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12)
是從孩提時,到她出宮之前,與父皇母後之間的一切,總有一幕幕會不時地閃現出來。
郭長卿說的不錯,以往聽聞那出慘劇,蕭延意唏噓而難過,卻再沒想起父皇母後之後,這麽心口酸到澀,悶到疼的感覺,只覺那痛愈發地切膚而深刻,只是被太多信息幹擾的頭腦裏,如今還時常恍惚,所以那痛還并不曾刻骨。
蕭延意胡亂抹了幾下臉的淚,覺得面上有些幹澀不舒服,便喊惠娥去擰了帕子,惠娥去外間取熱水,門簾一掀開,蕭延意隐約聽見外間似是有女人哭聲,還有人期期艾艾地喚着“老夫人。”
惠娥再進來,蕭延意從她手裏接過帕子敷在臉上,方覺得臉上舒服了些,便有些漫不經心地問道:“惠娥,外間誰在呢?我怎麽聽見有人喊老夫人?”
惠娥遲疑了下未答,蕭延意取了帕子下來,遞給惠娥,正是看見她面上似乎有些難色,這下好奇道:“怎麽?到底是誰在外邊?”
蕭延意再又追問,惠娥不敢不答,只得回道:“是魏大将軍的母親,魏老夫人。”
蕭延意一愣,這就要翻身下榻,“老夫人進宮了麽?不是一直說老夫人身子不好,不能出來走動麽?惠娥,快,給本宮梳洗下,本宮這就出去接待老夫人。”
惠娥趕緊過去扶了蕭延意道:“殿下,您這身子還沒好呢?不如讓老夫人改日再來吧?娘娘那邊跟奴婢說,千萬讓您靜養,有誰來訪也不見的。”
“那怎麽成……”蕭延意說道,“老夫人難得進宮一次,惠娥,你快幫我好好梳妝下就是。”
蕭延意本是恹恹的,幾日來只窩在殿裏不動,從來都懶得梳妝,熟人也就這麽見了,若是來個生人,莫說惠娥攔着,即便惠娥什麽也不說,她也會想辦法推了的。
可這來人不同,魏不争的母親……興許,如果所有的事都朝着最好的方向發展的話,那便會是她未來的婆母,她只怕讨好還沒有機會,又怎麽敢怠慢。
惠娥看也勸不過蕭延意,只好伺候着她梳頭上妝,一邊趕緊打發了小丫頭去尚悅那邊知會一聲。
蕭延意頗有些醜媳婦見公婆的緊張,這幾日一病,氣色又不好,看着銅鏡裏的自己就更緊張了起來,本是讓惠娥給胭脂上的再厚些,卻又怕濃妝豔抹的不讓老人家喜歡,反反複複的,等到收拾好迎出去時,尚悅也恰巧到了。
尚悅的臉上有一絲急切,見了魏老夫人便慌忙上前攙住,一疊連聲地問道:“老夫人您怎麽來了?真是多年不見了啊,聽說您老身子骨近來不爽利,有事讓人傳話來就是了,怎麽還勞動您親自進宮?您如今身子可還好?”
