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6)

鴻胪寺卿馬大人不敢托大,也揖手道:“客氣了。時辰已不早,大人先與本官入宮觐見吧。”

于是黎未與蘇卷冰入轎上禦街,使團衆随行在後。一路到了平城門前,就有小丞搭手來請她下轎。馬大人在側前領路,她為首,蘇卷冰錯半步随後,到了城門之下,循例有小将以官刀格擋住他們,問話:“來者何人?”

馬大人出示證明:“本官乃鴻胪寺卿馬常,天子召見邾使,命我引觐。”

小将應了聲是,揮手讓他們進去。馬大人擡腳先進了,黎未正要跟上,一旁小兵卻忽然拔刀攔在她身前,口中不甚恭敬:“這位娘子請從宮闱入。”

宮闱為女眷入宮時走的門。

黎未面色愠怒:“你說什麽?”

小兵道:“婦人與女子不得入平城門。”

好呀,竟當衆羞辱她。黎未氣極反笑,質問他:“爾信口雌黃、污蔑使臣,可有證據?”她側目去看馬大人,要他開口說句話,好歹他是奉天子之命來為她引觐的,誰知她一看過去,馬大人就讪讪的偏了頭。她随他目光看去,不遠處有個年紀輕輕的少年郎,悠悠閑閑負手散着步,身後跟了好幾個小黃門。似在瞧這邊的熱鬧,因隔得遠瞧不見他服飾,不知是誰,但敢在大內随意行走,其身份尊貴,不言而喻。

馬大人小聲提醒道:“那是河間王殿下。”

難怪!河間王是天子三子,寵妃所出,早早就封了王。天子賜府在外,但因不舍仍讓他居于內廷。可即使他再得寵于天子,不占長不占嫡,還有個東平王壓在頭上,儲君之位空懸再久,也輪不到他。黎未心下有了譜,知道他是故意羞辱她于人前,至于受了誰的唆使——黎未一笑,她并不在意。

因此聽到小兵嚣張放言讓她當衆脫衣以證的時候,她絲毫憤怒都沒有。

跳梁小醜而已。

卻讓蘇卷冰生怒了。他原以為這只是慣常刁難外使的小事,以黎未之能,輕易就能應付過去,誰知道竟是要當衆羞辱她于天子腳下!其心之險,了然于目。他心下怒極,面上就顯出來,頗有兇神惡煞的模樣,一跨步上前将她護在身後,沒瞧見有什麽動作,就已将那小兵手中的刀刃奪下來。他比刀在身前,氣勢洶洶環視四下,譏笑道:“誰敢逼她?”

見主使被辱,他們身後的使團将士也紛紛拔刀,與城下守将對峙,一時間,事态嚴重,一觸即發。

黎未驚了一下,失神的望着蘇卷冰的背,他這樣護住她,讓她不禁想起哥哥來。哥哥還在的時候,也常這樣将她護在身後,父親的教棍,母親的念叨,全都被他攔下,沒有任何道理,也沒有任何意外的,他總會護住她。在那一方小小的背後,仿佛就是安寧之處,外頭的責怪喧嚷全落不到裏來。她可以肆意,可以驕縱,因為知道有哥哥。

黎未眼酸澀起來,她強忍住,端出不憤的姿态來。

Advertisement

馬大人原也以為只是胡鬧。出使別國難免都會被刁難一番,若使臣應付得機智,傳出去就是一件雅事,能讓使臣名聲大漲。可他聽小兵言語之中竟全是羞辱之意,吓得趕緊勸道:“黎大人,誤會,這是誤會。”說着,狠瞪小兵一眼,壯膽走到蘇卷冰身前,想讓他放下刀來。

蘇卷冰哪裏是這樣好糊弄的人?他面上陰狠一笑,轉腕就是一刀,刀尖堪堪劃過馬大人下擺,刀起刀落間,一塊緞子應聲裂開。因也存了羞辱之意,緞子并未全裂,軟塌塌垂在地上,還有一截完好無缺,連着下擺。

他眉目狷戾,毫不誠心的道:“誤會,誤會。”

城門下的守将見狀,不服氣向他圍過來,蘇卷冰牽起黎未的手,将她徹底拉至身後,右手輕抖刀尖,不羁的笑:“爾等妄動——”語出手動,一刀落地,“就如此刀!”刀頓斷三截,地上亦被砍出深深的痕跡,可見力大至極。

這,這明明是你妄動!守将們都是有血性的,見此皆憤憤起來。但看蘇卷冰一夫當關的氣勢,既生敬意,又有退意,他們只是聽從河間王之命稍加羞辱,并不敢真在這天子城門之下鬧起來。

一時又是僵持。

黎未從蘇卷冰身後走出來,與他并肩,瞥了眼在內城作壁上觀的河間王,不作理會,将目光轉向尚在驚吓之中的馬大人,傲問:“馬大人,我黎未是什麽樣的人?”

