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23)
又忍不住撲撲簌簌地往下掉落,邊哭邊說道:“我就要怪他,他憑什麽擅作主張給我下蠱,他憑什麽讓我忘了他,他憑什麽又還在我身邊出現,他又憑什麽就這麽樣死在我眼前?憑什麽?你告訴我憑什麽?”
郭長卿上前一步,一把攬住哭得不能自持的蕭延意,嘴裏哄道:“好了,芫芫,太醫也沒說一定就是救不活了,或許,也還是有救的。”
蕭延意伏在郭長卿的懷裏,嗚咽不成語,那驟然湧回到腦海裏的關于阿玦的一幕一幕,鮮明恍如昨日。
那時,她還是大宏無憂無慮的長公主,所有的人都敬着她,讓着她,她有父皇母後寵着,有太子哥哥縱着,有郭長卿伴着。還有那個叫阿玦的,總是花樣百出的讨厭鬼哄着她,逗着她,氣着她,卻也愛着她。
那時啊……那時啊……
所有的一切,都在宏景四十七年,皇城火光沖天的一刻,化為了烏有。
蕭延意哭到氣竭,才從郭長卿懷裏掙出來,啜泣着說道:“至彥,咱們去看看他吧,好麽?”
86公主還朝
呼延玦離家的那一年只有八歲,他總是記得臨走那日呼延烈對他說的話,“玦兒,到了中原之後要好好地學習,學中原人的文化,學中原人的技能,要把自己變得跟中原人一樣聰明。玦兒呀,那裏才是人間的天堂,早晚有一天,我們吐谷人要做中原的主人,到了咱們入住中原那一日,你的所學都會大有用處的。”
呼延玦那時還小,只知道要離家,要離開父王和母妃,心中只有慌張和無措,卻并有什麽向往,他強忍着眼裏的淚問道:“父王,中原到底有多美,比咱們這裏還美麽?”
“美……”呼延烈充滿向往地感嘆道:“你去了就知道了。”
于是,呼延玦走了,到了中原去學習。
只是,許久之後呼延玦依舊沒看出中原到底比家鄉美在哪裏,那裏沒有綠油油的草原,沒有漫山遍野的花,沒有滿地的牛羊,那裏只是有很多人,很多的街市,很多房子,他不懂父王為什麽如此心念着這個地方。
呼延玦要學的東西太多,每日過的都是忙碌而枯燥的,最初的最初,他那麽的想家,想父王,想母妃,總是夜裏暗暗垂淚,幾次都想偷偷地跑回吐谷。但是,他母妃時常寫信來鼓勵他,他不忍讓母親失望,便是如何難也咬牙忍了下來。
他雖然年紀不大,但是自小生在帝王家,有些事早在心裏暗暗紮了根,而從母親信中的字裏行間他更明白了一個道理,只有他争氣,才有可能問鼎日後的吐谷王位,那樣,他的母妃才能一生一世盡享榮華富貴。
生在帝王家,只有争才能生存,否則有一日被人踩在腳下,便連尋常百姓也是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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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呼延玦咬牙堅持着,只想着有一天學成回去,能為父王建功立業,能讓母妃得享尊榮。可這樣的日子對于一個少年,畢竟只是一種磨砺,甚或是一種煎熬。
直到有一天他遇到了蕭延意。
那一年呼延玦已經滿了十二歲,在大宏的土地上生活了四年,除卻那與衆不同的琉璃色眸子,別具着異域風情外,呼延玦乍一看上去,舉止言語間已經完全是個中原人。
那天呼延烈從吐谷進京為大宏送去當年的歲貢,便帶着呼延玦一起入了宮。
他們一起拜見了宏景帝之後,呼延烈與宏景帝二人喝茶聊天,便打發了呼延玦獨自在宮裏玩。這并不是呼延玦第一次入宮,之前呼延烈到京的時候,只要是進宮,也時常會帶上他,所以他對宮裏的路也是熟悉的,這偌大的皇宮比起他們吐谷的王宮不知道要華麗多少倍,但是看在呼延玦的眼裏,卻也不過爾爾,但他獨獨喜歡宮中的那個花園。
因為,那遍地的姹紫嫣紅,總是能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家鄉。
于是呼延玦就在禦花園裏第一次見到了蕭延意。
和郭長卿正準備一起溜出宮的蕭延意。
那是個美麗而生動的少女,十歲上下的年紀,有着一雙慧黠而坦誠的眸子,她當時正拉着郭長卿要從禦花園的角門偷偷跑出去時,猛然看到了花園邊上站着的少年,那一刻,她有些傻傻愣愣地站住,郭長卿還有些緊張地拽着她要走,她卻掙開了郭長卿的手,反身走回到他的面前,好奇地問道:“你是誰?”