魏老夫人不過是五十上下的年紀,卻已是滿頭華發,且面色發黃,看着的确是久病體虛之人,唯卻一雙眼睛奕奕有神,沒有一絲衰老的跡象。
魏老夫人福身要行禮,蕭延意跟尚悅自然是雙雙伸手扶住。魏老夫人也不堅持,便是站直了身,緩緩答道:“勞娘娘記挂,老身這身子骨不好也不是一二年的事了,卻是破罐熬好罐,始終還拖累着大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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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這說的是什麽話,您老福壽綿長才是大家夥的福氣呢。”尚悅說完,看了蕭延意又趕緊道:“老夫人,咱們公主最近也是身上不得勁兒,一直靜養呢,不如,有什麽事,您與我說,到我那殿裏,咱們慢慢敘談。”
蕭延意第一次見魏母,雖是緊張,但是還沒說過話,又怎肯讓她走,聽尚悅這麽說趕緊攔道:“姑母,我這身子哪有什麽事啊,就是少了點精神,今天一天卻是睡足了,老夫人難得來一趟,我又是第一次見,咱們便一起說說話吧。”
尚悅着急想攔,可一時間卻又不知道怎麽說,那魏老夫人已經微笑着開口道:“殿下貴人事多,許是忘了,您小的的時候,老身進宮,還曾抱過您呢,後來,在先皇後跟淑妃娘娘那裏也是時常見到殿下的。”
蕭延意一陣尴尬,不好意思道:“老夫人,我以前的事都忘了,最近才是慢慢想起一些……”
魏母一點頭,“是,老身忘了,公主殿下失憶了,還沒恢複麽?咱們府裏那些苗醫看來是不頂事。”
“沒有,已經是見了大效,只是藥還沒全用完,興許到時候也就都記起來了。”
尚悅在一邊着急,又摸不清魏母到底為何進宮,可是與魏不争的事有關?這會兒只怕一時說漏了,讓蕭延意知道了魏不争的事,便是趕緊扯過二人的話頭,她東拉西扯地想着主意。
老夫人倒也不急着表明來意似的,只安安穩穩地任尚悅在那裏敘舊。
尚悅見老夫人面色如常,似是不像知道魏不争事的樣子,漸漸放了心,可冷不丁地老夫人忽然問了句:“公主殿下,娘娘千歲,老身進來時,看見外間跪着那倆丫頭好像是老身府裏呆過的,可是伺候的不好,才被罰了?”
蕭延意一愣,尚悅一驚,匆忙間尚悅只得說道:“也沒什麽伺候不好的話,只是今日長公主不是病着,我就讓以前身邊的老人過去照顧想更周全些,那倆丫頭就讓她們現在外間伺候,今天她們大約是忘了,又去了裏邊,公主這病需要靜養,最怕人打擾,我那時一急,就罰了,您不說我倒忘了,我這就讓她們起來。”
魏母立即擺手道:“娘娘,她們進了宮,當然要守着宮裏的規矩,老身只怕她們伺候不好公主,哪還有要替她們開脫的意思。她們做了不得當的事,自然要罰。”
尚悅讪笑,還是吩咐了人去讓那二人起來。
殿裏一時沉默了片刻,魏老夫人便開口道:“老身今日進宮來,是有事有求于娘娘和公主。”
尚悅聽了這話,心裏咯噔一下,可卻也不能攔着不讓老太太說話,只得硬着頭皮道:“您老有吩咐便說,何談求字,即便不說魏将軍為國為民,勞心費力,咱們魏家堪稱是朝廷第一號功臣,即便只是您老這年歲在這,跟咱們說個求字也是擔不起的。”
魏老夫人聽了這話,只是微微一笑,便道:“是這樣,老身聽說钺兒在陣前中了毒,不知宮中是不是要派人過去,若是有,老身這邊有個人或許能為钺兒解毒,不知娘娘跟公主看,方不方便帶着。”
“中毒?!”蕭延意愕然,“伯钺中毒了麽?”
“不妨事,不妨事,就是些不要緊的毒,老夫人,您說的人,咱們這就讓他跟着咱們太醫院的醫官一起過去,您且放心就好。”尚悅搶着答道。
“那老身就多謝謝娘娘了,來人就在殿外候着,您看着如何安排就是。”魏母說話間便已站起身,尚悅方要松口氣,魏母卻又補了一句,“钺兒能救就救,不能救也是他的命,大丈夫征戰沙場,為國建功,能馬革裹屍也算是圓滿,只是老身還有些事想問明他,所以才是想讓人過去一趟,一是看能不能治好他,二來也是傳個話,還望娘娘跟公主莫見怪。”
蕭延意已經驚得說不出一句話,只傻傻地看尚悅攙扶着老夫人出殿。她頭一陣的眩暈,心似是被一雙大手狠狠地攥緊,一時間呼吸都有些困難了起來。
尚悅送老夫人出去後不敢多停,只着急回來看蕭延意。見郭長卿遠遠的來了,趕緊揮手道:“至彥,來,這是老夫人送來說會解毒的人,要跟你一起去漠北的,你先給安排下。”
郭長卿點點頭,走到那人近前,二人四目相對,一時間都是沉默無語,好半晌,郭長卿才輕聲開口問道:“阿玦,芫芫如今已經想起了很多事,你确定她不會想起你麽?”
