡頭道:“芫芫,這些人如此同你說,只怕是背後有人暗示了什麽,你可是不得不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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