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5)

的臉在陰影中露出來,無甚表情,他手中輕輕撫着玉哨,問:“林府怎樣了?”

黑衣人恭謹回道:“小人已照公子吩咐,将他們引到別處去了。”說着,略擡了頭,觑他臉色,小心開口道:“老爺問,公子何時去辦那件事?”

蘇卷冰負手轉身去望天邊月,月鈎初上,本該清輝四照,卻因有墨雲濃霧環繞,漸漸失了顏色。他久久望月而立,直至那月被蔽了去,才淡淡開口道:“我自有打算。”

黑衣人早已吓得冷汗潸潸,此時聽他開口,恰巧又是一陣寒風過廊,吹入貼汗的衣角,冷得他直起戰栗。他俯首,再不敢半句多言,只應道:“是。”

蘇卷冰沉默片刻,突然問他:“此地近幾日可有什麽盛事?”

黑衣人道:“後日中元,有盂蘭盆會。”

這一邊,黎未擱下筆,捧墨紙上榻盤膝坐下。她推窗外望,一懸孤月已被掩得只剩餘晖,天如墨潑灑,黑得無邊無際,不知下筆之人是想畫出怎樣的意境。

夜間冷風急急入窗,鎮紙下詩賦很快墨幹,黎未緊了緊對襟,又将紙疊折收好放進香囊之中,推門出去尋蘇卷冰了。

蘇卷冰仍站于廊下,黎未走近,與他一同看向天邊。

還是蘇卷冰先開口問她:“黎大人做完詩賦了?”

黎未嗯了一聲,問他:“蘇大人不是說要練練身手嗎?怎麽在這裏望月?”說是望月也不對,此時那鈎月早已不見。

蘇卷冰笑:“下官有些許感慨罷了。”

大概他們二人都已心知肚明,這一路的相伴快到盡頭了。

黎未抿唇笑道:“望月寄托,不像蘇大人為人。”

“當無法盡人事時,總是需要找些寄托。下官只是一介凡人,也有歡喜也有無措。”蘇卷冰輕嘆一聲,那一聲落在黎未心上,也莫名惆悵起來。

她不是冷心的人。這一路她能看出蘇卷冰對她并無什麽惡意,至少目前沒有。只是他們緣起于兩家世仇,縱使之後有棋逢對手的惺惺相惜,但未來已經改不了了。他不說,她未提,但彼此心裏都明白,待新君即位,蘇黎幾百年世仇也該有個了結了。不是他死就是她亡,命運已經落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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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未道:“日後塵埃落定了,蘇大人與我無論誰勝,皆取敗者之骨做成棋子罷!”

蘇卷冰認真想了想,笑起來:“不勝榮幸。”

黎未也笑:“吾亦,榮幸之至。”

恰寒風入頸,黎未縮了縮肩,蘇卷冰餘光瞥見,轉頭與她道:“黎大人回屋歇下吧。”

黎未搖頭,另道:“後日中元,有盂蘭盆會,蘇大人要一起去瞧瞧熱鬧嗎?”

蘇卷冰點頭應好:“下官正有此意。”

盂蘭盆會這日,蘇卷冰與黎未一同出客棧往寺廟去。中元日,又稱鬼節,是亡人回歸俗世再食一回人間煙火的日子。因郈國信佛,今日許多民衆都會去盂蘭盆會供奉佛祖,濟度六道苦難,以及報謝父母生養之恩。

他們去得晚了些,寺廟前已排了許多佛教信徒。邾朝不信佛,但既然已到寺廟前,黎未提議不如進去上一炷香,也算為家中人祈福。

蘇卷冰可有可無,只見她很有興致,便陪着她一起排隊。三炷香時間過去,他們終于由知客僧領了進主殿去。

黎未跪在軟榻上,閉目合掌心下許願:“佛祖在上,琅嬛不敢請贖此身欺君瞞世之罪,但有三願相求。一願父母康健;二願哥哥已入輪回,一世無病無災;三願七個妹妹皆覓得如意郎君,有安身之處。縱使以此三願換今生挫骨揚灰,琅嬛亦感激涕零、不怨無悔。”許罷,虔誠的三磕首。