呼延玦迎着她詢問的目光,不知怎麽,忽然就笑了起來,蕭延意便就傻乎乎地脫口說道:“你笑起來真好看啊。”
少年人之間的感情總是很容易便能建立起來的,尤其是對于獨在異鄉為異客的呼延玦,和身邊只有郭長卿一個玩伴的蕭延意來說。
于是,後來偷偷出宮的日子裏,蕭延意與郭長卿的身邊,便從此多了個異常俊美的少年同行。呼延玦自小在草原中長大,不像大宏宮中的皇子公主那樣多的束縛,所以玩的花樣也更多,這讓蕭延意與郭長卿更加留戀在宮外游玩的時光,而呼延玦也漸漸成了他們三人行裏的那個領導者。
蕭延意那時,便時常昂着小腦袋熱切地看着他問:“阿玦,阿玦,咱們今天去玩什麽?”
呼延玦總是喜歡拿喬,故意不去理她的熱切,看她又氣又惱的樣子,他只覺得她分外可愛。
情愫是何時種下的,呼延玦已經有些想不起,也或者,十二歲那年的禦花園中,二人四目相對的一刻,便注定了後邊的故事。
哪怕,那時他們都還都是不解風情的孩子。
他們總是吵吵鬧鬧,三次見面,總有兩次是要吵幾句嘴的,可是,吵着感情卻愈發地好了起來。
彼此坦誠心扉的那一天,呼延玦總是會在後來最痛苦和絕望的時候,在心中反複回味,好讓那已經蒼涼的心中還能覺出絲絲的暖意。
那一次,他們又是鬧了別扭的吧?到底是為什麽,呼延玦記不清,只記得連續十日,蕭延意都沒有出宮找過他,他去找了郭長卿問端詳,郭長卿卻只是神秘笑笑道:“女人心,海底針啊,阿玦。”
那正是吐谷給大宏送來新鮮瓜果的季節,這事本不需呼延玦親自過問,但是他見不到蕭延意,心中便只覺空落,郭長卿那裏又問不出分明,他只好找了借口入宮。
他遍尋了宮中蕭延意時常會去的地方,卻都沒有見到她,當他失魂落魄地沿着後園想要離開時,卻在一片桂花林裏,見到了滿頭飄滿桂花的蕭延意。
她手裏拿着小刀正在一棵樹上刻畫着什麽,呼延玦悄悄走近,看到了樹幹上已經刻出了模樣的那個“玦”字。
“你在幹什麽?”呼延玦好奇地問道。
蕭延意一慌,手中的小刀一歪,劃到了扶着樹幹的那只手上,瞬間殷紅的血便流了出來,而蕭延意轉身見到十日未見的呼延玦,眼淚便也跟着一起掉了下來。
呼延玦心裏一痛,慌忙地握起蕭延意的手指,把那流血的指頭含進了嘴裏。
蕭延意的眼淚卻落得更兇了起來,呼延玦情急之下一把攬住她,擁在懷裏輕輕地拍撫着她的背哄道:“芫芫不哭,不哭,走咱們去找太醫要些傷藥,塗抹上就不痛了。”
蕭延意在他懷裏嗚咽着,他攬住她要往太醫院走,她卻擰着身子不動。呼延玦捧着她的臉,輕輕地為她擦着淚,柔聲問道:“芫芫,怎麽不走?去找太醫看看,包紮好就沒事了的。”
“阿玦,我不疼……”
“那為什麽哭?”
