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1)

這是他蒙蔭為官後第一天入宮進閣。

前方領路的小公公回頭向他讨好地笑道:“蘇大人,就要到文淵閣了。”

日頭太高,曬得看不清小公公的面色,但想來除了那一臉阿谀奉承還能有什麽?若不是他身後有整個蘇家,若不是邾朝蘇黎二家勢大直抵皇權,宮中這些勢利眼怎會如此小心又恭謹的待他?

蘇卷冰在心中不大瞧得上這樣的人,可是在宮中,這樣的人反而是助力,得罪不得。他面上不動色,說出來的話卻很好聽:“勞煩公公了。小小意思,公公拿去飲杯茶消遣消遣。”左手順勢遞上去幾兩碎銀子。

小公公眉開眼笑收進了懷中,嘴中卻連着推辭:“哎喲,怎敢怎敢。”說着,聲音低下去,領着他進入文淵閣院中,“蘇大人,您在此稍等會兒。”随後向蘇卷冰行了一禮就輕步跑進文淵閣閣內去了。

蘇卷冰負手四處打量着,文淵閣閣前有一池碧水,水上石橋直通閣門。他慢悠悠踱步走上石橋,正走到正中,閣內迎出來兩人,其中一人正是那小公公。

另一人身着八品青色朝服向他而來,先一絲不茍的與他見禮:“下官受黎大人之命前來領蘇大人進文淵閣。”

蘇卷冰笑着回禮:“不須多禮,不知這位大人怎麽稱呼?”

那人板着臉,道:“不敢,下官文淵閣校理徐竟。”

單瞧着是不懂變通的讀書人。

他結着善意,去執他的袖,沒想到被他一擺袖,回絕了。

小公公在一旁瞧的清楚,怕蘇卷冰因而生氣,趕緊先告辭道:“蘇大人既已到文淵閣,小奴就先回去向陛下複命了。”又是一禮,退了出去。

徐竟也不理會小公公,徑直往閣中去。

蘇卷冰趕緊跟上。他沒那麽大的脾氣,所以很是和氣的繼續問道:“徐大人在文淵閣多久了?”

徐竟仍然一板一眼的回道:“一年。”說着,領着他往西盡間上樓去。

蘇卷冰見他當真不欲與他多話,倒也不怎麽在意,索性自己閉了嘴細細打量,閣內藏書甚多,但是擺放有致,看着絲毫不亂。他随着一步一步上樓去,二樓也有一格一格的藏書,繞過藏書格,是一處隔間,其間左右皆按品級擺放着數十方書案。盡頭正中是一方書案,案上整整齊齊擺着筆墨紙硯。應是文淵閣領閣事的位子,只是此時案後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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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竟道:“領閣事大人常在內閣,偶爾才來。”

他邊四處看,邊點頭。

徐竟提醒他:“蘇大人!”

他收回目光,跟着徐竟目光看向那案左下側的書案。案後端坐着一位身着緋色朝服的年輕人,神色專注,蘸墨從文。

徐竟領着他上前,恭敬喊了聲:“黎大人。”

被稱為“黎大人”的年輕人擡起頭,是清俊秀美的相貌。膚色如雪,一雙眉斜入兩鬓,沒妝成張揚的模樣,卻自有一股傲然之氣在其間。桃花眼綴在其下,一瞥一眨本是風華,卻含了些輕蔑冷漠,勾上唇角那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十足十的藐視。

蘇卷冰脫口而出:“本朝準許女子為官的嗎?”再怎樣孤傲的神情,也掩不住這一如女子的傾城相貌。

徐竟怒斥道:“蘇大人,不得無禮!”

蘇卷冰反應過來,本朝女子不得為官,是他一時忘記了。

黎未并未動怒。他擱下筆,後倚靠住椅子,上下打量一番蘇卷冰,問道:“內閣侍讀兼文淵閣直閣事蘇大人?”