55公主還朝
阿玦的唇角微微抽動了下,琉璃色的眸子似是蒙上了一層霧氣般愣愣地看着郭長卿。良久,才裂開一絲蒼涼的笑容,帶着些微自嘲的語氣道:“郭先生,我與您保證過的,她也許會慢慢想起所有的人和事,卻獨獨不會想起我的。”
郭長卿又深深看了眼阿玦,思忖了下,說道:“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還是找個安靜的去處吧。”
阿玦點點頭,二人便悶頭往外走,再沒有一個人說話,直到走到一片桂樹林裏,才是默契地一起止住了步子。林子在皇宮的偏僻之處,平日裏很少人來,亦沒人太多照管,此時滿地塵土枯葉,只覺一片荒涼。
桂花的花期還沒到,早春的樹梢只是略略地抽出幾絲新綠,但也就是這麽一點嫩色,一片蕭索中便似是有了那麽一點生氣。
阿玦站在一排桂樹中間,下意識地逡巡了下,目光便凝滞在一棵桂樹的樹幹上,再不肯離開。郭長卿好奇地尋者他的目光看去,眸子在某一點上膠着住,而後便緩緩地笑了,嘆道:“那字是芫芫刻的,她刻下你名字的那一刻曾對我說,她這輩子嫁定你了。”
阿玦的身子猛地一顫,好半晌再轉回身面向郭長卿時,眸子裏已經有了濕意,似是哽咽了一陣才喃喃道:“至彥,你恨我,是不是?”
郭長卿卻是意外地笑了起來,搖頭,淡而平靜地說道:“阿玦,我不恨你,雖然有些事我至今也搞不懂,但我一直相信你待芫芫的真心的。”
阿玦飛快地垂了頭,低語道:“至彥,那蠱是我親手種下的,除非我再傾盡心頭血,否則就不能徹底解蠱,而忘塵蠱的血蠱,最玄妙之處就在于,若不是下蠱者以血解蠱,即便遇到再精通巫蠱的人,能讓中蠱的人恢複了所有的記憶,但卻惟獨永遠不會想起那個給她下蠱的人。”阿玦說到這,頓了下,才又擡起了頭,很認真地看着郭長卿說:“下蠱那時,我止血不及,傷了心脈,太醫已經說過,若再是牽扯了心脈之上的舊傷,我便必死無疑。所以,要芫芫想起我,除非我死……那麽,若是我死了,她是不是記起我,是不是也就不重要了?”
郭長卿聞言,眉頭不禁緊緊地蹙了起來,長嘆了聲:“阿玦啊……”卻再說不出什麽,只無奈地搖了搖頭,兩個男人彼此對視了半晌,郭長卿才想起什麽似的問道:“對了,尚悅公主說,你要跟我去漠北給将軍解毒?你能解将軍之毒?”
“或許可以試試,我只知道漠北國主于毒蠱之上跟我算是師出同門,所以若是他下的毒,我便有八成的把握可以解毒。”
郭長卿聽了不禁眼睛一亮,喜道:“這麽說将軍還是有救的。”說完又目光頗為探尋地看着阿玦問道:“阿玦,你可知道芫芫和将軍……”
阿玦眸色驟然一黯,卻還是點了點頭道:“聽魏老夫人提起過。”
“那你……真能這麽大公無私?”