“我只是想你……”蕭延意說道,說完這話,又是放聲大哭了起來,“阿玦,我錯了,我們不吵架了吧,我想你,我要天天都和你在一起。”
呼延玦一怔,看着滿面淚痕的蕭延意有些無措,可是心底,卻忽地就好似綻出一朵明豔的花一般,這一刻,只覺得有什麽東西甜甜的,暖暖的在四肢百骸間游走,他認為自己該說些什麽,卻又不知道要如何表達,最後也只是一把撈過那個哭得像個呆瓜的小姑娘,嘆息般地說道:“好,我們天天都在一起。”
那一年,呼延玦十六歲,蕭延意十四歲,他們已經認識了整整四年。
也許只是因為少年人對愛情的懵懂和羞澀,他們之間的戀情瞞住了所有的人,唯有時常在一起的郭長卿知道。他們還那麽小,小的不知道未來到底有多長,而幸福又有多遠,只知道天高水闊,他們在一起,每一處都是天堂。
如果不是宏景帝開始為蕭延意物色驸馬,或許蕭延意也想不起對她的父親說起呼延玦,可是眼看着及笄的日子就要到了,宏景帝有意為蕭延意與郭長卿指婚,他們才真是急了。尤其是郭長卿,他焦慮地對蕭延意說道:“芫芫,你與阿玦的事快點說給皇上聽吧,不然皇上的指婚真下來,你讓我抗旨不成?”
蕭延意有些踯躅,忐忑地問郭長卿道:“至彥,你說父皇會同意麽?他若是不同意,還知道我與阿玦的來往,日後會不會不許我與他見面?”
“皇上沒有理由不同意啊,你是公主,阿玦是王子,你們才最該是一對,皇上最多只是不舍的把你嫁到吐谷,不然你問問阿玦,他若願在大宏安家,我想皇上便沒有不同意的道理。”
蕭延意去找呼延玦,問問他的決定,可是卻找不到他了。
那幾日吐谷來信把呼延玦喊了回去,臨行前只來得及給蕭延意留了封書信,便不辭而別。
蕭延意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她與呼延玦從未說過婚姻的事,她知道他們彼此喜歡,她不知道他肯不肯娶她,更沒把握他肯為她留在中原安家。這最緊迫的當口,卻又找他不到。而蕭延意不經意間又聽到在京中伺候呼延玦的幾個小厮閑談間,似乎是說呼延玦此次回吐谷是去完婚的。
蕭延意到場就惱了,她狂奔到郭長卿的家裏,哭鬧着對郭長卿說:“至彥,父皇若再給咱們指婚,我便嫁給你,好嗎?”