徐竟在一旁向他介紹道:“這位是翰林院侍讀兼文淵閣直閣事黎未黎大人。”他一向尊敬黎未,可蘇卷冰卻一上來就口出辱語,他很氣憤,但看黎未并未動怒,才暫時按捺住了情緒,不想給他惹是非。

蘇卷冰聽他強調官職,心中了然,大家都是文淵閣直閣事,但從五品的翰林院侍讀仍壓自己正六品的內閣侍讀一頭。

他禮貌見禮道:“下官蘇卷冰見過黎大人。”

黎未随手拿起案上一冊書,随意翻了一頁來瞧,嘴上卻淡淡諷刺道:“區區庶子,蘇家沒人了嗎?”

還不見蘇卷冰有什麽表情,隔間角落那案就有人急急站起來,怒道:“黎未,你言語間什麽意思?”

黎未輕笑一聲,繼續翻看着書,并不屑答話。徐竟見狀,在一旁肅聲道:“好了,這是文淵閣。”

那人站了半天,卻見蘇卷冰絲毫不放心上,還在優哉游哉四處打量,根本不管他,便只好不服氣的慢慢坐下去。

蘇卷冰面上随意的笑了笑,向黎未作一禮,由徐竟帶到他的案前。

恰恰與黎未相視而坐。

他彬彬有禮的向徐竟一拱手,自行翻閱起桌上的書籍來。

文淵閣平日裏無非是修修書,曬曬書。

蘇卷冰性子裏耐不住這樣的枯燥,左熬右熬,索性不看書了,托起腮直勾勾望向對面專注修書的黎未。

一炷香時間過去,黎未神色不動,繼續修他的書,卻有人耐不住了,輕輕咳嗽了好幾聲。

蘇卷冰不耐的看過去,是剛才站起來斥問黎未的那人。他認識,是蘇家的親戚,按輩分算是他的小侄。

他小侄站起身一邊往外走,一邊不停回過頭來望他。

蘇卷冰也只好起身,跟着他下樓到院中一個小亭子間。

他小侄苦惱的道:“小叔叔,你适才為什麽要一直瞧那黎未?”

蘇卷冰道:“瞧不得嗎?”

他小侄以為他不懂其中意味,不由嘆口氣,四處望了望,湊近他小聲說道:“小叔叔你才來京城不知道,這黎未仗着才學出衆,脾氣怪得很!不僅從不搭理人,還一出言就諷刺。而且,他最憎恨別人說他像個女人!”

蘇卷冰玩味的笑:“我剛才說了。”

也沒見他怎樣呀。

他那俏模樣,不知道生起氣來會不會像小姑娘一樣?他感興趣的想。

他小侄還在一旁苦口婆心勸他道:“所以呀!指不定他正在心中怎樣恨着小叔叔你呢,你倒好,絲毫不收斂,還只顧瞧着他!讓他知道,小心日後在這文淵閣中給你下絆子!”

蘇卷冰叫冤:“他長得像個女人還不讓人說了?你倒是說說,這是個什麽道理。”

他小侄跟他說原委:“小叔叔,你這就不知道了吧。黎未他是黎家嫡長子,也是獨子。他本有個雙生妹妹,二人長得一模一樣,可惜的是,雙生妹妹在七歲時便摔下假山不治身亡了。旁人提起他的相貌,他就會想起他妹妹來,不是個好回憶,所以他生氣。”

蘇卷冰道:“原來如此。”

他小侄又道:“小叔叔,你道為什麽爺爺會招你入京蒙蔭為官進了這文淵閣?還不是因為蘇黎世仇,不能叫黎家這小子獨占鳌頭!雖然他有狀元之才,但這朝堂之中有他黎家一地,也必有我們蘇家一席!”