阿玦搖頭道:“什麽是大公無私?救将軍于我本來也只是私。至于芫芫與他……既然她永遠也不會想起我,而我也希望她能徹底忘掉我,那麽大将軍難道不是最值得托付的人麽?雖然,我一度以為,你會和芫芫走到一起的。”
郭長卿擺手,“當初,我倒是也曾這樣想過。可是說到底,我跟芫芫之間從來都是兄妹和朋友之情。若無魏将軍,或許她這次回來之後,我會瞞下所有過往,只讓她覺得我與她曾是一對,那麽便至少也是相濡以沫一生,但,情之一事,就是這樣奇妙,她無論想起以前還是未想起以前,我和她就跟孩提時一樣,似乎永遠只能當彼此是好友。”
二人說罷這些緊要的事,按照尚悅的交代,郭長卿與太醫院的醫官,只等收拾好藥準備的藥草就準備上路了,此時耽擱了片刻,就也不敢再多留,郭長卿帶阿玦到太醫院去清點下太醫所備藥物是否足夠周全,而他便匆匆去吩咐車馬的安排,二人各自忙碌,約好半個時辰之後各自籌備好,禀明尚悅,即刻就上路。
與這二人和太醫院此時異常的忙碌景象不同,鳳儀宮裏這會兒卻是死一般的沉寂。
蕭延意與尚悅公主保持着同一個僵持的姿勢,已經足有一刻鐘沒有過動靜。
蕭延意身子弱,這會兒已經有些坐不住,身子微微發晃着,卻依舊只看着尚悅不言語,尚悅終是再也坐不住地走過去,扶住蕭延意,煩惱地說:“芫芫,咱們還不說大局如何,你此時是不是能走,單就是你這身子,漠北一路車馬颠簸,旅途勞頓你又怎麽受得住?”
蕭延意固執地梗起脖子道:“姑母,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最清楚,這幾日的頭暈,反倒是在這宮中不動,悶的。我沒您想的這麽嬌貴,畢竟過去的三年裏,我雖說沒吃過大苦,但是也絕不是深宮裏養尊處優的公主了,沒什麽受不得的。”
“可是你去又能怎樣?咱們有太醫去了,魏老夫人也專門地派了人去,若是能救得好,怎麽都能救好,若是不能救,你去又有何用?就只是為了見他最後一面?”
尚悅說着,忍不住眼圈也紅了起來,“我知道你心裏難受,芫芫,其實姑母心裏何嘗會好受,但,伯钺一聲威風凜凜,器宇軒昂,若真是熬不過這次,我倒寧願永遠記得他飒爽英姿,而不想見他奄奄一息。芫芫啊,你也別去見了,我們就在這宮中默默為他祈福吧。我總想,他這樣的英雄又怎麽會輕易地就去了呢?也許只是軍中郎中多精于外傷,并不善毒理,才會對他的毒束手無策,而咱們派過去的可都是一頂一的會解毒的高手。
芫芫啊,聽姑母一句,你去不僅沒有任何的價值,而且你這一走,我怕朝局立即會生變。”
“姑母,給我六日時間,六日內,我一定回來,滿朝都知道我前一陣身體抱恙,且始終安養不見人,所以瞞住我不在的消息并不難。而且,事實上,您在朝中大多人數眼裏,或許比我更有威懾力,只這幾日,您一定能幫我穩住大局的。”蕭延意握緊了尚悅的手,萬分懇切地求道。
“可是,芫芫啊,這一去快馬往返也要四五日時間,你六日之內往返,一路騎馬去麽?你現在的身子骨如何能騎馬?而且,你還有一劑藥沒服用,那時可是特別說了,必須要服滿三副,不能停下,當初你要解蠱我攔不住你,便也就罷了。可芫芫啊,我不懂,我真的不懂,你為何非要去這一趟……”
蕭延意心口一陣痙攣般的絞痛,但是卻不敢對尚悅說,怕她更是攔着自己不許她去,便只是側轉了身,自己悄悄壓緊了胸口,才啞聲道:“姑母,難道咱們不該問問他,翔兒到底是誰的孩子麽?如您所說,他若還在,或許真相并不重要。但,他若是不在了呢?這事我必須要弄個明白,我不能讓他帶着這個秘密進墳墓。”因忍着疼,蕭延意字字句句說的都有些咬牙切齒般。
這讓尚悅聽得一陣訝異,也顧不上蕭延意此時動作的異樣,有一會兒才道:“芫芫,你竟是為了拷問他才去的麽?”