她睜開眼起身,一側頭就看見蘇卷冰站在門內,正怔怔望着她。她一眼就罷,并未在意,很快轉過頭去與小僧小聲交談起來。

蘇卷冰仍自怔愣。他剛才見她滿臉虔信的跪向佛祖許願,心底一觸,竟莫名有些羨慕起她許願相護的那些人。她是有家人的,他卻自覺是孤身一人長大,并不在乎這種情感,但此刻,他卻有些渴望。他想起自己常年病弱卧榻的娘親,她是不是也曾在佛祖前許願護他一生呢?

黎未布施完走到他身邊,輕聲問:“蘇大人已許完願了?”

蘇卷冰回神,向她搖頭。

黎未輕哦一聲,并不探究,只道:“那出去吧。”

蘇卷冰跟在她身後出了寺廟,突然開口問她:“黎大人,向佛祖許了些什麽願?”

黎未回道:“不是什麽大事。”目光看向蘇卷冰,心下一動,笑道,“恰好蘇大人都能做到。”如果她勝,她自有能力護住他們,但若她敗——

只有蘇卷冰能。

蘇卷冰心下頓時了然,笑應道:“若下官能,自是願意竭力幫大人實現心願的。”

即使只是現在随意說說,她也放了些心。她笑起來:“大人如有所願,吾亦會盡心替大人周旋。”

雖萬事皆起于兩家之仇,但無奈天不遂人願,既生了她,又生了他,這注定兩家無法輕易分出勝負。百年仇怨至此真要了結的話,到最後,就只是她與他的較量。

她有私心。若如此,理應禍不至家人。

但最後,蘇卷冰只是搖頭,沒有說他之願。

他們擠着人群出廟。蘇卷冰在廟前停了步,她也停下來。二人沉默而站,不知過了許久,蘇卷冰道:“下官聽說晚些時候會放河燈,大人一同去河邊看嗎?”

河燈?該是能比拟天上繁星的人間美景吧?她不太确定,因為上一次看河燈,還是七歲之前,那時候的記憶,于現在來說,還是太模糊。大概是那一場意外太痛,以至于其餘時光都被麻木,她不記得了。

可是她獨獨記得那時她手中牽着的,是哥哥的手。

黎未因而搖頭道:“本官有些累了,蘇大人自去吧。”

那是和哥哥的記憶啊,怎麽能與旁人來覆蓋?

蘇卷冰聞言失神,低低應了聲,不再看她,一腳踏出去,很快消失在人海之中。黎未怔怔看向另一邊,日頭漸低,街上人群也漸漸散了。中元之夜店鋪皆閉,大街小巷都要為衆鬼讓路。

她正不知所想,忽然察覺有人細心為她披上了披風,她回首見是白蘋,略一颔首從她手中接過帷帽戴上。

白蘋輕聲的言語響在身後:“公子,該啓程了。”

作者有話要說: 章節名出自韋莊《荷葉杯》

☆、情人怨遙夜

日子一晃到了中秋。

夜裏,郈都城內盡張燈結彩,往來熙攘,賞慶佳節。因中秋望月思家,實乃人之常情,許多酒家皆湊趣,在樓前擺了一攤的桂花酒,免費贈與行人。縱使不是異鄉客,也都會有挂念的人,恰恰不在身邊,飲了這杯桂花酒,心裏多少是個寬慰:或許此時他正攜了酒賞望明月,也在心中惦念着自己呢。

