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2)
:“娘!怎麽了?”
黎夫人卻半晌不語,怔怔盯着黎未,很快眼中水霧起,凝成一滴一滴的淚滑下臉頰。
黎未吓了一跳,急忙伸手輕輕擦拭掉黎夫人臉頰的淚,卻怎麽也擦不完,他有點急,問道:“娘!到底怎麽了?”
“娘才做了一個夢,明知道是假的,可還是怕得很。”黎夫人猛地将他擁入懷中,口中喃喃哭道:“我的女兒!我造了什麽孽啊,要你這樣活着!”因有着顧忌,吐字并不清晰,但黎未還是聽懂了。
她身子一震,卻仍小聲安慰道:“娘,我活得很好!您不要擔心。”
黎夫人松開她,伸手輕撫上她的臉,搖頭道:“哪裏好?你本應該是養在閨閣中天真爛漫的姑娘!一世無憂,不知愁苦!是娘沒能護好你!娘這幾年時常在想,這一家的重任怎麽能就這樣由着你去擔當呢?官場上那些爾虞我詐、虛與委蛇,你不應見到的啊!”
黎未低聲道:“娘,我不後悔!自從七歲那年答應哥哥替他好好活着,我就不害怕以後會遇見的一切困難。因為我知道我不是一個人,我還有哥哥!還有娘和爹爹!”
黎夫人哭道:“你哥哥是想你替他健健康康活着,沒讓你為他擔上這黎家重任。”
黎未搖頭道:“娘糊塗了,只有黎家好好的,我才能好好的。一旦失去了黎家的庇護,孩兒作為黎家女兒哪裏能夠無憂的活下來?”
“琅嬛。”黎夫人叫着她的名,又是垂淚道,“娘真是後悔,那時為什麽要和你爹一起瞞下未兒的死訊,如果沒有當初,你現在也許已經找到一個良人相伴終生,有兒女膝繞了。”
很久沒人叫她“琅嬛”了,黎未壓下心中苦澀,勸慰道:“娘,讓爹爹向外瞞下哥哥死訊是孩兒的意思,與娘無關的!只是娘也想想,女兒雖然不曾體驗過閨閣小姐的生活,但暢意官場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娘難道不為我驕傲嗎?我可敢說天下須眉皆不如我呢!”
黎夫人見她一副小孩子邀功求賞的神色,不由被逗笑,黎未見狀,開玩笑繼續道:“娘也不用擔心嫁出去的女兒是潑出去的水,女兒可承不住欺君大罪,所以會一直一直陪着娘,趕都趕不走!娘平日若閑着無事,就幫女兒挑挑,京中名門閨秀、千金小姐中,娘要是看中了誰,女兒就娶回來讓她天天孝敬娘。雖然沒了哥哥,但娘的兒媳是一定會有的。”
黎夫人笑罵道:“做什麽還去禍害人家清清白白一個姑娘?”
黎未笑笑,并未說話。
這時,門外傳來動靜,是襲安回來了。她走進來內間瞧見,笑着輕呼道:“夫人!您怎麽又是哭又是笑的?”