蘇卷冰抱手靠在亭柱上,随口道:“你說說這黎大人。”

他小侄道:“嗯怎麽說呢,他黎未六歲有神童之稱,十歲才驚京城,十三歲入考科舉,十四歲考中舉人,十五歲得抜頭籌,然而陛下考慮到他年幼,怕他從此心驕,便點他為榜眼,入了翰林院,今年初又讓他進文淵閣修書。”說完,見蘇卷冰神色似乎恹恹的,趕忙道,“小叔叔你也不輸他的。”

蘇卷冰笑問:“你說來,哪處不輸?”見他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話,自我取笑道,“罷了,我不過區區庶子而已。”

說完撣撣衣上的灰,上樓去了。

他小侄心惴惴的跟上去,但見蘇卷冰面色如常,且默默翻書不再去瞧黎未,放下心來也做起自己的事來。

酉時至散值,蘇卷冰放下書,略略整理了案桌,起身往外去。他小侄笑嘻嘻跟着他,道:“小叔叔,小侄給你準備了歡迎宴。”說着,招呼身邊的同僚,擠眼哈哈道,“大家都去吧,就在春風樓。”

春風樓,顧名思義,不是一個正經的酒樓。不過邾朝對臣子散值後的去向并無限制,就算流連青樓勾欄之地,被禦史一筆參上,皇帝也只會一笑作罷。

不過是一種添名風流冊的手段。

那些小官不敢得罪蘇家權勢,紛紛應下來。

蘇卷冰回首一望,望見黎未與徐竟一前一後過來,伸手略攔了攔,道:“黎大人,今日下官言語無狀,還請大人莫怪。此時散值,黎大人不如與下官們同去尋樂尋樂?”說完,看向徐竟,笑道:“徐大人說呢?”

黎未身量修長,但仍略矮他一拳,此時被他擋在身前,眉間已有了些怒意,但緩了緩歇下怒氣,也不看他,勾起唇嗤笑一聲:“好啊,盛情難卻。”

徐竟聞言,卻道:“下官同去。”

于是文淵閣一衆官員一同出了宮,宮前停有轎子,也有仆人牽了馬在候着。黎未風度翩翩走上前站在一匹綠螭骢旁,側身與他的小侍說話。

蘇家的仆從也上前來向他詢問,蘇卷冰一邊同他小聲交代,一邊忍不住往黎未那邊瞧去。

黎未說完話,一個側身手扯缰繩利落騎上馬去,綠螭骢長嘶一聲,揚起蹄子噠噠向蘇卷冰奔來。

身邊驚聲一片,蘇卷冰卻笑站着不動,似乎不驚不怕,由着那馬那人朝他而來。

臨近了,黎未手一動腿一夾,令得綠螭骢急急掉了個頭踏起小步子來,馬尾堪堪掃過蘇卷冰的廣袖。

黎未騎于馬上,居高臨下回頭瞧他,不帶一絲語氣,說道:“蘇大人,稍後春風樓再見。”說完,一夾馬腹,揚塵而去。他随身的小侍也趕緊騎馬跟去。

蘇卷冰未有任何愠色,只瞧了一眼他離去的方向,就轉頭自若與其他小官寒暄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架空歷史,官職瞎謅,介意勿看。

章節名出自歐陽修《望江南(江南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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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争先從盡汝

春風樓位于東大街,一衆官員都不及換下官服,就簇擁着蘇卷冰往東大街去。

蘇卷冰見徐竟慢吞吞走在最尾,特意停下,等他走到身邊時明知故問道:“徐大人,怎麽落在最後?”

徐竟一點不吃他的親近之意,刻板道:“下官想向蘇大人請辭,回府換下朝服。”

估計是看見黎未率先回府了,不願意獨身跟着他去。

蘇卷冰只當不知情,笑着一禮道:“請罷請罷,”還不忘提醒他,“徐大人,記得稍後春風樓再見。”

徐竟語焉不詳的小聲哼哼幾聲,轉進一個小巷子走了。待徐竟走至再看不見身影,他小侄湊上來小聲道:“叔,他是黎家那邊的人!”

蘇卷冰在腦中慢慢過了一遍關系網:“我記得陽城徐氏并不跟随黎家。”

“徐家是不跟随,可他跟随!”他小侄氣道,“他日日都跟在黎未身後,說話做事也都偏幫他。他是徐家幼子,徐家人既然一直縱容他這樣子,遲早有一天也會站到黎家那邊去的!”

蘇卷冰漫不經心回道:“那又如何?”

他小侄急急道:“叔,別忘了蘇黎世仇!他日不是蘇家死,就是黎家亡!”