一輪明月照兩處人,相念卻不能相見。多少惆悵唏噓之詞,都誕在今日,于文人筆下,姬女歌中,字字催淚,聲聲逼人。

這真是一個不太讨喜的節日。

蘇卷冰從小二手中接過一盞桂花釀。盞中酒液晶瑩,有一小朵桂花恰綻恰放浮在其中,以花作舟,以酒作河,真是煞費苦心了。

郈國多附庸高雅之人。朝堂之上天子簪花而視,都不過常事。有天子以身作則,底下貴家民居皆效法,三日一小聚,五日一大宴,席間流觞曲水,恣意笙歌,每每至臨朝才歇。常聽聞有不羁的王侯,乘醉上朝,天子不愠不怒,反作頑笑言語。

因此就連他手中這尋常的贈酒,也都透着百年風俗熏陶之下的精巧雅致。

不過名頭雖是贈酒,卻也沒人真會百喝。酒家湊趣,行人也識趣,接過了一盞酒,還酒盞時就順勢遞過去幾兩碎銀子。不拘多少,圖個自在。反正商人嘛,賺個噱頭,也沒人苛責。

蘇卷冰就着那桂花,一口飲了酒。還酒盞時不需他破費,自有小仆上前遞去幾片銀葉子。店小二喜笑着收了,嘴裏還不忘說些吉利話。

什麽天涯共此時,千裏共婵娟。

蘇卷冰耳中聽着,同時側過身去向一旁的人笑着道謝:“多謝高公子盛情款待。”

被稱為高公子那人,着一身錦衣華裳,因夜色無邊,瞧不清他衣料為何,也瞧不清他什麽相貌,但見他舉手投足間皆有風采,必定是為官宦之子。

高公子聞言,笑着輕搖折扇,不在乎道:“蘇大人何須多禮?你我一見投緣,當傾蓋如故才是。”

投什麽緣?不過一縱情聲色的纨绔子弟而已。若不是因他叔父為當朝右相,姑母又是禁庭皇後,蘇卷冰才沒多少興趣與他莫逆相交。蘇家為有高家這個盟友,打探了他幾月,後又趁他離京,特意布置了一個局誘他。狩獵之時險些命喪猛虎之口,是蘇卷冰救了他,他感念,知他與使團失散,特意帶他上京來。

蘇卷冰嘴上應他,心緒卻牽扯到黎未去。這輪月照着他,也應當正照着她吧!天涯共此時,不知她現在在做什麽。他蘇家有打算,料她也自有算計,之後相遇在郈都會是怎樣的局勢,只能各看本事了。

高公子見他發愣,哈哈取笑:“蘇大人莫不是在想家中嬌妻美妾吧?”

蘇卷冰聽他胡說,也不生氣,面上照例挂起那笑來,讓人琢磨不出意味:“高公子哪裏話。”他是想她了。可她不是那尋常的閨中女子。她扮成男人能叫旁人十年都分辨不出,因為她心氣高,要扮就扮十分像,酒來不拒,美人入懷也自怡然,男人該有的應付她一概都能應下,不見女子絲毫的嬌羞矜持。這叫人怎會懷疑她性別?只是讓他想到她此時或許正與旁人觥籌交錯、推杯換盞,他就有些不舒心起來。

怪這明月壞事。讓她有名頭赴旁人宴會,也讓他心緒莫名亂起。

這真是一個不太讨喜的節日。

高公子觑他神色,笑道:“我知道了,蘇大人是在惦念邾國使團吧?你放心,我着人去問過了,他們早入了我朝境內,興許再有個十天八日的,就能到京了。前幾日我不是帶你去見了我叔父嗎?叔父怎麽說?”

蘇卷冰道:“高老大人仁心,讓外臣暫居貴府,說等使團到了京,再安排我與他們相見。”高右相還不瞎,知道他們蘇家的用意,但為時已晚,高公子成日裏帶他在京中打馬投壺,招搖過市的,只怕兩家交好一事早落入有心人眼中了。

高右相雖有些惱,但心下也明白,這是蘇家在逼他們站隊呢。邾郈兩國既然有交好的意思,他們也得識時務,順勢攀上蘇家或者黎家,畢竟日後邾國當權的就在這兩家中選了。高右相暗地裏也罵,這算怎麽回事?別國的紛争竟要逼得他們不相幹的人來站隊,真是可笑之極。但罵歸罵,終究是自己府上的不肖子孫不長眼,中了人家圈套,現下只能往好處想,蘇家是借他們高家的勢與黎家對峙,反過來他們也能借蘇家的勢勸天子快些立太子,不要便宜了別人。