黎夫人已沒了剛才的失态,面上卻又怏怏起來,只道:“沒什麽,就是看到未兒都這樣大了,也該成家了,心裏既高興又不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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襲安笑道:“瞧瞧夫人這話,公子一輩子也不會離了夫人去,有什麽不舍得的?等将來呀公子娶了妻,夫人恐怕就天天數着日子盼小公子來呢。”說着,向黎未道,“公子,瑤草她們将熱水都備好了。”
黎未點頭,起身道:“知道了,我就過去。”對黎夫人作禮告辭,“娘好好休息,孩兒明日再來看您。大夫以前的話您要記得,什麽都往好了去想,這樣才對身子好。”
襲安将她送出門,她走了幾步又回過頭去囑咐道:“白日裏将窗都開着,屋裏太悶,別讓夫人再悶壞了身子。夫人醒着時你去陪着說說話,別挑那些不舒心的說,或者你去将妹妹們都請來,就說我平日多半不在家,請妹妹們幫我在跟前盡盡孝。”襲安一一記下。
春去秋來,晨起夜歸,又是一年過去。
黎未剛過十九歲生辰,這日散值後無聊,與徐竟結伴去了九門提督郭大人府中。
郭大人既不與蘇家親近,也不與黎家往來,但勝在為人豪爽好客,又是奉陛下之命掌京中十萬兵馬的武官,蘇黎兩家拉攏不來,也不會去削了他的面子,但凡他請,都會賞面去的。
前幾日他又給黎未下了帖子,請她今日過府去切磋棋藝。
黎未在提督府前遞了拜帖,由着小仆領她與徐竟進去後院。
她跟在小仆身後慢慢走着,半刻不到,就到了一處石亭,亭上站着兩人,其中一人正是九門提督郭大人,他雖年過半百,雙鬓皆白,那股子精神氣卻很十足,特別是同她下棋,每每要悔棋的時候,叫得像是在戰場上喊沖殺口號一樣。
她曾婉言提過,悔棋沒關系,但能不能不要每次悔棋前都大叫一聲,讓她受驚?
誰知她都這樣說了,郭大人卻滿不在乎還笑哈哈的道:“不行,這也是戰術!你要是被我這個老頭子吓得心神不寧,下錯了子,我不就有一分贏面了嗎?”她沒處說理,只有苦笑作罷。
黎未想起趣事,唇邊也不覺勾上一絲笑意,目光一動,就見亭上另一人聽見動靜,向她與徐竟瞧來。仿似瞧清了是她,那人快步向她迎來。
她瞧着來人面熟,卻一時也猜不到他是誰。一身栗色長袍,動作間能瞧見腳上那一雙黑底白紋的靴子。墨發束于銀帶梁冠之中,是個已及冠的男人。想來也是郭大人請的客人。
還是徐竟叫破了他身份:“小蘇大人。”
啊,是他。
如今這朝中能稱得上小蘇大人的,只有蘇家那個庶子,蘇卷冰。
蘇卷冰笑着迎上來,見禮道:“黎大人,徐大人。”
黎未回禮,随口應付道:“蘇大人,許久不見。”
雖說二人都兼文淵閣直閣事的差,但蘇卷冰還領內閣侍讀,忙起來十幾天都不着府,更別說去文淵閣應卯了。而黎未也被指了通政司參議一職,整日忙着內外章奏,封駁之事,也沒時間去文淵閣看書。這樣說起來,她倒有八個月沒見過他,難怪認不出來。
蘇卷冰道:“對下官而言,倒不能算是許久不見。畢竟下官每日退朝時總跟在大人身後走,只是大人貴人事忙,沒在意過,下官也不好沒臉沒皮湊上去打招呼。”
他這麽一說倒像是在埋怨她擺官架子,黎未想諷問他一句什麽時候蘇黎兩家子弟這樣要好了?走在路上還要互相打招呼問候?但此時尚在提督府,他又是郭大人請的客人,總不能讓郭大人面上不好做,她便随意嗯着,不回話。
蘇卷冰與她并肩向亭上走去,又寒暄道:“還未恭喜黎大人,又将升遷了。”
陛下有意讓她任鴻胪寺少卿,出使郈國,依蘇家之勢,能探聽到不是什麽難事。
黎未嗤笑一聲,道:“那也恭喜蘇大人,離升遷也不遠了。”她若真要執杖出使,随行官員中絕對會有蘇家的人,因為陛下雖然看重她,但也防她。而防她,只需要在她身邊安排上蘇家的人就行了,這樣蘇黎兩家互相牽制,得利的才會是皇家。再說,她雖然八個月未見到蘇卷冰,卻也常常聽別人提起他的名字。什麽年少不驕,什麽謹慎有禮,她猜測這次随行官員名單裏,十有八九他的名字會赫然在冊。
郭大人笑眯眯看向她二人走來,說道:“哎,你二人棋藝出衆,卻總沒個機會過過手,還是我家那丫頭想出個好主意,讓我下帖子騙你們以為是來府中與我對弈,哈哈你們來都來了,總不會不給老頭子我這個面子吧?”