心口絞痛稍歇,蕭延意擡袖,悄然拭去額上的冷汗,回頭,眼裏已是噙着淚,看着尚悅又硬要笑道:“姑母,我若說我只是因為想他,您會放我去嗎?”
尚悅見了這樣的蕭延意,心頭猛地一酸,再也耐不住地掉了眼淚,伸手一把攬住蕭延意道:“好好,我的癡兒,去吧,去吧。好在一路上有太醫跟着,也能照顧你,我還讓至彥也去,算是路上能與你有個照應。那你也別這麽趕,非要什麽六日之內回來了,坐馬車去就好。”
蕭延意見尚悅總算是應了,在她懷裏也是止不住地掉眼淚道:“姑母,謝謝您,侄女知道,侄女這麽做實在是太自私了,只是我……”
“好了……”尚悅拍了拍蕭延意的背安撫道,“既說是要走,那也要抓緊收拾上,只是你這一去,還要多派些人手保護着你,之前倒是沒跟至彥那邊交代。我還要去說一下,調一百禁衛跟着你們同去。”
蕭延意聽了這話趕緊制止道:“姑母,萬萬不可,都說了暫且只說我生病在宮中,不提出宮的事,這一百禁衛一派出還如何瞞得住?”
尚悅遲疑道:“那你一路安全如何辦?”
“我只扮作小厮打扮,跟着至彥就好,沒人知道我是誰,又有何危險可言?”
尚悅再又琢磨了下還是道:“那百人太顯眼的話,好歹也要找幾個身手好的跟着,即便是沒人知道你身份,但一路往北愈發荒瀚,沿途萬若是遇到強匪又怎麽是好?”
蕭延意拗不過尚悅,只得依着她去安排,那邊又找了太醫來最後給蕭延意診了次脈,太醫雖未說蕭延意身體大好,但是卻聽聞尚悅問,是否可以活動時還勸道:“殿下若是精神允許,适當地活動下對身體倒是好的。”于是,尚悅也算是稍微能放心些,再又說好最後一劑解蠱的藥,只管先熬出來溫着,等到路上的時候再用,所有的事便都是妥了。
郭長卿做好了準備要出發前,來禀明尚悅,尚悅伸手扯過旁邊的一個小童,對他道:“至彥,你帶着這個小厮一路作伴吧,還有我又安排了幾個護衛沿途跟着,已讓他們也在宮門口等着你們了,你們這便走吧。”
郭長卿頗有些納悶地點了點頭,便帶着那小厮一起出了殿門,他跨步邁上馬車,那小厮伸手一扶,他只覺掌中的小手有些過分得柔軟,竟似是個女孩兒一般,不禁回頭多看了一眼,二人眼神一對,他不禁驚呼道:“芫芫,怎麽是你?”
作者有話要說:呦吼~節日快樂,親愛滴們。這算節日加更了吧?