郭長卿有些呆愣,但是看着蕭延意委屈的模樣,卻無奈嘆道:“好,只要你肯嫁,我就娶。”
但是,宏景帝準備下诏書指婚的那日,蕭延意卻還是反悔了,氣得宏景帝罰了她整整一日的站。她站在烈日下一整天,人都有些昏了,卻絲毫不覺後悔,因她決定要找呼延玦問個明白,不能就這麽賭氣把自己嫁了。
好在呼延玦沒多久就回來了,好在一切都只是個誤會。
蕭延意頭上陰霾了多半月的天,在呼延玦莫名其妙地說道:“完婚?我和誰完婚?你在這裏,我又能去娶誰?”時,瞬間便豁然開朗了。
她高興地回去跟宏景帝說明了自己跟阿玦的事,但是沒想到宏景帝卻是斷然拒絕。
“除非他答應永遠退出吐谷的帝位之争,否則,芫芫,父皇不能把你嫁給他。”
“好!”蕭延意答得痛快,她的阿玦雖然愛逗弄她,卻總是對她有求必應的,他一定會為她放棄帝位争奪的。
沒想到阿玦聽了她的話之後,卻只是沉默以對。
從吐谷回來之後的阿玦時常有些怪異的沉默,蕭延意那時只惦記讓父皇答應他們的婚事,卻并沒有在意,可是,這一次,阿玦的沉默傷害了她,她對着阿玦吼道:“給你十日時間想明白,十日之後,你若還沒有答案,我就去嫁給別人。”她說完便拂袖而去。
呼延玦的手指動了動,似是要拉住她的衣袂,可才是擡起了一半,卻又無力地放下。
呼延玦很苦惱。
他這次回去,是因為呼延烈的壽辰,壽辰上,呼延烈說:“誰若是能讓咱們吐谷入主中原,誰就是日後的吐谷王。”
兄弟們的眼睛裏都閃着亢奮的光芒,有人說,給他一年時間訓練軍隊,來年定殺入中原,把大宏打個落花流水,有人說要去暗殺宏景帝,然後趁亂攻打,即便不能徹底入住中原,也要跟他們分庭抗禮,各占一半江山。
呼延烈看着呼延玦問:“玦兒,你在中原呆的最久,你覺得那種辦法最好?”
呼延玦有些慌張,他幾乎忘了父王最初讓他到大宏的原因,他幾乎忘了父王是觊觎着大宏的江山的。
但是,母妃殷殷期待的目光卻讓他不得不開口道:“以大宏如今兵力,莫說是一年,即便是再有三五年,咱們的軍隊也未必是他的對手,而說到刺傷大宏皇帝,大宏皇宮禁衛森嚴,刺客很難進入宮中,而即便是能進去,幾個刺客對于大宏的大內侍衛來說,也根本不足為患,只怕刺殺不了宏景帝,還讓他生了戒心。”
“哦?那三弟有何高見呢?”呼延玦的哥哥有些不屑地問道。
“硬攻不得,最好智取。”呼延玦說道。
“好,那玦兒說說該如何智取?”呼延烈鼓勵地說道。
呼延玦咬了咬嘴唇,話卡在嘴邊卻無法說出口,一邊的兄弟見他如此,便又取笑道:“依兒臣看,不如聯姻。聽說大宏的長公主最得宏景帝信任寵愛,便是太子都不如,若是能娶到長公主,定然得那宏景帝所依仗,一朝在朝廷裏能得了實權,先是控制了大宏的兵馬,到時,豈不是欲予欲求了?
我三弟樣貌生得好看,從來都得女子歡心,又是在大宏已久,深知中原人好惡,不如幹脆去讨好了公主,做了大宏驸馬,豈不是更能便宜行事?”呼延玦的兄弟語帶譏諷地說道,原只是想說呼延玦空有一副好品囊,卻一無是處,可誰知話音一落,呼延烈臉上卻是一陣狂喜,而呼延玦的臉色卻瞬間蒼白如紙。
“這倒不失為一條好計啊。”呼延烈撫掌大笑,“玦兒,你覺得如何?你應該是見過大宏的長公主的,你覺得那丫頭可容易上鈎?”
呼延玦心口鈍鈍地一痛,半晌才低斂了眉眼,沉聲道:“父王,兒臣覺得靠着女人成事,不是君子所為。”
“啧。”呼延烈聽了這話,眉頭一皺,“讓你去中原學中原人的學問,可不是讓你學他們的迂腐。什麽靠着女人成事?這世上的事從來成王敗寇,跟靠着什麽,又有何幹?你若覺得此法不好,你倒說個好的來。”
“兒臣……兒臣覺得……應該随時注意着大宏的動向,大宏連年安逸,并無戰事,所以,于朝堂上,能領兵作戰的将軍不過一二人,一旦……一旦哪裏有了戰事,便必然派那将軍前往,到時便是京城空虛,咱們就可伺機而動……”
“那大宏何時會有戰事?”