蘇卷冰笑道:“黎大人的棋藝,下官早仰慕已久。老大人既然這麽說了,我心裏也癢癢起來,只是不知道黎大人——”說着,看向她,眼中笑意深深,卻有挑釁之意。
黎未垂下眼眸,掩住譏諷之色,慢慢道:“卻、之不恭。”
二人在亭中相對而坐。蘇卷冰執黑,黎未執白。
沒半點廢話,兩人開始下棋。郭大人與徐竟相陪各坐一側,凝神看他二人手談。
日頭一點一點偏下去,只見棋盤上兩人各占半壁江山,僵持不下。
黎未許久未有如此暢快淋漓之感了,若對方不是蘇家人,她真想相邀回家再來一局。只是不可能,對方是蘇卷冰,蘇家人,而她是黎未,黎家人,執手相攜的事可能下一世都不會有。
她打破沉默,開口道:“蘇大人好棋藝!”因剛才一直在費盡思索,嗓音聽着有些嘶啞。
蘇卷冰啞着聲道:“黎大人過獎,适才竭盡下官之力也才讨了一個平局罷了。”
她難道就沒有竭盡所能嗎?黎未面上淡淡一笑,懶與他再作客套。
她瞧天色晚了,起身向郭大人告辭,徐竟也順她話頭告辭離去。
郭大人見她眉間有疲勞之色,知她一日忙碌,剛才又耗盡心神,也不作挽留,叫了小仆送她二人出去。
蘇卷冰仍在亭中略坐了坐,才向郭大人道:“老大人,下官此時頭暈腦熱,怕是沒法再在府上叨擾了,大人見諒,下回下官一定要厚着臉皮叨擾到吃過晚飯再走。”
郭大人哈哈大笑,派小仆也将他送出府去。
夜間,郭夫人問起這事,郭大人收了滿是笑意的臉,嘆道:“觀棋如觀人。黎家小子擅守,有耐心不冒進,但一子一子皆是陷阱;蘇家小子擅攻,行棋大開大合,被咬住了卻也敢棄棋重來。”
郭夫人問道:“按老爺這樣說,還是黎家那公子更勝一籌?”
“不能這麽說。”郭大人道,“明面上看,蘇家小子擅攻,但他守得也穩,你以為他被咬住了,哪知道那裏本來就不是他想要的。黎家那小子也是,開始守得平平實實,你要是大意了不留神,他分秒之間就能改守為攻,吃得你棄甲曳兵!總而言之,他們都不是簡單的人。”
郭夫人笑道:“這我倒聽不明白了。”
郭大人搖頭惋惜道:“難得一個相才,難得一個将才,可惜都不能為陛下所用!不能共同為我邾朝開疆守土!可惜!可惜!”
一個月後,陛下單獨召見黎未與蘇卷冰說話。
黎未接到旨意時還在外頭,趕緊回府換了朝服,往宮中去。宮門處有人負手等在那裏,她走近看,發現是蘇卷冰。
按說他今日接到陛下召見時應還在內閣忙着,怎麽現在卻有閑在這裏站着?
蘇卷冰一眼見到她,迎上來笑道:“黎大人。”
自上次與他對弈之後,她對他倒沒有那麽輕看了,至少真真正正将他看做了她的對手。幾次退朝出來留意到蘇卷冰走到在她身後,也會瞧上幾眼,不再像以前那樣根本沒在意。只是她本就是驕傲又少言的性子,旁人也沒瞧出什麽來。估計蘇卷冰也沒感覺出來。
她點頭道:“蘇大人。”
蘇卷冰與她一起進宮門往禦書房去。簡單寒暄後蘇卷冰也不像以往那樣東一句西一句的客套,而她本來就不愛說話,此時更是樂得清靜。二人都是常入宮的人,不需要公公領路,一路安靜的走到了禦書房。
皇帝身邊的大公公一直在外間候着,見着他們一起來,籲了口氣道:“兩位大人可算來了。”轉身領着他們進去。
蘇卷冰讓了一讓,黎未先行跟進去了。
內間皇帝正坐在龍椅上看書,聽見聲音,将目光從書中移開,看向他們,親和的笑道:“你們來了?”