馬大人讷讷道:“黎大人少年高才,日後必成貴國肱骨之臣。”

黎未蔑笑一聲,自道:“未一介書生,偶然間,淄塵京國,烏衣門第①。亦常自省,不狂言,但自持才比子建,貌勝潘安,敢居天下首。陛下遣我出行,亦是看重我一身傲骨風華,願赴千裏,來結兩國之好。馬大人,你說是不是?”

馬大人忙道:“是是。”

黎未笑:“晏子使楚,曾言其賢者使使賢王,不肖者使使不肖王。我朝陛下信貴國天子是有德之人,故特令我來。但今日所見,實在失望,原來郈人都這樣羞辱遠來之客。此城門,不配我踏入,不入也罷!”說罷,拂袖轉身将離。

蘇卷冰緊護在她身側,不讓任何人近她身。

馬大人一窒。她巧言令色,先擡高自己身份來配一國天子之儀,如今又直言天子配不上她的風采,不屑去觐見了。這話要傳到天子耳中,知曉緣故之後,也奈何她不了。但如此言語,傳出去不讓人贻笑嗎?若惹得天子一怒,遭殃的就只有他們了。

馬大人心下懊悔,不該聽河間王唬弄,任由城下小兵這樣羞辱她。他順順當當的官途啊,恐怕就要到此了,但必須先挽救,兩國交惡的名頭不能他來擔。現下只好腆着臉說好話:“且先息怒,都是那些小兵不長眼,沖撞了黎大人。本官命人将他們都拿下,任憑黎大人處置。”說着,使眼色讓人綁了原先惹事的小兵。

若無人授意,區區小兵怎敢如此行事?蘇卷冰去聽黎未示下,黎未作不理,攜他手執意要走。

禦街上恰有儀仗來,守将一望,眼裏亮起來,忙道:“東平王殿下!”

作者有話要說: ①出自納蘭容若《金縷曲·贈梁汾》,大概是很偶然,出生顯赫之家,又在京中聞名的意思。

☆、遏末

黎未停下步子,擡眼去望。

來人戴黑絲翼善冠,着紫蟒曳撒,履白底黑舄。走近了,方看清他相貌,仿佛雕刻出的一張臉,其上劍眉星目,偏襯出儒雅的意味,唇似仰月,不抿亦笑。

他緩步走來。郈國官兵皆長揖拜禮:“見過東平王殿下。”随行使團護在黎未身前小心翼翼比刀對他,不敢讓他近前,黎未垂眼抿嘴,揮手令他們讓道。

東平王走到她身前,打量她身上服飾,繼而溫爾一笑:“原來是你,我找了你許久。”

這話好似一道晴天霹靂,讓蘇卷冰頓時明悟過來。在他想計攀上高家的時候,她也在為接近東平王費盡心思。不,以她的才華,根本不需費盡思量,參加一場由東平王主持的清談大會就足以讓她接近他。東平王是什麽樣的人?少有賢王雅稱。至少面上是寬厚愛人,禮賢下士之人。但能以藩王之身安居于京都之內,上得天子愛護,下有萬民崇敬,做得到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的,不是常人。

他當初正是想到這一點,不願冒險。高右相是迫于形勢與他交好,但東平王身份尊貴,大可不理會他的把戲。他亦自知難以說服東平王與蘇家結交,故退而求其次,選了最穩妥的。

她卻不。一如她的棋風,明守暗攻,他該想到的,她一定會去啃一啃東平王這塊難啃的骨頭,是他疏忽了。也許是因她尚有要保護的家人,軟肋變铠甲,讓她膽識驚人;而他,自覺孤身一人,偏安于現狀,反而畏手畏腳起來。

他聽見黎未輕笑的回:“是外臣。”

簡單的回答,沒有絲毫客套。這雖是黎未一向少言的作風,但他知道有所不同。她不是尋常儒生,一定時刻都将一身傲骨擺出來。她其實很适合官場,該屈該申之時毫不含糊,不過因少年成名,別人都給她一分薄面,即使官品在她之上,也不與她托大。但縱然這樣,她也不自持才子名聲,該客套客套,該虛與虛與。除了對他與蘇家。

按說東平王身份尊貴,以她性子,多少是要應付應付的,但見她眉目怡然,像見到朋友一般親切自然。

蘇卷冰心頭一酸,略退了一步,轉頭不看他們了。

東平王垂眼一笑,如春風一般的溫柔。他目光掃過,問馬大人:“出了什麽事,為何滞留此地?”