“這……兒臣不知,父王,有些事強求不得,咱們,咱們最好的辦法只有等待時機。”
呼延烈轉着眼珠想了想,忽然咧嘴笑了起來。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喃喃嘀咕道:“時機也是可以創造的嘛。”
呼延玦再回大宏之後,便有些心事重重了起來。
他忽然覺得自己有些無法面對蕭延意,那曾經單純而美好的感情,一夜之間在他心裏成了一個疙瘩。
如果他父王執意要入住中原,真有那兵戈相向的一日,他與蕭延意該如何是好?那時,她可會疑心以往所有的春花秋月,全是一場蓄謀已久的陰謀?那讓他們彼此該情何以堪?
而蕭延意恰恰是這時來問他指婚的事,若是未回吐谷之前,他或許當場便會應下,王儲之位在他眼裏從不重要,他只想母妃能安心罷了,但他母妃一向也更希望他能婚姻幸福美滿,所以若是知道他為此而放棄王位,或許也能原諒他,并為他高興的。
可是,偏巧,他從吐谷才回來,才有人說起他該去做大宏驸馬,從此為吐谷內應。那……他到時是要背叛吐谷,還是背叛蕭延意呢?
那本來憧憬已久美好的姻緣,就在幾句話間便被戴上了陰謀的枷鎖,利益的桎梏,再不複曾經的單純。
呼延玦覺得自己快要瘋了,他想了一日又一日,也想不出結果,郭長卿暗下裏找過他幾次,他也只能求着說,讓他告訴蕭延意,他還需要考慮考慮,就這麽拖着,十日之後又是十日,蕭延意卻并未像最初威脅的那樣,嫁給別人,只是卻也一次也不來找他。
那一日,呼延玦忽然有了個近乎瘋狂的念頭,他想帶走蕭延意,從此,他不是吐谷的王子,她不是大宏的公主,天下這麽大,找個人無人認識他們的地方只安心過他們自己的日子。沒有戰亂,沒有背叛,讓他們之間的感情,能永遠一如初見。
他不知道蕭延意會不會同意,他緊張地約了她見面,想要問她。
可也就是那一日,才送出信去給蕭延意約她見面,他這邊便收到了吐谷的密信。信中交代,吐谷五萬大兵如今已經到了城外,魏不争的大軍此時卻在漠北,吐谷大軍準備就假借取糧草之名,大模大樣地進宮,趁着宏景帝犒勞大軍的時候,一舉攻下皇城。而呼延烈知道他熟悉宮中道路,到時要他裏應外合。
呼延玦看到信的時候,整個人都傻了,他這些時日,只想着他與蕭延意的事,完全沒有留心大宏的動向,不知道魏不争大軍去了漠北平患。他想不到當日裏只是應付的主意,會一語成谶,并且來的這樣得快。
他慌張地去找呼延烈,卻聽說他已經進了宮,他想攔住大軍,軍中卻無人肯聽他的話,而他畢竟是吐谷的王子,是呼延烈的兒子,此時此刻,他無法硬闖進宮去揭穿呼延烈的陰謀,然後眼睜睜地看着父親被殺。
最後的最後,絕望的呼延玦,只剩下一個念頭,去救蕭延意,去帶走蕭延意,讓她遠離這場屠戮。
當蕭延意在他懷裏昏倒的那一刻,呼延玦痛下了決心,如果這場悲劇無法避免,只要她能活着就好,哪怕她忘了他,忘了他們之間的一切,甚至忘了她曾經作為公主的前半生。
最好是全部都忘掉,那樣她才能沒有悲傷地活下去。
他只要她能繼續快樂地活下去,而他可以為此萬劫不複。
87公主還朝
魏不争站在床前,凝視着阿玦那張幾乎毫無生氣的臉,心中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這四年來,他留他性命,卻又用卑微的差事折辱他,他并不羁押他,給他自由,卻又不許他遠離京城一步。
他對他有感激,有憎恨,有愧疚,卻更多是的是不解。