黎未與蘇卷冰跪下行禮道:“臣等見過陛下,恭請陛下萬福金安。”
“起來吧,不要多禮。”皇帝道。
黎未與蘇卷冰口稱“惶恐”,慢慢站了起來,只是目光皆垂看鞋尖。
皇帝盯了黎未一瞬,笑道:“黎卿,你知道朕叫你來所為何事嗎?”
黎未應了一聲,道:“想來是為着出使鄰國之事。”
皇帝漫不經心道:“嗯,朕打算明日下旨去你翰林院侍讀一職,遷任鴻胪寺少卿,暫拜中郎将,賜你符節出使郈國。”
黎未拜倒謝旨,皇帝又對她說,“你也說說,你想要哪些随行人員。”
蘇卷冰在側,她還能舉薦誰?陛下無非是想讓她開口說出來,好借此堵住黎家的嘴。
黎未對此無所謂,順他的意道:“蘇大人年少不驕,謹慎有禮,是一個好人選。臣舉薦他。”
皇帝聞言笑起來,也道:“嗯,蘇卿的确是個好人選,那就這樣吧,黎卿為主,蘇卿為輔,一同替朕去出使郈國。”
黎未與蘇卷冰一起跪倒領旨謝恩。
正事說完,皇帝也沒開口讓他們退下,黎未與蘇卷冰只有垂手候在殿中。
不知過了多久,皇帝的聲音響起來:“黎未,你今年是不是十九了?”
黎未心頭一跳,上前一步,垂目恭言道:“是,剛過一個月。”
皇帝笑道:“事涉出使,諸事繁雜,待準備妥當也得兩月時間,你們在路上若行路快,一月便能進到郈國國境,只是外交事宜談罷也需幾月!哎,望你早早了結郈國之事,回來朕替你大辦一場及冠成年之禮!”
黎未喏喏:“臣絕不負聖望,只是及冠之禮卻不敢勞煩陛下費心。”
皇帝不在意道:“這有什麽,你是我邾朝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狀元!雖說朕當時怕你心驕,剝了你狀元之名,但這天下誰敢不認你狀元之實?”
黎未只好應下。
皇帝又與蘇卷冰閑聊幾句,就讓他們出去了。
走在宮中,黎未盤算着府中瑣事,一時出了神。
蘇卷冰在一旁喊她:“黎大人?黎大人?”
她回過神來,問:“蘇大人有什麽事?”
蘇卷冰笑道:“多謝黎大人剛才在殿中舉薦下官,下官能與黎大人同行出使郈國,真是此生有幸,門楣有光。黎大人見識才華皆在下官之上,下官若能學得皮毛,也算不枉此行了。”黎未眼皮一跳。又來了,又來了!他又左一句右一句客套起來。
她正被瑣事擾神,這會兒聽他廢話,心下生厭,忍不住譏刺道:“蘇大人那就好好學着吧。只是本官奉旨出使,若見到有人行差踏錯,不管他是誰,都絕不會輕饒!”言下之意一旦讓她逮住他的錯處,她一定不會給他好看。
第二日聖旨下來,黎未被指為鴻胪寺少卿,拜中郎将,蘇卷冰領鴻胪寺丞,拜校尉,随侍兩百人,出使郈國。
旨意下後,黎未翻閱史籍,與鴻胪寺衆官詢問确定見辭、給賜、送迎的儀節,每日都忙得不着府。她與衆官吏準備了近兩月,終于将出使事宜大致安排妥當。
這天請旨擇好出使吉日,好不容易閑暇下來了後,她才想起最近一直沒在鴻胪寺瞧見過蘇卷冰。
他好歹也是鴻胪寺丞,也要随行出使的。可所有事宜皆讓她做了,他倒是輕松自在,不知哪兒去快活了。
黎未心中有些氣,招來小吏問道:“瞧見蘇大人了嗎?”