馬大人見着救星,忙倒谷子似的将大概說了,還算公允,未有偏頗。

不待東平王說話,他身邊侍衛就先往內城去請河間王了。

蘇卷冰此時開口道:“黎大人,下官覺着咱們還是先回行館,收拾收拾,也好早日離開。”

黎未輕嗯一聲,與東平王略颔首,就要錯身而去。國事與私欲,她能掂量輕重,若郈國不能給出個合理的說法,致使邾郈交惡,東平王于她,也沒有太大的相交價值了。

雖然他是難得能令她有折服之意的人,但蘇黎世仇之上,國家為重。

東平王擡袖攔了她一攔,先有禮與她告聲罪,才道:“稍等,本王先給貴國一個交代。”說罷,略擺了手,就有侍衛上前聽命。

東平王右手輕點向那被捆的小兵,暖如春風的話語,卻輕松說着殺伐的事:“拖他下去,斬立決。”

侍衛應了,上前拖住小兵,将他往城門角落處拉去。

黎未歷經官場好幾年,對這樣的事絲毫沒有動容。那小兵卻吓得身子直抖,嘴裏直求饒:“卑職只是遵從命令,請殿下恕罪,饒了我吧!全是河間王命我這樣做的。”

那邊河間王不情不願的被請了過來,恰好聽見,氣得上去就是一腳:“你這奴才胡言亂語,壞本王聲譽!”不讓他有喘息再說話,狠狠又是幾腳盡踏在他臉上,一面轉頭吩咐自己的小黃門,“還不快搭把手?把這亂咬主子的狗拉下去!碎屍萬段!”

幾個小黃門忙不疊的上去協助,黎未冷眼瞧那小兵被拖到再看不見,很快連聲息也無了。

侍衛回來複命,黎未一笑,看向河間王,“剛才那話中竟涉及河間王殿下,不知殿下有什麽要解釋的?”目光咄咄逼人,不讓分毫。

河間王心裏一惱,心想一個使臣竟敢逼他作解釋,當場就想發作。但見東平王頗有相護的意思,只能輕哼一聲不理她,向東平王道:“王叔,你若沒什麽事,小侄就先回去了。”

“不急。”東平王說,“本王亦親耳聽見了那些話,為結兩國交好之願,也想聽聽河間王的解釋。”

河間王一氣,他可不管得不得罪東平王了,梗着脖子道:“本王是王爺,誰敢攔我路?”說着,由小黃門圍護,頭也不掉的進內城了。

東平王平靜道:“馬大人,你且将今日之事據實上禀天子。”略側了頭,吩咐自己身後府吏,“回府去替本王上疏一本,參奏河間王縱人羞辱使臣,有唆使之罪;目無尊長,有不孝之嫌;肆意行走內城,有不尊之錯;出行儀仗不全,有不禮之過。如此蔑禮違規之人,天子若不責罰,恐難以服衆。”

府吏先拿筆記下,寫完最後手抖得不行。這是公然要與寵妃和河間王撕開臉面了啊!但觑東平王一臉不容置疑,他不敢違令。

黎未心下詫異,面上卻仍不動聲色。罪名都被他往大處誇張了,他幫她,萬不必這樣,他是何意?

東平王吩咐完,回看她一眼,複看向四下人,爾雅道:“黎大人風儀華潤,與秋月齊明。你們因他長得俊秀了些,在心中暗自揣測,雖然無禮,但實是人之常情,本王理解,想黎大人也不是心胸狹窄之人,會與你們計較。但于人前羞辱,這是畜生都不屑做的,我郈為禮儀之邦,但如今卻因爾等盡失顏面!”

蘇卷冰不禁摸摸鼻梁。好了,東平王要是知道他也曾如此羞辱過黎未,恐怕這聲畜生也有故意映射他的意思。

拐着彎罵他呢。

看來東平王已被她啃下來了。

東平王繼續道:“本王在中秋清談會上結識黎大人,彼時尚不知他身份,但因其才德,引為知己。相邀對酌,興盡攜歸,同榻而眠!黎大人若是女兒身,本王會糊塗到與他同寝一晚尚不明知嗎?”