他一直不懂,這個吐谷的小王子,當年為何會為他的大軍打開城門,放他們入宮,而之後為何卻又堅決要他對所有人保守這個秘密。
如果說,呼延烈是他大宏不共戴天的仇人,那呼延玦算什麽呢?恩人麽?似乎又不全然是,因為,他畢竟沒能阻止那場慘烈的屠戮。可,他卻又不能算作是仇人,因為,如果沒有他,也許,當年的大宏便是滅頂之災,如今早就不複存在。
今日的事,魏不争想過,呼延烈要見呼延玦,必然會有事發生,但是如此悲壯的結果卻又是他意料之外,他畢竟沒有想到關在大牢裏嚴加看守的呼延烈如何會有一把利刃。
但,他是有能力阻止這件事發生的,他知道自己的話對于蕭延意的分量,只是對後果的估計不足和當時一念間閃過的某種錯綜複雜的情緒,讓他并沒太過阻攔。
面對着那靜靜躺着,連呼吸幾乎都已經停止的人,良久,魏不争深吸了口氣,啞聲說了句:“阿玦,對不住了……”說罷,扭身往外走去。
魏不争沒料到,他人才走到門前,卻遇到與郭長卿同來的蕭延意。蕭延意似乎也并沒想到魏不争會在此處,二人不禁都是一怔。
蕭延意的臉上尤帶着些未幹的淚痕,一雙眼睛紅紅腫腫,一看便是剛剛大哭過一場,此時,人有些虛弱地靠在惠娥的身上,似乎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幹了一般。
魏不争的眉頭疑惑地輕蹙了下,但探尋的目光只是在蕭延意身上稍停了片刻,便是恢複了平靜,說道:“阿玦還沒醒呢,芫芫,你身子既是還沒好,何苦這麽急着來看他?”
蕭延意身子一僵,一時間有些不知如何解釋自己為何這麽急着來看阿玦,哪怕阿玦受傷,是因她失察而起,但她堂堂公主,便是心有愧疚,關心傷情打發個人來過問,便也足夠了。
郭長卿見蕭延意尴尬踯躅,便是趕緊出言解圍道:“将軍也怎麽關心阿玦的安危呀。”
魏不争聞言愣了下,只稍遲疑片刻,便是點頭承認道:“是。”
蕭延意低垂着眼睑,不敢與魏不争對視,魏不争看着他們二人,默了片刻,便也只好說道:“那我先回去了。”
蕭延意與郭長卿站在殿門口,都沒有回頭,直到身後的腳步聲越走越遠,二人才是驟然松了口氣,默默往內殿走去。
蕭延意還未走到床前,腿便已然有些發顫,只輕輕瞥了眼躺在床上的阿玦,便是一下子渾身癱軟了下去。
郭長卿趕緊擁住她,口中無力地安慰道:“太醫們已經在商量着法子給阿玦醫治,只要他還一息尚存,便還有希望的。”
蕭延意在郭長卿的懷裏猛烈地搖着頭,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
昔日的記憶,瞬間如洪流般湧進蕭延意腦海,她此刻如何也無法想象,曾經那個狡黠、賴皮卻又溫柔、貼心的絕美少年怎會變成如今的樣子。那曾經神采奕奕的眸子裏似是覆上層層塵埃,總有望不到底的憂郁,而此刻,更是緊緊阖,連最後的一點生氣也無。
不知是呆了多久,郭長卿終于禁不住勸道:“芫芫,回去吧。一會兒太醫也要再來給阿玦用藥了,讓旁人見你這樣終是不好。我知道此時與你說這些,是有些無情。但是,芫芫啊,你現在是大宏的監國公主,如今朝綱不穩,對于你來說,有太多比男女之情更重要千百倍的事。阿玦……他即便是有什麽不好,你也終不能什麽都不顧了,皇上還需要你的保護,先帝的傳承還需要你來維系。今日一日,恨也恨過了,哭也哭過了。過了今日,你實在不好再是這副模樣了。你說呢?”