小吏小心回答道:“蘇大人應卯時來過。”
來過?
“然後呢?”
“就,就走了。”
果然!蘇家這一輩全是纨绔!庸才!黎未面有愠色,揮手讓小吏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 今日有事,提前一點發出來。
另,因我對對弈一事不太了解,本章特意避短了寫,請勿見怪。
☆、往事那堪憶
到了出使這天,黎未先去宮中辭別皇上。
皇帝向她勉言幾句,将符節賜了她,又讓大殿下送她出宮。
她與大殿下一路行出皇宮,她的貼身侍女瑤草正牽着綠螭骢等在宮外,她上前去接過缰繩,向大殿下辭道:“殿下,臣就先行了。”兩百人的使團皆等在城外,她要去與他們彙合。
大殿下搖頭,朝旁招了招手,有小公公趕緊牽來一匹棕馬,将缰繩送到他手中。大殿下利落翻身上馬,對她笑道:“好了,孤再送送你。這一別,恐怕就是一年了。”
大殿下與她兄妹二人自幼熟識,她多多少少知道他的性子,曉得再推辭也無用,便踩鞍拉缰翻身上馬,稍落後大殿下一步,同往城外去。
大殿下感嘆道:“聽說待你回來之後,父皇要親自為你辦及冠之禮。時間過得真快,你也要成人了!”
大殿下回想起過往,笑問:“你還記得我們初次相見那回嗎?”
怎麽不記得?那時候她和哥哥都才四歲,哥哥性子溫和穩重,她卻嬌氣傲慢。聽說府上來了一位皇子,父親叫了哥哥去接見,她也蹭着跟了去。大皇子那時候也才六歲,卻做小大人模樣一板一眼的與哥哥見禮,哥哥也文文雅雅同他回禮。她一直躲在哥哥身後,看他們這般無趣,趁着父親沒瞧這邊,猛地伸頭出去扮鬼臉吓他。
他果然被吓住了,卻不是因為她扮的鬼臉,而是驚奇她有和哥哥一模一樣的相貌。
他吃吃問道:“你們怎麽長一樣?”
哥哥怕他責罰,将她緊緊護在身後,恭聲回道:“這是我雙生妹妹琅嬛,不懂事吓着了殿下,殿下千萬不要怪罪她!”
他倒沒有怪罪的意思,但父親卻看見了,板着臉罵她幾句,又叫來奶娘将她送回屋禁足了好幾日。
黎未想起這些,也笑起來:“殿下,都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
“是啊,十幾年了。”大殿下惆悵道,“還記得我小時候最喜歡往你們府上去,父皇每七日準我去一趟,我就數着日子天天盼呢。”
她也記得那時大殿下來得很勤。聽娘說,他是專來找哥哥的。可是哥哥成日裏就坐在窗畔下讀書,他來了幾次都是跟在旁一起讀書。她瞧他其實很悶,雖然不明白他為什麽嫌悶卻還總來,但她恰好也悶得慌。她就偷偷瞞着父親和娘,在哥哥的縱容下,撺掇他跟着她去後院玩。
她是黎家長女,自小就被慣壞,做了錯事不是有娘偏幫,就是有哥哥替她瞞着。她在黎府一向說一不二,那時年紀又小,對皇子王孫還沒有什麽尊卑觀念。他也不提,哪怕讓她整治得灰頭土臉,被黎晟問起來,都堅持只說是自己摔了一跤。
可是後來有一次她在假山上玩耍時不慎踩滑了石子摔下去,他為了不讓她受傷,緊緊撲上去用自己身子護好她,兩人滾了一路,她只崴了右腳,他卻磕破了額頭。他還沒在意,聽她叫喚腳疼,趕緊幫她卸了鞋襪,小心揉起來。
她本來沒當一回事,但後來才知道這事出大了,連哥哥都護不住她,娘也不敢偏幫她,父親氣得懲治了她身邊的一衆奴仆,又罰她跪了一夜祠堂。
後來她聽說他也被限足在宮中,額角的傷雖然好了,但留了疤。
再後來哥哥病倒了,整日發燒昏睡,大夫說不知道什麽時候睡過去就不會再醒來了。她看見娘一日一日憔悴起來,一向嚴肅的父親也終日在書房裏一聲一聲的嘆氣。
她趁哥哥醒着時去問他,什麽是再也不會醒過來?