這些事大家都心知肚明,不必說出來。高右相輩分在那裏,不好對他太過殷勤,就幹脆放高公子來應付他,明面上你來我往,傾蓋如故倒也真像那麽一回事。

高公子一個纨绔,沒想那麽多,只道:“那就是了,蘇大人在府裏好好歇息,下人們若有不周到之處盡管告訴我,我幫你收拾他們。”

蘇卷冰不勝感激,與他客套間走到一處茶樓,有小兵小仆忙裏忙外,不知在布置什麽。

高公子哦了一聲,跟他解釋:“明日此處有清談,百姓皆可列座來聽。”說着,低了聲,至他耳畔道,“還不是因東平王,都怪他閑得慌!每年中秋第二日,都在這裏主持清談,一談就談好幾天!天子又與他兄弟情深,不許他就藩去京,這一留就是七年,算什麽事啊!”

蘇卷冰但笑不語。他在邾朝也聽聞過,郈國天子極疼愛這個同母弟,待他一及冠就官拜骠騎大将軍,位列三公之上,不僅如此,還不許他就藩。東平王克慎明德,多次上疏自請就藩,天子皆留中不發。坊間有傳言,郈國天子久不立太子,不止是因為後無子,還有可能是想封東平王為皇太弟,百年之後,傳兄終弟及的美話。

可惜東平王不好籠絡,不然蘇卷冰也不會在郈國左右相中衡量再三,選擇高右相。不過對于蘇卷冰而言,東平王不能是朋友,但也要留一線,不去得罪。

而高家對東平王就不會有什麽好言語了。可惜高皇後無子,不然嫡子尚能與這皇弟争上一争。不過東平王素來不問政,雖然手握重權,卻只幹些修禮定制的事,要不就主持主持清談。高家雖然暗地裏恨,明面上的殷勤卻不少。

高公子問他:“蘇大人明日有興趣來瞧瞧嗎?”

清談?一群儒生唇槍舌戰,他實在是沒有興趣。不過轉念一想,若黎未在,也許會有興致一赴吧。

可惜蘇家暗探來報,她往北邊去了,不知心中在做什麽打算。蘇卷冰這樣一想,随口就拒絕了:“不必了。”

作者有話要說: 章節名出自張九齡《望月懷遠》

忘了在文下說,更新改為每日早上11點。

☆、竟夕起相思

十日後,邾國使團入了京。

高右相奉郈國天子之命迎他們入住行館,黎未騎于馬上,有禮向他道謝:“勞煩右相大人特意出城十裏相迎了。”

高右相年約四十,本正中年,從面容上看卻有些顯老,他聞言笑,眼角的紋抖了抖:“黎大人哪裏話,兩國既然交好,天子命本官相迎就是禮數,萬不可少的。”說着,隐晦又仔細的眯眼去打量黎未,面俊才傲卻不驕,是個芝蘭玉樹的郎君。但與蘇家那小兒相比,少些外放的狂傲,未知日後二人相鬥,鹿死誰手?他心裏盤算,嘴上仍客套道:“久聞黎大人年少才高,如今一見果如傳言。若本官府中有适齡的丫頭,必要與你結一門親事。”

黎未一笑,謙虛與他周旋。待入了行館,安置妥當後,高右相與她道:“使團日夜辛苦來郈,天子憐惜,讓諸位大人先歇息一日,明日再入禁庭。”

理應如此,黎未笑着應下。

高右相似想起什麽,笑道:“如果黎大人暫且不累,等會兒可入本官府邸一聚。本官冒昧,先替天子為諸位大人洗塵。當然,最要緊的是,有一位舊友想與大人引薦。”

黎未面上不動聲色,心裏卻了然。她在郈都有眼線,當然知道蘇卷冰早結上了高家這個盟友,他動作真是快,手段也厲害,單憑與高家的纨绔子弟飲酒作樂,就迫得右相大人松口與蘇家站為一線。

她作不知,只道:“好,待會兒就叨擾大人了。”她将高右相送出行館,互相再寒暄幾句,高右相便往禁庭去複旨了。

瑤草悄然走到她身後,附耳輕聲問道:“公子,當真要去高府赴宴?”