說話間到了春風樓,那些小官遠遠站在樓前互相交談着,目光時不時瞟向他二人,只是卻沒人敢上前來打擾他叔侄說話。

蘇卷冰笑了笑,道:“知道了知道了。”說着一拍腦袋,想起來問道:“那個,你叫什麽來着?”

他小侄不可置信道:“叔,你...”見蘇卷冰神情真像是不知道他名字,半晌才洩氣道:“小侄蘇繁。”

蘇繁今日包下了整個春風樓共大家尋樂。

掌櫃迎衆人進去上二樓包間,尊蘇卷冰坐首席。

蘇卷冰請大家入座,自己也大方坐到正中首席去。蘇繁湊趣叫了十幾個姑娘,挑了一個姿色最好的送到蘇卷冰身邊。

蘇卷冰可有可無,含笑任由其坐到他懷中,喂他飲酒。其餘小官見狀,也放開了,與身邊的姑娘調笑起來。

蘇繁笑道:“小叔叔才來京城,入鄉随俗,也該聽聽京城之音。”

蘇卷冰挑眉笑問:“何為京城之音?”

懷中的佳人笑着回道:“官人不知道,這京城有位琴姬,其音動人,有才子好事,頑笑間作詩拟作京城之音,後來傳開了,衆人都這樣笑稱。”

蘇卷冰道:“是嗎?蘇繁,你将這位姑娘請來,也好讓我見識見識京城之音是怎樣之音。”

蘇繁得意道:“哪需要小叔叔吩咐,小侄早遣人去請了。”話音剛落,外面突然鬧哄哄起來,又有蘇家小仆急匆匆跑來,附耳在蘇繁耳邊說着什麽,只見蘇繁笑意頓時散去,眼中竟滿是氣憤。

蘇卷冰當沒看見,一口飲盡杯中的酒,一手輕拍身上佳人。佳人不甘不願離了他懷,見他走到二樓廊道倚欄下望,急忙斟了杯酒跟過去。

蘇卷冰接過佳人手中杯酒,放在唇邊輕輕沾了沾,看着樓下那一匹紮眼的綠螭骢不語。

佳人随他望下去,嬌呼一聲:“是黎大人!”

黎未靜靜立于馬上,神色自然的等着小侍前去通報。他早已換下一身緋色朝服,此時着水色長袍,束銀白緞帶,下墜一條半玉環。他眉眼漠然,仿似不覺身周人群的鬧哄皆因他而起,幸而墨色長發随輕風而起,其中有一縷俏皮擦過他薄如片葉的唇,被他蹙眉随意撩開了。這一刻,讓他身上少了些許仙意。至少他不是不動無欲的仙,總有什麽也會擾到他,他也只是紅塵俗世中一子。

蘇繁走上前看到樓下的黎未,神色恨恨。

蘇卷冰瞥他一眼,随口問:“怎麽了?”

樓下有掌櫃迎出去,黎未見到,翻身下馬将缰繩交給樓中仆役,側臉低聲吩咐幾句,那仆役一個勁哈腰應着。

蘇繁的聲音響在耳邊:“這黎未欺人太甚!那位琴姬聽說黎未也在座,婉言就拒絕了,說什麽不敢在他面前搬弄樂技。”由頭雖是因為黎未,卻實打實的是不給蘇家臉面。

蘇卷冰笑飲杯中酒,道:“這黎大人多才多藝,真讓人吃驚呀。”他說完,見黎未将進樓中,便對蘇繁道,“黎大人來了,你下樓去迎一迎。”

蘇繁應了聲,不情不願下樓去。

蘇卷冰也待回包間,卻聽下面好一陣善意的哄笑聲,不由又止住了步子望下去,卻見是人群中幾個姑娘互相含羞推搡,大膽的已朝黎未扔去了貼身藏的香囊,害羞的忸怩片刻也向黎未身上擲去自己精心挑選的嬌花。