哥哥面色蒼白,卻對她笑着道:“就是哥哥再也看不見琅嬛了。”
她小心問:“是因為琅嬛做錯了事,所以哥哥不想看見我嗎?”
哥哥搖頭,輕聲說:“怎麽會呢?如果可以,哥哥想一直看着琅嬛,陪琅嬛一起長大。哥哥還想日後能為讀書人之首,讓父親和娘都為我驕傲。”他目光從她身上移到床頂,出神道,“我還想讀很多的書,去天下走一走。可是都沒辦法做到了。”
她年紀小,還不懂得生離死別,但她與哥哥一母同胞、血脈相連,從生命的最初就是一路相伴着走來的,她只覺得自己的心很痛,仿佛有什麽東西要從她的身體血液中抽離出來,她不知道那是什麽,但她隐隐明白了,一旦那些東西抽離出去,哥哥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她第一次哇哇大哭,死死攥住哥哥的手叫着:“我不要你睡,你不準睡,不準睡!”周圍的仆婦吓得忙來捂她的嘴,一邊小聲的哄:“小姐別鬧,公子需要休息呢。”
她掙脫掉她們的手,兩三下去掉鞋子,手腳并用爬上床鑽進被子裏,緊緊抱住哥哥大聲哭。
哥哥被她吓了一跳,但還是伸手将她抱進懷中。明明他才是生病的人,他卻打起精神用手輕拍她背小聲安慰。
爹娘在外間聽見動靜進來看,也都吓了一跳。娘上來輕聲哄她,想讓她從被子裏出來,她一個勁哭着搖頭,抱着哥哥就是不放手,哥哥也沒放手。
可總有放手的時候。
哥哥臨到彌留之時,已經說不出話了。娘在旁不停的擦拭着淚,哭濕了好幾張巾帕,父親也沉默的坐在桌前,連嘆息都沒了。她跪在踏腳上死死攥住哥哥的手,哥哥也使勁攥着她的手。沒多久,哥哥的呼吸漸漸弱了,眼睛卻一直看向她,雖然沒說話,但她卻懂了,她抽泣應諾:“哥哥,我會幫你一起長大,也會加上你那一份,好好活着!”
她明白那要抽離出去的東西是什麽了,可是羁絆是抽離不掉的。她在哥哥的血液中,陪着哥哥死了一次,但在她的血液裏,哥哥與她一起活着。①
因憶起過往,黎未和大殿下都沉默下來,一路安靜到了城外。
大殿下不能再送,于是勒馬,嘆道:“你這一路保重。”
黎未收拾好心緒,笑道:“殿下也是,在京中一切保重。”
大殿下沉默片刻後,問道:“四年前,我送你的玉環還在嗎?”
四年前她赴考會試時,他連夜從宮中出來送了她半塊玉環,想來是預祝她即将連中三元的禮物。她當時還笑,說等放榜再送也不遲。他卻搖頭,堅持将禮物給了她,才回宮去。
黎未笑道:“當然還在。”她略撩開下袍,給他看系在腰帶上那墜玉環,“平日在宮中要配銀魚袋以示身份,但私下裏,我一直帶着呢。”
大殿下瞧見,笑着松口氣,從他懷中又拿出半塊玉環,遞給她說:“不知道你這次回來是什麽時候了,萬一回來遲了——我怕誤了你生辰,還是提前給你吧!”