黎未勾起一絲笑,道:“為何不去?”不去,如何順勢将副使帶回來?難不成明日要她這個正使獨往禁庭嗎?副使失蹤在貴家好吃好喝住着,正使卻一路艱辛而來,若明日真再只有她一人赴禁庭,傳出去就成邾朝的笑話了。

高家既與蘇家結盟,就不會讓蘇家丢這個臉。故而在天子召見之前請她赴宴。

何況她也想看看,蘇卷冰的本事。右相不是傻子,高家吃了這個啞巴虧,說不出來,但暗地裏吩咐下人們下些絆子給蘇卷冰也無不可。如今高家怎樣對待他全看他手腕了。

黎未轉身回房,白蘋正在收拾,見她進來,福身一禮道:“公子,您再稍等會兒,婢子馬上就收拾好了。”黎未點點頭,負手在屋中踱步走。

瑤草随她進來,趕緊上前搭手去幫白蘋一同收拾。待收拾好後,白蘋替她泡了一杯茶,輕聲問:“公子,您赴宴是點瑤草去還是婢子随同?”

黎未笑,輕輕啜了口茶,道:“去高家赴宴,帶你們幹什麽?好好在屋中等我回來罷。”免得又勾起蘇卷冰一陣歪念,好好的姑娘,哪兒經得他成日挂在嘴邊說。

瑤草應了聲:“公子記得少飲酒,傷身。”

黎未點頭應好,一轉頭看見門外有小将士探頭探腦,随手就将茶遞給白蘋,走上去問:“怎麽了?”

小将道:“高府來人請大人去赴宴。”雙手一遞,竟還有請帖。

黎未接了貼,嘴上應:“好,你出去吧。本官一會兒就去。”翻開請帖,還有個名頭,賞菊。

黎未回屋裏換了件常服,紫棠色纏枝紋直裰,佩上白玉垂枝帶鈎。白蘋親自上前,替她換上白襪白舃,又為她系上從不離身的兩塊玉環。

半玉相碰泠泠作響之際,黎未已走出行館,有機靈的見她出來趕緊上前在轎前打簾,她笑與高府管家點頭示意,略彎了身進轎去。

轎子搖搖晃晃起了,她掀簾去瞧街上,興許是使團來到,防衛有些森嚴,不大見得到行人。她無趣,幹脆放下簾子,托腮小憩。

不知走到哪兒時,管家在轎子外輕輕喊了她一聲,黎未驚醒過來,隔簾問他:“怎麽了?”

高管家小聲道:“前有東平王儀仗,似要往這邊來。”

東平王。黎未睫毛輕顫,将這個名字壓在舌尖,一時未做聲。

高管家以為她沒聽見,稍稍揚了聲再說一次,黎未随即輕聲應了,随意道:“那暫避吧。”

之後一路通順,很快到了高府。

黎未從轎中出來,高右相的長子親自下階來迎,與她往大堂去。走到半路,突然有一個人迎面走來,不由分說先握住了她的手,很是歡喜:“黎大人,下官終于又見到你了。”

黎未一邊驚喜,一邊暗中使勁抽手,沒抽回來,心裏惱,嘴上卻笑道:“蘇大人?你竟在此?”

來人正是客居高府的蘇卷冰。他面上也笑,手上的勁仍十足,就是不放手,“是下官。下官與大人失散,本想在原地等着的,但又怕尋不到大人,只好先往郈都來,幸得右相大人收留。這一路艱辛說來話長,下官真想今晚就與大人促膝傾訴!”