接下來還說了什麽蘇卷冰全聽不進去了。

同榻而眠?

一晚?

還是醉歸?

蘇卷冰只覺胸口有什麽打翻了,酸澀異常。他不可置信的去看黎未,但只看得見她的背影,平靜,從容。

她沒有一點身為姑娘的覺悟嗎?怎麽可以和陌生男人同榻!而眠!她與他相伴一路,落腳客棧時都仍堅持分床而睡,他難道還不如一個別國的陌生人?

蘇卷冰氣得要瘋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又名蘇卷冰做閱讀題~

今天四級~攢人品多更一章~第二章大概等我考完出來更。

畢竟是有存稿的人,任性23333

☆、無情花對有情人

蘇卷冰兀自生氣着,好不容易緩過氣來再看,黎未已與東平王商協好,正要往內城崇德殿去。

主使意已決,不容他置喙,他便幹脆默言,錯半步落在後跟随。

郈天子于崇德殿視朝聽政,此時尚未散朝。殿外有小黃門眺目而望,見到東平王與使臣儀仗,趕緊一路小跑來迎,先打千見過東平王:“殿下安康。”

東平王輕嗯一聲,邊走邊問他:“天子仍在朝?”

小黃門應道:“是。”眼睛一轉,轉過黎未一行人,又道:“适才禮部幾位大人正在奏疏,正論到使臣呢,小奴估着使臣這會兒也該入內城了,這不一擡眼,就瞧見殿下與使團一同來了。”

黎未心知肚明,他們在城門争執一事一定早禀報給天子知道了,但後來因東平王突然出面,事情有了轉機,天子也就不需親自出面給他們一個交代了。雖然面子上仍有折損,但總比天子親自賠臉好些。

如今天下十一國,郕邾郈三國勢大,其中郕、邾實力相仿,郕、郈相鄰,只有邾郈交好,郈才能不懼郕之患。

而陛下此次出使的本意是想要壯大邾皇室勢力的,但沒奈何有她爹和蘇卷冰的爹,這個想法就打了個水漂。

小黃門在殿前止步道:“殿下自往殿內去吧,使團衆位大人請在殿前稍等,容小奴進去通禀一聲。”

東平王搖頭道:“本王随黎大人一道進。”

小黃門唱喏,往殿內去。不一會兒,出來一個黃門令,說天子宣見。

東平王先一步進去,黎未肅容理衣,也進殿去。

入酉,天子在禁庭內設宴款待使臣一衆。

是時,天将暮,彤雲一大團一大團的蔓延開去,氣勢洶洶,似要染紅整個天際。慢慢的,随着晚日偏下遠山,一筆墨汁滴在其上,緩緩漾開,将黑夜鋪陳而來。禁庭之內皆布上了宮燈,五步一盞,由宮婢手托,偶爾輕輕的一顫,惹地上光影亦顫,如銀河星動,驚豔莫名。從遠處走來身臨其境,仿佛叫人踏碎這凡間璀璨。

場間有巧婢輕歌曼舞助興,簫鼓喧空,很是熱鬧。黎未端坐席上,從容觀賞。

蘇卷冰坐她下側,此時過來咬耳與她道:“黎大人,瞧這席宴奢靡,郈人可真是會享受。”他的呼吸輕輕噴在耳畔,有些熱有些癢,黎未略不自然,偏了頭去拿酒盞,趁機與他将距離拉遠了些,面上仍不迫道:“禮儀之道吧。”

蘇卷冰觑眼去看天子。天子坐于上,冠冕流珠擋了他容顏,不見神色,但看他微微前傾的身子,似是頗為欣賞此刻場間的舞。

天子年三十五,是個儒雅風流的帝王。今早在崇德殿接見他們時,态度十分和善,待黎未讓小吏呈禮之後,溫言幾句就讓他們先回行館了。午時過後,有禮部官員到行館,說晚間宮中有開席宴以迎使臣,請他們務去。

早就知道郈人愛擺宴席,附庸風雅,蘇卷冰暫住高家時也曾随高公子去參席,當時已然眼花缭亂,但比之今日這宮中之宴,還是少了許多顏色。

盡管如此,他還是興趣缺缺,只因早間的醋,現在仍有點酸。他百無聊賴的斟酒斜倚案上,醉眼去看歌舞。

實在沒什麽好看的。

他這樣想着,一杯飲盡,忍不住去看黎未。

只得一個側臉。輪廓清晰流暢,那眉舒揚,鼻挺俊,唇微翹。蘇卷冰不敢放肆去看,眯眼作迷離之狀,似乎已是醉了,随後,目光緩緩流連過她的下颌,再往下,滑過假的喉結——

世間竟有如此玲珑的人兒?