黎未接過來看,不就是和四年前他送的玉環一模一樣嘛?只是現在兩個恰好湊成一對。她失笑道:“大殿下送禮也太取巧了。”
大殿下笑笑沒說話。
她笑着搖頭将那半塊玉環也系在腰間,然後向大殿下一禮作罷,嘴中輕呼一聲,策馬向使團而去。
等在城外的另一侍女白蘋見了她,趕緊迎上來。黎未翻身下馬,将手中缰繩交給她,由小吏領着走到使團之中,與那些前來相送的官員一一作別。
黎晟也在其中,黎未見到,趕緊上去問道:“父親,您怎麽還是來了?”周圍官員見他們父子有話要說,紛紛有眼色的散開了。
黎晟嘆口氣,小聲道:“你娘到底不放心你,讓我再來看看。”
黎未眼中一酸,低聲道:“孩兒不在府中這段日子,爹娘也別擔心,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
黎晟點頭道:“為父知道你心中自有打算。只是此去艱險,萬不可大意。”
随後,又低聲囑咐她一些事情,她一點仔細聽着,一邊在心中牢記。
說話間,蘇卷冰慢悠悠從另一邊轉過來,先笑着跟他們見了一禮,道:“兩位黎大人,時辰到了,該出發了。”
黎未恨恨剮他一眼,前些時候瞧不見人影,這會子倒知道出現了!
黎晟拍拍她肩,道:“好了,你也出發吧。”
黎未長揖作禮,拜別父親。随後也不理蘇卷冰,轉身回了使團,騎上她的綠螭骢,命人啓程出發。
黎未騎着馬遙遙在前,一邊瞧着四周翠林遠山,一邊出着神。
哥哥說他想去這天下走一走,她也幫他做到了,哥哥若有知,一定會很開心的吧?她想到哥哥會很開心,她也開心起來。
“黎大人在想什麽?”偏有人湊上來壞她興致。
她側頭,輕笑道:“本官在想,蘇大人這兩月在內閣一定十分忙碌,本官都不曾在鴻胪寺都瞧見過你。”明知道他要出使,內閣中人絕不會沒眼色到給他排差事。她這話裏是明着諷刺他只顧玩樂,忘了還有出使一事。
蘇卷冰卻毫不在意,笑道:“這不,能者多勞,一切都要仰仗黎大人。下官才疏學淺,生怕幫了倒忙,反而耽誤黎大人計劃。”
黎未輕哼一聲,不欲再和他說話。
蘇卷冰瞧瞧她,又瞧瞧騎馬緊跟在她身後瑤草白蘋,十分羨慕道:“黎大人真是風流倜傥!出使鄰國還自帶兩個貌美婢女在身側伺候。”言語間好像很後悔自己沒帶貼身丫鬟出來。
黎未唇邊勾出一絲輕蔑,“蘇大人,如今才出城半日,還來得及趕回去将你的佳人帶來。”說完,一勒馬往使團中去,瑤草白蘋也跟着她往回走,似乎作回城打算。
蘇卷冰吓一跳,這要真回了城,他不就要被人恥笑嗎?