她不想!

黎未笑着安撫他:“原來右相大人說的舊友就是蘇大人呀。一路艱辛沒什麽,都過去了。不過如今既已彙合了,蘇大人今晚就随本官回會館吧,明日正好一同去觐見郈國天子。”手又掙了掙,仍是掙脫不了,她趁着四下高府人不注意,恨恨瞪他一眼。

蘇卷冰毫不在意,嘴上應道:“理當如此,理當如此!下官全憑黎大人做主。”心心念念的人此刻就在眼前,她的手就在手中,他不敢在面上露出一絲雀躍,只好放肆行為,幹脆做個無賴,反正她也拿他沒有辦法。蘇卷冰指腹輕輕撫着,她的手非柔荑,或許是常年握筆的緣故,食指間有厚厚一層繭。可見她為達到今日的成就,付出了些什麽,他愈發欽佩她起來。蘇卷冰自知,他若越是欽佩她膽識,就會越是憐惜她身份,也就越發收不住自己的心意。可這份情,并不是良緣。她若一日頂着黎未的身份,他的心意就永遠不能叫她知道。而她若——恢複了女兒身,怕就是她滿門皆滅的日子。更何況,她對他尚無意。

黎未察覺到手背上撫摸得缱绻,登時紅了一雙耳。可這登徒子尚不知,仍舊執她手一路前行。

高府長子在旁瞧這執手相談的架勢,心中不免詫異,誤以為他們私交極好,當下留神于心,請他們入堂就座。

蘇卷冰攜黎未手一同坐下,黎未趁偏身去拿茶盞時,在他耳邊咬牙切齒低聲說:“蘇大人,請你自重,本官是個男人!”說着,被握住的手狠狠去掐他手,目之所及,很快紅了一大塊。

蘇卷冰吃痛輕嘶一聲,放開她手,掩袖遮住那紅塊。真狠吶,不過那吹氣如蘭撩在耳畔的感覺,卻頓時讓他心猿意馬忘了痛,忍不住抿唇偷笑了笑。

黎未見他古怪舉動,眼中警覺起來。莫不是跟着纨绔子弟厮混久了,染上什麽要不得的癖習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 章節名出自張九齡《望月懷遠》

☆、看取薄情人

蘇卷冰瞧見她的神色,心下好笑,面上卻做出确有其事的困惑模樣,沖她小聲道:“黎大人,該怎麽辦呀!下官好像患了病。”

黎未面上一僵,拿着茶盞的手略抖了抖,趁着低頭啜茶的由頭,再不去看他了,頗有落荒而逃的意思。

高府長子在側席陪坐,耳尖聽到了些,忙擡起頭關切問他:“蘇大人病了?”說完,不等蘇卷冰回答,吩咐一旁候命的管家,“還不快去請太醫。”

管家忙不疊出去請了。蘇卷冰摸摸鼻梁,讪笑道:“原沒什麽大礙,不必去特意麻煩太醫的。”

高府長子不依,“蘇大人既是使臣,又是我高家的貴客,若怠慢了,就是我們高府禮數不足,傳出去會遭人诟病的。蘇大人且放寬心,左右不過是尋個太醫來瞧瞧罷了,沒什麽當然最好,若有呢,也切莫諱疾忌醫才是。”他與蘇卷冰打的交道不多,只聽父親說要厚待,但他又不像堂弟那樣纨绔,能帶着蘇卷冰滿京都的玩,只好在這些事情上面多上心了。

黎未這邊放下茶盞,尋思着斷袖之癖、龍陽之好有沒有被治好的可能。她不懂醫,但心想嘗試一下也好。因此,她斟酌了道,“本官覺得是這個理,蘇大人還是等太醫來瞧一瞧吧。”