他忽覺唇幹舌燥,又斟幾杯酒,一口飲完。

眼角餘光中卻見一個小黃門悄無聲息走到黎未身後,附耳輕聲與她說着話。燈光熒煌之下,黎未眉一挑,側頭看四下。蘇卷冰趕緊轉眼看向場間歌舞,自斟自飲,仿似不知。

片刻後,他方看回去。黎未席上已無人,他又偏頭往外去看,恰好見到黎未與那小黃門消失在轉角,心下略一思索,也站起來,尾随而去。

他們一路往花草漸繁處去,蘇卷冰擔心草木窸窣聲會暴露自己,不敢相跟太緊,遠遠綴着。大約半刻時間,眼前草木漸少,視線也開闊起來,是一處亭閣。周圍有婢女守着,他近不得,只好找了個隐蔽地,豎起耳朵聽亭中人講話。

隐隐約約是黎未的聲音,恭敬有禮的說:“承蒙殿下厚愛,外臣萬不敢當。”

然後是女子說話,嬌滴滴的嗓音:“黎大人切不可妄自菲薄,媗媗自那日清談會上見到你,就一眼傾心了——”随後嗓音轉低,像在喃喃細語,聽不清。

蘇卷冰一怔,探頭看。亭下除了黎未,還有一女,服飾精致繁複,聽黎未稱呼,應是一個公主。

聲音漸漸又能聽見了,是公主在吟詩:“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谖兮!”末了,嬌羞又大膽的問:“黎公子,你可願意——”說話間,手顫顫的摸向黎未的心口。

哐當一聲,心中又有什麽打碎了。

蘇卷冰站直身,徑自往亭中去,在公主話說全之前打斷她,很意外的語氣:“黎大人,你怎麽到這處來了?”

黎未頓時松口氣,退一步避開公主的魔爪,看亭外蘇卷冰走來。還有些局促沒來得及收住,只好輕咳一聲作掩飾,問道:“蘇大人又怎會來此?”

蘇卷冰只當沒看見一旁公主的不豫神色,道:“下官見席上無人,就來尋了尋,也好消消酒氣。”然後驚異的看向公主,“這是?”

黎未略尴尬,道:“這是常寧公主,天子長女。”

常寧公主假意咳了咳,威嚴道:“本宮還有些事要與黎大人說。”

這是在趕人了。可說事就好好說事,動什麽手?蘇卷冰驚訝的明知故問:“有什麽是下官不方便聽的嗎?”

黎未道:“無事。蘇大人,你與本官先回席上吧。”說着,與公主見過禮後,就想逃。

常寧公主當然不允,也不顧及蘇卷冰尚還在場,一把就拖住黎未的袖,軟聲軟氣湊上去撒嬌道:“黎大人,話還沒有說完呢。”

黎未只覺整個頭都大了。公主要說什麽,她都明白。但一國公主遠嫁于她,一旦她的身份瞞不住,黎家如何能承受得起兩國之怒?

另一邊蘇卷冰也頭大,心想這公主真是大膽無禮,竟敢于禁中私相授受,還與男子肌膚相觸,要是他沒在,是不是等會兒就要投懷送抱了?

蘇卷冰心裏的醋早淌了一路,嘴上就不免有些酸:“殿下、黎大人,夜深了,都各回了吧。孤男寡女相見于此,要是不慎被有心人撞見傳出去,恐怕會對公主名聲不好。”

真辛酸吶,他喜歡一個人,不止得防着男人,還得防住女人。

作者有話要說: 章節名出自歐陽修《定風波》

☆、清歌一曲倒金尊

常寧公主狠瞪蘇卷冰好幾眼,他卻毫不識趣,沒有一點回避的意思。四周天色早黑透了,前頭席宴雖開得熱鬧,但主使與副使都不在席上,時間久了,總會有人生疑來尋。只怕再耽擱下去,她就真的什麽也說不了了。常寧公主一念及此,頓時豁出去,緊緊攥住黎未的袖,直勾勾盯着她道:“常寧願意做和親公主,嫁你為妻!”