蘇卷冰趕忙道:“哎,不用,黎大人,真不用回去——”卻見她換了馬,轉身進入馬車之中。
蘇卷冰倏地沒了聲。
瑤草白蘋站在馬車上回首向他瞧來,不一會兒皆捂嘴笑起來。她們随後掀簾也進了馬車之中,銀鈴般的笑聲卻沒消,時不時從馬車裏傳出來,讓那些原先繃着臉不敢取笑他的小官也不禁想笑,但瞧他是蘇家人,又不敢真笑,只好用一聲又一聲的咳嗽來掩飾笑意。
蘇卷冰倒不覺得尴尬,神色自若,自己策馬走到最前,欣賞風景去。
作者有話要說: ①張愛玲有一句話,“我沒趕上看見他們,所以跟他們的關系僅只是屬于彼此,一種沉默的無條件的支持,看似無用,無效,卻是我最需要的。他們只靜靜地躺在我的血液裏,等我死的時候再死一次。我愛他們。”本章這一句話,正是從這句“等我死的時候再死一次”所悟出來的。
接下來約莫十章,都是出使事宜。
☆、情懷正惡
黎未一行人在路上走了半月時間,這幾日正好出邾朝邊境。因接下來數十日的路程既不在邾朝境內,也不在郈國境內,黎未擔心會有人扮山匪打劫,于是提議放緩行程,白日趕路,夜間輪班休息。
瑤草和白蘋是她父親專為她培養的護衛,這些日子為保證她安全,日夜貼身相伴。她偶爾瞧見蘇卷冰看過來的目光,滿是羨慕嫉妒。她知道他肯定滿腦子香豔畫面,但她不屑理會他,只當沒看見。
有先行官回來禀告,說前方五裏有個熱鬧的小鎮,鎮上有客棧。
黎未舒了口氣,終于能不夜宿林間了。她回頭去瞧衆吏、将士,皆是欣喜的表情。
黎未點頭道:“好,今晚就宿在客棧。”話音剛落,就感覺有什麽東西劃過風向她而來,倉促間她只來得及側頭看過去,是一支箭!不對,是數以百計的箭!紛紛向他們一行人射來。
幸得白蘋一直守在她身邊,見狀狠狠将她推下馬車,她順勢一滾躲在馬車之下,半晌,白蘋出現在她身邊,急聲問道:“公子,您沒事吧?”
黎未撫着急跳的心口搖頭,問她:“瑤草呢?”
白蘋道:“她尚能應付,我來護公子安全。”
黎未點點頭,躲在馬車之下聽外面的動靜。可外面動靜太大,又是慘叫聲,又是大喊“有刺客”的聲音,根本無法憑此探到外頭的形勢。
她一直擔心會有襲擊。因為不管是與邾朝交惡的郕國還是郈國某些貴族,都不會樂意見到邾郈通好。只是她以為他們最多只在夜間偷襲,沒想到他們竟有膽子光天化日之下就來襲。
使團一行人雖有百餘将士相護,但如今的她們顯然已成敵人的靶子,難以自救。這一戰,恐怕要損失慘重。是她大意輕敵了。
黎未神色恨恨,緊緊捏住手中符節。她不能死在這裏!不,她還不能死,至少,不能這樣死!
她沉下心去想,先前派了十幾名先行官,既有小鎮,他們之中一定會有人向小鎮官員呈上禮書,此地雖不是邾朝郈國境內,但料想一個小國縣官也不敢不看邾朝之威,勢必會出來迎她們。這裏動靜這樣大,他們一定會發現不妥,即使只派幾十人來探看,也必會讓敵人有所顧忌。一有顧忌,就會有纰漏。或者退一步說,就算那縣官不派援兵來,她有瑤草白蘋相護,想必也能沖出重圍。
黎未心裏暗算着時間,一刻刻都是煎熬。身邊呼叫聲漸漸小了,她不知道死去了多少人,但她不擔心瑤草。瑤草不用分神保護她,應付這些綽綽有餘。只是不知此役之後,随行的官員還剩幾個,保護她們的将士又剩下多少?她心裏有些酸澀,又想到未來暗中還會有許多人想要她們性命,更忍不住嘆氣,去郈國之路恐怕更難了!
她心裏盤算,耳朵卻一直留意着外面動靜,忽然聽到一聲叱喝,之後又亂糟糟起來。
她雙眼一眯,但尚不敢亂動,直到聽見瑤草焦急的喊她:“公子?公子?”
還有蘇卷冰低沉的聲音,似乎也在尋她:“黎大人?”
黎未徒然松口氣。
白蘋看向她,黎未點點頭,白蘋便先出去,又伸手小心的将她從車底扶出來。她站在車旁,看着一地屍體與血,有她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場面看着極是血腥。她只覺頭暈犯吐,但握緊拳,強自忍住往蘇卷冰看去。
蘇卷冰也一身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