黎未回身見狀略有些怔愣,但很快神色自若的朝着那幾個姑娘笑躲的地方見了一禮,又吩咐身邊小侍幾句,留他将地上的花與香囊仔細撿起,自己先與蘇繁一起進樓來。

蘇卷冰收回目光,笑攬着身邊佳人的細腰慢慢走回包間。

不一會兒,小侍掀開了簾子,上樓來的黎未一眼瞧見裏面亂糟糟的景象,略皺了皺眉,停步不前。

蘇卷冰起身讓道:“黎大人來了!請坐!”其餘小官也紛紛從溫柔鄉裏回過神,起身皆道:“黎大人。”

黎未卻不理蘇卷冰,進來自尋了個位子坐了,淡淡道:“已是散值,不必再尊官位,各位自去盡興。”

蘇卷冰懶散坐下,一手擁佳人入懷,一手輕扣桌沿向蘇繁吩咐道:“還不快去為黎大人找個姑娘來伺候着?”

哪用他說,早有識趣的佳人湊上前去獻酒。黎未神色不變,手卻順勢攬上佳人的腰,佳人半拒半迎間靠坐到他懷中,一邊羞滴滴小聲與他調笑,一邊為他斟酒。

蘇卷冰輕笑一聲。也不是無欲無求的仙嘛。

這樣倒好,既然是人,總有纰漏,日後交鋒他也好應對。

他還在思索,忽地,一曲琴音由外悠悠傳來,席間衆人皆止了談笑,靜心去聽。蘇卷冰不曾習過琴,聽辨不出好壞,但見衆人皆是一臉沉醉,想來比作京城之音也不是虛有其名。

女人女人,心中彎彎曲曲,說什麽不敢搬弄,此時卻巴巴的來了春風樓獻曲。

蘇卷冰這樣想着,不由又看向黎未。他也正認真聽着曲,空閑的右手無意識随琴音而動,眉目間依稀見贊賞之意。

一曲奏罷,席間衆人紛紛贊道:“是連雪姑娘的琴音!聽此一曲果不枉身處京城啊!”

又有人說道:“蘇大人臉面果然大!竟真能請來京城之音,不如請連雪姑娘進來一見?”

蘇繁神色複雜,但又不好自拆臺子,擺着臭臉讓小仆去外間請人。

蘇卷冰卻不在意,笑着解釋道:“哪裏是我蘇家臉面大,人家是聽見黎大人大名,巴巴來獻曲的。”

小官們聞言面色皆讪讪,黎未卻一笑,起身往外去。

正巧有人打開簾子,有女子步履輕盈而入,着一色夕燒襦裙,外披素白長褙,秀發挽于胸前,若有若無遮去遐想,是難得的人間極畫。她盈盈一笑間環視了內間,目光見到長身玉立的黎未,面上頓時飛紅一片,拜道:“奴見過黎大人。”

黎未虛扶一把,道:“姑娘無須多禮。”

連雪姑娘羞道:“适才搬弄樂技,不知可有污了衆位大人的耳?”

席間有人笑道:“連雪姑娘自矜了,這京城之音人間哪得幾回聞?是我等有福,得幸在此聽了姑娘一曲。”

連雪姑娘向着說話那人盈盈一拜,謙道:“大人過獎。只是未得黎大人賞聽過,哪裏敢遵旁人戲語稱是京城之曲。”

蘇繁此時耐不住了,出言刺道:“說是人間難得幾回聞,哼,我瞧着不過是任人請來請去的姬女,想來一夜總要奏那麽幾回的罷!”言語中字字貶她只是一介任人招來喚去的琴姬。

連雪姑娘聞言,立時紅了一雙眼,也不言語,只低頭用巾帕擦拭着眼角。在席衆人瞧着蘇繁是蘇家人,又見蘇卷冰自個兒正同懷中佳人飲酒玩,并沒作理會,因此雖有憤然者,此時卻也不敢在席間出聲為連雪姑娘說話。

席中只有一人不在乎得罪蘇家人。

黎未輕笑一聲,自己斟了酒卻不飲,道:“姑娘琴音當然擔得起京城之音之稱,只是劉大人贊譽不恰,既是京城之音,當然所奏所彈皆是煩瑣人世之音,讓我等凡夫俗子來聽,也悟一悟這浮生喧嚣繁雜之意。”