蕭延意聽了郭長卿的話,猛地吸了吸鼻子,靜了片刻,才是默默點頭道:“我知道了。”
二人又是一陣無語,蕭延意再又朝着床上望去了最後一眼,驟然擰身往外走去。
此時天色已暮,郭長卿也不好在宮中多做逗留,又是勸慰安撫了蕭延意幾句,也就憂心忡忡地出了宮。郭長卿走後,蕭延意在自己的殿內枯坐了多半個時辰,才是站起來對惠娥說道:“惠娥,陪我出去走走吧。”
惠娥對蕭延意與阿玦的事,之前并不知道,但是蕭延意今日種種情形也并未刻意避開她,所以她心中約莫也有了些懵懂,見蕭延意此時面色哀戚,便也不多問,便陪着往外走去。蕭延意此刻只想去那片桂花林,再去看看那棵刻着阿玦名字的樹。
曾經幾次見他對着樹幹默默發呆,彼時還曾信了那是他自己刻下的名字,如今才想起,那竟是她少年時,情到深處無處無處發洩時刻下的。彼時的情景,好似還歷歷在目,就是她親手刻下那個玦字的那一天,她與阿玦互訴了衷腸,彼此敞開心扉。
那一刻,曾是她最溫暖而開懷的時光,只是,那時以為這那幸福将綿長而永恒,卻如何能想到,有一天她會連同那個人的名字都一起忘卻了,直到他瀕臨死亡的這一刻才記起。
蕭延意甫一走出殿外,就見到魏不争矗立在不遠處,正是默默地望着她。
蕭延意雖是有些意外,但還是趕緊收拾了下情緒,迎上去問道:“伯钺,你怎麽在門外站着,不進去?”
月色下,魏不争的黑眸似是一汪幽深的清潭,含着種種蕭延意看不懂的情緒,就那麽安靜地望着蕭延意,直看得她心裏有些慌張了起來,才是別開頭緊張道:“你有事找我?”
魏不争輕笑了聲,未置可否,只是柔聲問道:“身子好些了?”
蕭延意點點頭,“原本也沒什麽,只是受了些驚吓,這會兒覺得心口有些悶,正想散散步。”
“我病了這許久,這些時日才有了氣力,也是好久不曾好好活動下筋骨了,芫芫可願同我一起走走?”
蕭延意自是點頭,二人便并肩緩步而行。
“适才宣王、慶王、睿王幾個,聯名奏請皇上,要将呼延烈挫骨揚灰。”魏不争忽然開口道。
“啊?”蕭延意一怔,“這……怎麽沒人告訴我?”
“你從大牢裏出來時,人便昏着,他們知道你身子不好,不敢打擾。”
蕭延意停下腳步,擡起頭看着魏不争道:“那你是何意?”
“我想懇請你,給呼延烈留個全屍。”
蕭延意仔細地看着魏不争的表情,遲疑地問道:“要說呼延烈此人之罪惡,挫骨揚灰倒也不為過……不過……你既然說……我便想辦法周全吧。”
“讓你為難了。”魏不争說道。
蕭延意望向魏不争,“你我之間不需說為難二字,只是,我……”
“你想知道我與呼延烈跟呼延玦之間到底有什麽承諾是不是?”