蘇卷冰噎住了,他不過與她玩笑一句,哪裏料到會引出這事來。但見她眼灼灼朝外望,一心盼着太醫來的模樣,他也只能低低應聲好。

就當她是擔心他吧。

太醫還沒等到,先等來了高公子。高公子自覺與他很熟,一進來徑直先搭上他的肩,噓寒問暖:“蘇大人怎麽好好的就病了?莫不是昨夜小寒姑娘沒伺候好,着涼了?還是前些日子流連花坊久了,落下的病來——哎,蘇大人你順順氣,別咳了。”說着,忙替他順氣。

蘇卷冰假裝咳嗽,好不容易止了高公子的話,虛心擡眼去觑黎未神色,竟有了然之意。心下一慌解釋着:“不是這樣的,我只是陪着喝了幾杯酒,什麽都沒幹。”

原來是在女人身上累壞了才落下的病,說出去是不大好聽。高府長子體貼道:“也沒什麽大不了,在座都是男人,都懂的,蘇大人別覺得難為情。”

黎未倒沒注意這上面,只看見那個纨绔公子一進來就與蘇卷冰勾肩搭背的,此時還細心替他撫胸順氣,這一來,徹底坐實了她心裏想法。壞了,出使一趟,好好一個人成斷袖了。而且瞧蘇卷冰的樣子,似乎還挑得很。

黎未發愁起來,這可怎麽辦?

蘇卷冰見她眉微微一皺,心更慌了:“黎大人,你千萬要相信下官。”

黎未回過神看他,不知道他要她相信什麽,是相信他真斷了嗎?但衆目睽睽之下不好再問,只有強顏歡笑道:“本官自然相信蘇大人。”

高公子覺着奇怪,直言道:“一樁風流韻事而已,蘇大人為何急于撇清呀?”

嗯?在說風流韻事?

黎未擡眼去看蘇卷冰,蘇卷冰只好謊稱:“黎大人知道,我有個心上人,高公子這樣口無遮攔,我怕她誤會。”頓了頓,認真道,“下官真的只是喝了些酒,最多,最多就摟了摟腰,再沒幹別的了!”

高府長子哦了一聲。原來蘇大人忌憚黎大人會在他心上人面前诋毀他,所以才百般辯解。他好心接茬:“那看來是真的沒什麽。”

黎未卻愣住了,她哪知道他的心上人是誰。這有心上人倒是個好借口,逃婚也能用,遮掩些癖好也能用。但他神色認真,不像作假。黎未的心不禁砰砰跳起來,他,他,該不會真是惦念着白蘋或瑤草吧?不然何至于在她面前這樣解釋?

黎未吓得打斷自己胡思亂想,一瞥眼瞧見堂外管家領着一人進來,忙道:“太醫來了!”

高公子趕緊上前把太醫往蘇卷冰這邊引,嘴裏還道:“你快瞧瞧,是什麽病症?”

事已至此,蘇卷冰也只好伸手去給太醫把脈。太醫沉吟片刻,詢問他道:“這位公子,近日是否難以安睡,時常有胸滞倦怠之感?”

蘇卷冰點頭。他白日裏忙于應付還好,不覺得怎樣,但一入夜,滿腦子全是她,思而不得,亦不敢述,一腔心緒堆積在胸腹,令他輾轉反側不能入眠。

太醫道:“那就是了。”

高府長子溫聲問:“可知是什麽病症?”

太醫道:“沒什麽大礙,只是思慮過重罷了,開幾副疏心解氣的藥就好。”

黎未在一旁關切的問:“沒別的了嗎?”太醫搖頭,告辭出去與管家抓藥去。

蘇卷冰自嘲一笑,連醫者也斷不出他是患上相思病了,她又哪裏會知道?不過不知道也好,反正只是他一廂情願,何必将她拉下來。

他一時有些意味闌珊,托詞道:“聽太醫這麽一說,頓時乏力些了。”說着,向高府長子拱手致歉道,“還煩請高公子替外臣向右相大人告罪,今日怕是難以赴宴了。”手扶上額,一副倦憊的樣子。

黎未一唬,以為他果真不堪思慮,也道:“本官與蘇大人一起回去吧。彼此之間,也好有個照應。”

高府長子挽留道:“蘇大人去客房歇會兒吧,不用急着回去的。”但見他意已決,只好親自送到府前,讓管家再送他們回行館。

一進行館,蘇卷冰就原形畢露,笑嘻嘻的同迎上來的瑤草白蘋招呼:“哎,兩位姑娘許久不見了。”

黎未落在後頭,瞧見他這副模樣,頓時明白自己是被他玩弄了。因而語氣不是很好,道:“蘇大人既然身子不适,就早些回屋歇着吧!”