那位劉大人趕緊附和道:“是是,都是劉某才陋詞窮,連雪姑娘莫再傷心了。”

連雪姑娘聽了黎未之語,早已含羞笑起來,她斂衽又翩翩一禮,道:“奴不敢擔黎大人贊譽。”

蘇繁又是一聲哼,轉過頭看到蘇卷冰目色晦明的瞧了自己一眼,終究是不敢放肆再說什麽,伸手去取桌上一壺酒,一杯一杯自倒了喝解氣。

蘇卷冰開口道:“連雪姑娘何必再作謙虛?既然黎大人都這樣說了,姑娘肯定是有擔得起這樣贊譽的琴音的。”

連雪姑娘朝他淺淺一拜:“這位大人說的是,再作矯情就是奴的不是了。”

黎未對自己身側佳人道:“去替連雪姑娘斟一杯酒。”說着,對連雪姑娘遙敬一杯,道,“未在此謝過姑娘,高山流水,知己難尋,聽姑娘一曲,未感觸甚多。”

語罷,一杯飲盡。

連雪姑娘眼中頓起霧氣,聲音哽咽道:“奴自己來斟。”說着,從桌上取了個幹淨杯子,滿滿斟上一杯,也朝着黎未遙敬,“黎大人不僅不嫌奴之琴音俗在塵世,還居以知己來聽!奴,無憾此身!”語罷,也是一杯飲盡。

連雪姑娘放下酒杯,擡起右手衣袖拭去眼中水霧,而後款款拜倒道:“奴不擾衆位大人雅趣,先告辭了。”

蘇卷冰道:“姑娘慢請。”見連雪姑娘掀簾出去後,不由側首向黎未笑道:“不想黎大人竟也是如此憐香惜玉之人。”

黎未擡起眼一掃過他,淡淡道:“蘇大人也不外如是。”

蘇卷冰一笑,攬緊懷中佳人,偏頭一口飲下恰至唇邊的酒。

簾子又被掀開了,同時一道爽朗的聲音響起來:“在說什麽不外如是?”

蘇卷冰一眼瞧出來人身上服色,趕緊起身見禮道:“臣見過大殿下,二殿下!”

作者有話要說: 章節名出自白居易的《代夢得吟》

☆、人間鬥在不如吾

席間官員皆站起見禮,道:“臣等見過大殿下,二殿下!”

适才言語爽朗的正是二殿下,眉目張揚放浪,單看外貌像是不羁的性子。他見狀不耐的揮手道:“酒席之間盡作這些虛禮,又有什麽意思?”說完走到蘇卷冰身邊,蘇卷冰側身讓出首席之位,他毫不客氣的坐了。

但見另一人眉目仁善,先十分認真的回了禮,才溫聲道:“衆卿都免禮吧。”此人正是大殿下,他看蘇卷冰仍站在首席一側請他入座,微一搖頭道,“不用拘禮。”說着,看到在另一側恭禮而站的黎未,很自然的走過去坐到黎未身旁的位子,黎未等他坐下之後,才跟着坐到自己位上。

蘇卷冰見狀,也在二殿下身側坐下。

待他們四人坐好,其餘小官才敢紛紛就座。

二殿下飲了一杯酒,提起前話道:“你們剛剛在說着什麽?”

蘇卷冰回道:“臣有幸,剛才聽了連雪姑娘的京城之音,又得幸聽見了黎大人的贊語呢。”

二殿下笑道:“哦?是黎大人都贊揚的曲子?”說着瞧向黎未。

黎未垂下雙眼,低聲道:“是。”

“這可難得!卷冰,你初來京城,可不知道如今有多少讀書人都求着得黎大人一句評語呢。”二殿下笑着又飲了一杯酒,話中卻別有所指。

黎未待要起身說些什麽,手卻被大殿下按住。

蘇卷冰眼中瞧着,口中卻不動聲色道:“蘇某區區一介庶子,自小遠居鄉下,哪裏見過這如錦繁華?如今入了京才幾日,真是快要被迷花眼了。”

二殿下取笑道:“什麽庶子!休要再作此等言語,你是蘇家的人,誰敢因庶子身份小瞧你?你告訴孤,孤替你收拾那些不長眼的人。”