56公主還朝
漠北旭日平原,斜陽西落。
大風已經連續刮了三天,風卷起漫天的黃沙飛舞,刺得人睜不開眼。
魏不争在這大風中已是矗立了一個時辰,滿頭滿臉的黃土,遠遠望去,幾乎成了一只土塑,要融入這滾滾沙塵中。只是近處看,卻惟一雙沉毅的眸子,在眯緊的眼縫中閃着駭人的亮光,讓人覺得這還是活人。
小重也是陪着這位将軍站了一個時辰,畢竟不是行伍的出身,身子骨弱些,這會兒幾乎讓風吹得要站不住,便再也忍不住地勸道:“爺,回去吧。”這一張嘴已是灌了滿口的土,聲音卻被吹得支離破散,他一邊噗噗地吐着嘴裏的土,一邊又被灌進的口鼻的風嗆得一陣咳嗽。
魏不争終于感覺到小重這邊的動靜,看見咳得直不起腰的小重,一揮鬥篷為他遮出些許的空間,沉聲道:“走,回去了,通知各營的将軍升帳,讨論明日進攻的事。”
小重的氣才喘勻,被魏不争的話卻又驚了一跳,“爺,這天怎麽打仗啊?三步外都看不清人。”
魏不争聽聞只睨他一眼,并不多言,率先往營帳中走去。
小重雖是疑惑,卻也不敢怠慢,回了營中匆匆便是讓人傳話下去。
魏不争回了營帳,拿出匣中幾封書信,又仔細地看了幾眼,拿到燭燈跟前,火舌一燎,幾封信件迅速燃了起來,直到幾乎要燒到手指,魏不争才松了手,看着帶着火星的灰燼緩緩飄落,他長嘆一聲,喃喃道:“芫芫,你并不信我,對不對?是啊……你又為何要信我?”
小重通知完了衆人,回頭打了盆水,便去伺候魏不争梳洗,看見一地剛燃過的灰燼,愣了下,也不敢多問,擰了熱帕子遞給魏不争,才一邊收拾着地上的雜亂,一邊說道:“爺,擦把臉吧,都成了土人了。咱們現在要是泡個澡,非要洗出一盆泥漿不可。這見鬼的天兒,小的現在連牙齒縫裏都是土啊,這破地,真是一天也不想多呆了。”
魏不争拿了熱帕子敷在臉上,埋在氤氲的水汽中深呼了口氣,才是上下抹了幾把,回頭對小重說:“明日最後一仗,打完留下李将軍善後,咱們就先回去了。”
“明日就回去了?”小重手下一頓,幾乎有些不敢置信道。
“速戰速決,争取半日拿下這座城,咱們連夜回京。”
“爺……”小重瞪大了眼睛看着魏不争,硬是吞回去後半句要說的話。
別人不知道魏不争的意思,小重每日裏在魏不争身邊伺候着,卻如何不知道這位爺的心思,這場仗他一直是要快些打完,但是最後只剩這一座城時,天公不作美,刮起了這陣邪風。魏不争雖是着急,卻也想要風停了再戰,只是昨晚收到一封信之後,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那不是長公主殿下來的信,也不是府裏老夫人來的,将軍看完信當場就變了顏色,一晚輾轉不成眠,第二日起來,拿着要攻打的那座城池的圖研究了半日,下午便把自己沐進了風沙裏。
小重心裏明白,京裏多半是有了事,而且這事多半是跟長公主有關的事。将軍不說,他也不問,可這心不能不揪着。
将軍十三歲開始征戰沙場,多險惡的情況下也不見他急過。只是如今這天氣,硬說是要出兵,小重再不懂打仗的事,也知道這麽情形下,如何也不是打仗的良機,将軍只是急了,才有此安排。
魏不争帳下的幾位大将,多是與他多年征戰的,對這位主子十分信服,幾乎是魏不争指東,他們便絕不會打西的主,可是聽說明日裏要出兵,卻沒一個贊同的,脾氣直些的,幹脆就嚷道:“将軍,沒這話說的,本是必勝的仗,多等幾日散了天就好了。糧草也不是跟不上,何必急于出兵,落了下乘?”
魏不争面色一沉,“一鼓作氣的道理你不懂?再這麽歇下去,人心就倦怠了,何況,你知何日風會停,這漠北我呆過,風沙起了一月不止的時候也不是沒有過,難道在這屯兵一月,等着老天開眼?”
那将軍一咬牙,“可這幾步外人影都看不見的天,怎麽打仗啊,那先鋒的隊伍,不就是幹脆去送死的?”