蘇卷冰回頭笑:“黎大人,下官害你沒了賞菊的樂事,你怪不怪我?”

高府的席宴她本意是不願去的,如今只在人家府上轉了一圈就回,平白少了那許多瑣碎的應酬,她正樂得清靜。她道:“不會,蘇大人多心了。”

蘇卷冰停步等她,待她走到身側,又笑道:“可黎大人看上去很憂愁啊。啊,我知道了,大人是害怕下官真得了斷袖那要不得的癖好,對不對?”

黎未驚得步子一頓。這種話他竟然敢當衆說出來?她去看庭中的人,也都驚住了。蘇卷冰卻毫不在意,只說,“大人不要擔憂。下官第一次見着大人的時候就說明白了,下官是個正常男人,不會對男人有非分之想的。”

他只肖想她,只對她有非分之想。天公成人之美,她雖扮作男人,卻是實打實一個女人。雖然他難以得到她,但值得釋懷的是,旁人也受此限制不能與她一起。

黎未聞言心下一松,笑起來:“本官知道蘇大人為人,當然不會當真。”

蘇卷冰似笑非笑,問她:“哦?大人不妨說一說,下官是怎樣的為人?”

但見他目光炯炯,不容她避開這個問題。黎未只好略一斟酌,開口道:“蘇大人——”依她性格,當然實話實說。他有謀略,亦有城府,明為八面玲珑的人,實是虛僞狡猾之輩。雖與他相處,他未有害人之意,但卻總是羞辱與她,作弄與她。偏偏她念及惺惺相惜之意,誤以為真、中他圈套,弄到最後惱羞成怒卻只能強做清高。

她向來不怕得罪他。他既然問了,她就坦坦蕩蕩告訴他,好叫他知道自己有多麽的讓人厭。

蘇卷冰卻在她将言之時叫了停:“算了,下官還是不自讨沒趣了。”說着,目光一轉,面上又是嬉笑模樣,“大人留步,不用再送了,下官能自己回屋去。”

黎未一氣,她何時有送他回屋的意思了?輕哼一聲,拂袖另走一邊,“瑤草白蘋,咱們回去。”

作者有話要說: 章節名出自溫庭筠《菩薩蠻》

薄情人指黎未,因為此時無意,自然薄情。

今天上編推啦~多更一章。

不過上的奇幻,而我這篇文主要是披着前世神仙的套路,今生談戀愛。不過到了結尾會寫神仙事的!

最末,感謝編編給榜麽麽啾。

☆、封胡

第二日卯時,郈國鴻胪寺卿馬大人奉旨來行館,親自領他們入禁庭。

黎未穿戴整齊之後,持節出行館。天子派來的儀仗排面不小,而他們一方亦端出樣子。雖說因上次刺殺一事,使團少了許多熟悉面孔,但在兵将護衛下,排場仍算壯大。畢竟出使在外,斷不能失的就是顏面。

蘇卷冰立于階下等她。緋色的禮服穿在他身上十分得體悅目,再加上此時他眉目溫順,再瞧不出半點張狂的模樣。他官為六品,本該穿綠色的朝服,不過因是朝廷派遣為使的緣故,陛下允他“借緋”,不叫人看輕了官品。她為五品,着緋服,此時也“借紫”,換了紫色的朝服來穿,懸系金魚袋。

蘇卷冰一眼看見她,略踏上幾階來迎。黎未朝他颔首,幾步下階,作揖與馬大人客套道:“馬大人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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