他二人你言我語幾句,聽得席間衆官皆冷汗潸潸,竟不敢去瞧另一側大殿下與黎未的神色。

邾朝從開朝至今,蘇黎兩家就一向勢不兩立,又因前代恩怨,早已結成世仇,不到你死我亡的下場決不會罷休。無奈兩家子弟門生皆是朝中重臣,歷代皆得皇帝重用,勢大卻互相牽制,誰也輕易鬥不倒誰。

當今陛下年邁,卻遲遲未立太子,只因膝下既有與原配皇後所生的大殿下,又有與現任皇後所生的二殿下。陛下思及原配,又顧及現任,再因大殿下性子仁懦,在如今将亂之世中難做守成之君;二殿下又是肆虐的性子,玩性起來殘谑之極,也不是好的君王之選。可蘇家擁護二殿下、黎家擁護大殿下已久,若如今再選其餘庶子立為太子,蘇黎兩家這關就過不了。新君即位之時,怕就是禍亂起時。

陛下只好将目光投向蘇黎兩家,若蘇黎兩家能有輔政之才的後輩出現,那麽陛下也許會因此定下太子之位。

目前,陛下最屬意黎未,也因此,大殿下一時風頭最盛。

或許是黎家近年來運勢太盛,對照一看,蘇家這輩的子弟不是纨绔就是庸才,急得蘇家家主只好亂抓一把,聽說自己鄉下的庶子略有資質,就趕緊派人接了來,還去腆着臉求了恩典為他讨了個蔭官。

平日裏蘇黎兩家來往就你諷我刺的,更別提在暗中給對方下的絆子!如今邾朝上下皆知,蘇黎兩家面不和心也不和,膽小的生怕被卷進這場風波去。因此衆官聽了二殿下在席間的這番威脅,哪裏還敢因蘇卷冰庶子身份而無禮?知道大殿下性仁不會怪罪,為表中立不受池魚之殃,皆紛紛道:“蘇大人年少才俊,臣等哪敢小瞧了去。”

蘇卷冰輕笑出聲,道:“別要打趣,有黎大人在座,蘇某哪裏稱得上年少才俊?”目光又去瞧黎未,笑道:“黎大人風華絕代,此世獨有。”

黎未略擡下颚,眼帶不屑的看過去,諷道:“本官愚昧,聽蘇大人贊譽,不知是真的,還是口腹蜜劍。”

二殿下冷笑道:“黎大人,此言可不妥。”

大殿下搖頭勸說:“席間玩笑罷了。”

衆官聽得只恨不能立時告辭離去,冷汗都要出來了,生怕大殿下與二殿下就這樣撕開臉面。

蘇卷冰倒似乎不曉得場間狀況,猶自笑道:“下官在黎大人面前怎敢說假話?十成十的真話。”

黎未嘲道:“那麽,本官想問蘇大人今日為何會在文淵閣生生瞧了我一炷香時間?席間也時常朝我看過來?”語調一轉,鄙夷之情頓出,“莫非蘇大人竟是有隐病?有那斷袖之癖,總愛往男人身上瞧?”

席間抽氣聲一片,二殿下皺眉正要出口相斥,卻聽蘇卷冰不慌不忙慢慢道:“下官是個正常男人,只是聽旁人說黎大人有一個雙生妹妹,相貌一模一樣,下官好奇,因此忍不住多瞧了瞧。黎大人如此風華,想來令妹也是傾城美人,若能娶回家,那真是三生有幸。”

黎未面色一沉,席間有小官趕緊提醒道:“蘇,蘇大人,黎大人的妹妹在十年前就不幸過世了。”

蘇卷冰驚訝道:“是嗎?下官失言了,黎大人莫見怪!”

大殿下不悅道:“蘇大人,你言語無狀,冒犯上官,該當何罪!”