魏不争聞言冷笑一聲,“曹為,本将軍還沒說是不是你打先鋒,你便先是慫了麽?”
這話一擊,被喚做曹為的将軍也惱了,恨道:“大将軍,屬下什麽時候陣前會慫過?哪次不是身先士卒?可這分明是要去送死的差事,将軍要派屬下去,屬下也得死個明白,不知大将軍為何非要明日出兵?”
魏不争沒回答曹為的話,只是又低頭看了眼桌上的城防圖,沉聲道:“明日的仗,本将軍打先鋒,只率親随的五百兵,你們在身後,只管聽見命令,跟上前邊的将士殺進去就好。”
魏不争此話一出,連曹為都愣了下,半晌才是趕緊跪下道:“将軍,屬下錯了,若是明日必要出征,屬下願為先鋒頭陣。”
魏不争一擺手,牽了牽唇角,露出笑容道:“得了,起來吧。你當本将軍與爾等賭氣麽?這漠北的地界,沒人比我更熟悉,這樣的天氣來開戰,我不在頭先裏領着你們,你們哪能找得到路?”
“将軍,那也沒有你打頭仗的道理。”
“萬一有什麽閃失可怎麽辦?”
“大人,屬下當年也打過漠北,三年前那次遙城之役屬下打過先鋒,這次屬下亦可為這先鋒。”
衆人一時間嘈雜地勸着魏不争,魏不争卻只是肅然地走到衆人之間說道:“不用再說了,都吩咐下去明日出兵的事,其餘的還按以前的部署,關于先鋒的事,我意已決,你們也不用再勸了。”
魏不争帶兵打仗多年,身邊的将士都是知道他脾氣的,雖不能說是剛愎自用,但也極少有人能勸他改了主意,幾位将軍彼此對望了一眼,終是搖了搖頭,不再多勸,只彼此間小聲嘀咕了幾句出了大營。
衆人出去,卻急壞了小重,之前諸位将軍們在,自是沒他這個小厮說話的份,如今那些人退下了,他才急得抓耳撓腮道:“将軍,您怎麽能去打頭陣?您可是三軍統帥啊!”
“那又如何?”
“爺,哪有大将軍親自打頭陣的,萬若有了閃失,這仗還怎麽打?”
魏不争冷哼一聲,自己伸手解了戰袍,反手一抖,便是漫屋的塵土飛揚,聽着小重一個勁兒地咳,才淡然道:“爺自然不會讓自己出什麽閃失。”
伺候了魏不争睡下,小重有些難耐好奇,不知道京裏到底出了何等大事,能讓他家爺一時間竟是什麽也顧不得了,可是打開了裝信的匣子,原本滿滿的信已經不知去向,卻只見整整齊齊地擺着之前長公主的那些封信,信都是小重親手交到魏不争手裏的,最後一封,大約也是七八日前的了,若算上送信的時間,長公主似是已經有十日不曾給他家爺來過信了。
魏不争那邊翻身似是呓語了一聲,吓得小重趕緊是合上了匣子的蓋,捧着噗噗亂跳的心,和衣卧下,心裏猛地一轉彎,暗忖,怪不得爺急着回京呢,倒未必是有了什麽要緊的事,只是那公主殿下不知是不是跟爺鬧了別扭,不肯來信,爺才是急了。爺之前燒了的東西,沒準是睐月她們寫來的信,說明了公主鬧別扭的原因。
翻身要睡下前,小重忽然想起他爹活着時說的話,這女人啊,你可以捧在手心裏,卻斷不能放在心裏,否則只怕是哪日命都不知道怎麽丢的。他娘去的早,他爹到底經歷過怎麽樣的情劫他也不知,只是他爹說這話時已是彌留,卻重重地拉着他的手,說得異常清晰。