“你若不能說,就無需說。”
“此時呼延烈已死,呼延玦也是命在旦夕,彼時的承諾如今也無所謂了,讓你做這麽為難的事,我也該是對你說出實情。”
蕭延意有些緊張且期盼地看着魏不争,今日的事,原本便是為了要知道這之間的秘密,才帶了呼延玦去見呼延烈,如今魏不争終于願意親口說出,她心中不禁有了絲急切。
“宏景四十七年,我在漠北驚聞皇城被襲擊,星夜帶精銳騎兵趕回來,那時只想着要速速回來,其餘的也顧不上許多,所以糧草辎重一律沒帶。但回來時,皇城已經被占,我能帶回的快馬騎兵也不過是千餘,又沒有投石戰車,便是如何也攻不進城門。
當時,我幾乎要瘋了,只想着即便是死也跟皇上死在一起,就想法設法要進城,我對皇城熟悉,當時便繞到了城牆最矮的西門,想是哪怕人踩着人翻進去,也必要先進去城再說。
可是沒想到西門竟然是守衛森嚴,莫說是翻牆,我們才一過去,便有弓弩手朝着我們射箭,眼看就有十幾個兄弟死在箭下。
這時候有人忽然喊了聲住手,站在牆頭上問我:‘你是大宏的兵馬大元帥是麽?’
我咬着牙喊道:‘你這厚顏無恥的吐谷狗賊,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那人半天不語,卻是忽然說道:‘将軍,咱們可以談談麽?’說罷,不待我回答,他便下了城樓,不多時,竟然只身一人走到了我面前。
他面無血色,似是才受了極嚴重的傷,我本是擡劍要刺,但見他這模樣,劍反倒是沒刺下去。
他見我停了手,對我說道:‘将軍見了,我只身前來,且是身上有傷,斷然不會對将軍有害,将軍可否借一步說話?’
我那時被逼急了,什麽都不懼,當然立即就聽了他的話,跟他到了一邊,他第一句話就對我說:“我叫呼延玦,是呼延烈的幺子。”
他見我聽了這話,又似動了殺意,便是趕緊又說道:‘我願為将軍打開西門,讓将軍部隊入城。’
我當時幾乎無法相信自己聽到了的話,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問道:‘你此言可當真?’
他點頭說:‘當真,只是将軍需要答應我兩件事。’
我問他何事,他說:‘如今城內有萬餘的兵士,将軍進城也未必就有勝算,但将軍倘若真的能勝,我請求将軍要保證我父王能活着,且今日的事,除非我死,不能說給任何人聽。’
他說的第二件便也罷了,但是第一件我怎麽能允?我便與他僵持了下來,如今想來,那時,我實在是太過愚鈍,竟為這事跟他耽擱了半個時辰,我不允,他便不開城門。可我又絲毫奈何他不得,當時即便是殺了他,也是毫無用處。
最後的最後,我心急如焚,只好咬牙應了下來。
可是,當時那一僵持間,卻是錯過了救駕的最好時機。”
魏不争說到這,停了下來,滿面愧色的看着蕭延意道:“芫芫,當日裏我若早一刻鐘答應了他,或許先帝也就不會死了,是我有負皇恩。”
蕭延意聽得幾乎有些傻了,聽魏不争這麽說,才是緩過幾分神來問道:“這,這也不能全怪你,或許只能說父皇命該有此劫……那……最後,你帶兵殺進去,竟是贏了麽?”
魏不争嘆了聲,“我殺進去時,他們已經殺光了皇城中所有的人,所有人都在發瘋般地慶祝着,許多兵士,都是丢盔棄甲,到處找着酒喝,根本就沒有防備,我會殺進去,而我們又仗着對宮中地形熟悉,這千餘人才是得了機會奪回皇城。”
“于是你因為答應了阿玦,所以不能殺呼延烈和他是麽?”
“是,是我無能,我既沒能救得先帝性命,卻還答應了此條件,只是大丈夫一諾千金,我又不得反悔此諾,若非當時皇帝年幼,尚需要我,我定然會以死謝罪,我一死,這承諾便也沒有什麽意義。我卻不想,如今,呼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