二殿下在一旁笑眯眯勸道:“皇兄,席間玩笑,做不得真的。”

黎未輕哼一聲,起身托辭離去。大殿下見狀,略坐了坐,也道:“天色不早,孤就不打擾衆卿玩樂,先回宮去了。”走到外間,看着二殿下道,“二弟,一同回去吧。”

二殿下邊站起身,邊笑着同蘇卷冰道:“下次孤再帶你去京城好好玩樂一番。”

蘇卷冰當然應好,與衆官們一同起身将兩位殿下恭送到樓下,見官轎走得沒了影子,才又上樓回去重開宴席,笙歌一夜。

卻說黎未離席回府,先去書房見了其父。

黎家如今的家主黎晟已年過四十,膝下七女一子,幸得這獨子自小聰敏過人,又勤奮好學,年紀輕輕已經能擔下黎家的大任了。所以雖有少子的遺憾,但也不是那麽遺憾,比起死對頭蘇家底下那一群不成器的兒子,一個才德俱佳的黎未就足以氣死蘇家人了。

黎晟此時正斜靠榻上閉目養神,想着自家兒子平日裏給自己掙的臉面,心裏說不出的喜滋滋,耳邊聽小仆通傳公子在書房外候着,便睜開眼,和色道:“快去請公子進來。”

黎未進得書房,先給他見禮道:“父親勞累了。”

黎晟笑道:“有什麽勞累的,在朝堂上不過和蘇家那死人又争了幾句,幾十年都這樣過來了,也沒點新意!”又想起來問道,“聽說蘇家那庶子今日進了文淵閣?你看他怎樣?”

黎未想了想,不在意道:“比他同輩那幾個廢人要好些。”

黎晟點點頭,道:“想他也是有點手段,蘇家如今就指望着這麽一個庶子,你也不可大意。”

黎未應下:“孩兒心中有分寸。”

黎晟仔細看着他,嘆了口氣道:“你心裏有打算就好。你底下七個全是妹妹,身邊又沒個兄弟幫襯,就你...如今再怎樣,都只有你能擔起黎家的重任了。”

黎未搖搖頭,低聲道:“父親,我知道的。不管怎樣,我,我不會讓黎家在我手中亡掉!”說着,喃喃,“我應了他的!我絕不會食言!”

作者有話要說: 章節名也是出自白居易《代夢得吟》

另,文中斷袖那段,純屬劇情需要,請勿上綱上線

☆、棋逢對手

黎未見過父親之後,又去給母親問安。

黎夫人自十八年前受驚難産,在艱難誕下他兄妹二人之後,身子也受了極大損害,再難生育。十年前又痛失骨肉,悲哭之下更壞了健康,累至如今常常卧床養病,一概不見外客。

黎未輕步走進房內,因黎夫人身子弱,房內常年放着暖具,加之熏香沉沉,弄得屋中有些暈悶。黎未瞧見守在外間的丫鬟,輕聲吩咐道:“襲安,你去開幾扇窗,也讓這屋中有流通之氣。”

襲安忙向他行禮,嘴上應道:“公子回來了!奴婢這就去開窗。”說着輕聲輕腳的去了。

卻還是驚醒了內間的人,伴随一陣窸窸窣窣之聲,一個溫和的嗓音響起,“是未兒嗎?”

黎未趕緊走進內間,一邊慚道:“是孩兒!又吵醒娘了。”

黎夫人披着外衣半靠躺在床上,神色本是怏怏,見到他,倒精神了些,笑道:“也沒有,娘整日都在睡,這會兒是剛醒來。”

正巧襲安過來問:“公子,才從宴中回來罷?要不要奴婢去煮碗醒酒茶來?”

黎夫人這會兒也聞見他身上的酒氣,略一蹙眉道:“怎麽又去飲酒了?”

黎未這才想起回府還未換過幹淨衣服,于是站起身道:“娘,孩兒先回自己屋裏洗漱一番再過來。”

黎夫人搖頭,伸手拍拍床榻道:“你就先坐在這兒。”轉頭吩咐襲安,道,“你去公子那屋,讓瑤草和白蘋為公子準備沐浴的用具,待好了再來禀告,現下我們母子倆要單獨說說話,別讓人來打擾。”

襲安一一應下,将門關上出去了。

黎未湊上前坐在踏腳上,笑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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