想到這,小重不禁打了個冷戰,自己暗地裏“呸”了幾聲。将軍是什麽人,将軍即便是真把公主放在了心裏,也不會有什麽閃失,他那麽英明神武的人,說要明日出征,定然有必勝的把握,說是要打了先鋒,便必然有萬無一失的法子。他自己嘀嘀咕咕着半晌,總算勸着自己安了心,便只想着明日要早些起來給将軍打點,怕是睡沉了起不來,便是衣裳也不敢脫,只縮了縮身子,翻了個身,邊數着羊,邊睡着了。
小重睜眼的時候,天還沒亮透,他打了個哈欠伸着懶腰站起身,迷迷糊糊看見營帳正中的案上,燭燈還亮着,直想着自己真是粗心,竟忘了熄燈,這萬一是走了水可怎麽是好。晃晃悠悠走了兩步想去熄燈,才看見是魏不争正在案前寫着什麽東西。
“爺,您怎麽不多歇會兒養足了精神?”小重一愣,趕緊過去把燭燈又撥亮了些,就匆忙要去準備熱水和早膳。
魏不争頭也沒擡,只含糊地說道:“把該準備的都準備了,爺寫完這信,你妥妥地收好,萬一有什麽意外,記得把信給老夫人。”
小重本已經要出營帳,聽見這話愣生生地站住,回頭驚慌道:“爺,你不是說不會有閃失?”
“是,不會。”魏不争肯定地說道,手底下的信卻牢牢封進了信封裏。
“那這信?”小重問。
“你收着就好了,其餘別問。”魏不争站起身把書信壓在匣子最下邊,自己來活動了下筋骨,對小重揮手道:“還愣着呢?爺餓了。”
吃罷早膳,魏不争穿戴好铠甲,三軍集結的號聲已經響起。魏不争出了大營,與在外邊候着的将軍們再又交代了幾句,等将軍們各自回到自己的隊伍前,他從小重手裏接過馬缰便翻身上馬,手一揮,大軍便向營外開去。
魏不争帶五百精兵走在最前,茫茫大漠,漫天風沙中,就見那一騎亮甲銀槍位于隊首,策馬奔馳,好似馳騁在廣袤的原野般游刃有餘。
離城還有幾十裏,馬速才漸漸減了下來,身邊的裨将策馬走到魏不争近前說,“将軍,城外好像步了陣,如今這塵土飛揚的也看不端詳,不然派人先潛過去看看。”
“我知他們的陣法,不出一刻鐘便能破了,你們只管跟上就好。”
再又一夾馬腹,魏不争竟是更加速地沖了過去,衆人哪還敢耽擱,一個個策馬揚鞭地跟上。到了陣前,那裨将暗叫聲不好,再想去攔魏不争,卻見他已殺了進去。
“此陣內有瘴氣,趕緊去救将軍。”那裨将慌忙回頭喊道。
魏不争怎會不查,百步外他便已發現了不對,那漫天黃霧中,隐現着袅袅的綠氣,但箭已在弦上怎能不發,他只得快速取了懷中的帕子捂在口鼻處,一人一騎先沖進了陣中,找那瘴眼。
趁着隊伍還沒全然進陣,魏不争已經找到障眼,一槍挑了,槍往回收的一刻,只覺一陣眩暈襲來,卻強自捺住,對跟上來的衆人道:“先取西北角。”
“将軍,您沒事吧?”裨将擔心地問。
魏不争搖搖頭,邊頹自跟陣陣眩暈對抗着,邊與敵軍戰在了一處。
有魏不争領在前邊,陣很快就破了,城門旋即被一鼓作氣地攻破,大軍沖進城的剎那,魏不争倏地勒了下馬,只那一停,身子晃了下,人忽然就從馬上直挺挺地墜了下去……
57公主還朝
皇城西側門,正沖京郊的方向,兩架四駕的馬車已經整裝待發,另有四匹快馬上端坐着四個保镖模樣的,勒馬待令。
車馬四周靜悄悄,也無相送,此時車窗中伸出一只,輕揮了下,領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