黎未唬了一跳,哪有公主願意去和親的?她到底懂不懂利害關系?

然而常寧公主接下來的話倒把利害關系說得清楚:“邾郈兩國不是要交好嗎?這古往今來,最緊密的關系莫屬于姻親關系。我是父皇最疼愛的長女,我嫁給你,就是郈國最大的誠意,較之绫羅綢緞,萬兩黃金,都不如我一人!而且,你是邾國世家之後,未來又一定是朝中的肱骨之臣,父皇将我嫁了你,只要你待我好,就算将來邾郈起了紛争,有你在,兩國也必不會交惡的,是不是?”說完,雙目盈盈的望着她,很惹人憐惜。

黎未說到底是個女人,不太吃這一套。再說這兩國交不交惡,真不是一個女人就能擺平的事情。但她見公主情深意切,言語行為間就像個情窦初開的小姑娘,一腔沖動只為嫁給心上人,瞧着感人得很。黎未顧及公主身份尊貴,又怕會傷了她心,也不好直接開口回絕,正思索着婉拒的話,一旁的蘇卷冰說話了:“公主此言不妥。和親的事需要兩國皇帝首準,公主私下這樣說,恐有辱身份。而且,即使公主願意嫁,那也落不到黎大人頭上啊。”邾皇室尚有未成婚的皇子,和親公主卻要嫁給一個臣子,這禮,說也說不出去。

常寧公主想得很周到,正欲說打算,只是沒耐住女孩家臉皮薄,嬌羞的低了頭,手中緊張的揉捏着黎未的袖,已經有些起皺了:“我想好了。黎大人宴後可以向我父皇請旨,就說,就說大人在清談會上對常寧一見傾心,今日得知我是公主,情思難耐,就想娶常寧為妻。為結兩國友好,父皇一定會考慮的,到時候我再去皇祖母那裏表個願,這門親事就能成了!”

黎未已經驚得說不出話了。清談會上她實是沒有印象,說來,今日才是她第一次見到常寧公主。她很困惑,怎麽到了公主口中,這門親事都已像板上釘釘一樣了呢?

她惶恐:“恐外臣鄙陋,配不上公主殿下。”

蘇卷冰也惶恐:“殿下慎言!”三言兩語的,怎麽就非攤上黎未了?

常寧公主哼一聲,看了蘇卷冰一眼,忽然想起什麽,有些邀功道:“大人娶了我,黎家必然會勢大起來,到時候壓過他蘇家,不讓他欺負你。”

黎未聽到這兒,心中只剩下好笑了。蘇黎世仇百年,旁人心知肚明卻從不放在臺面上說,這還是第一次被人當着蘇家人的面提出來。不過說欺負,一向是她占着上風,蘇卷冰只在口舌上逞強罷了。她轉眼去看蘇卷冰,他面上有些焦躁,不知在想什麽,但想來也是不願意她與郈皇室扯上關系。

蘇卷冰突然開口道:“公主殿下,你的這個打算沒辦法實現。”

常寧公主不樂意,問道:“與你何幹?”

蘇卷冰一笑,一本正經道:“還真與外臣有一點點幹系。”說着看向黎未,問她,“黎大人是否還記得,你曾說過,若下官一日不成親,大人也一日不成婚?”

黎未愣住,她明明只記得自己說過除了瑤草白蘋二女,此生不再娶其他女子為妻。什麽時候與他許諾過這個?

常寧公主在旁急道:“你胡說!”

蘇卷冰卻好整以暇:“殿下不信,為什麽不問問黎大人?”

常寧公主急急将目光探過來,想她出言否定,但黎未這會子哪兒會否認,好比她剛想打瞌睡,就有人遞了一個枕頭來,這時候管他枕頭合不合适,先睡了再說!

于是黎未不開腔,看着公主,目光中頗閃着愧疚的光。

常寧公主見黎未默認,急得快哭了,瞧瞧她,又看看蘇卷冰,下決心道:“蘇大人,郈都京中名門閨秀,你看上誰,我幫你去說媒!”

何至于此!黎未嘆口氣,将袖從公主手中掙出,雙手齊額,拜大禮道:“殿下一片癡心,外臣萬不敢當。”又嘆,“外臣無意,殿下何苦相逼?殿下貴為一國公主,一生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不該為外臣委屈至此。”

公主為了嫁她,将利害說得清楚,只為說服她。但公主不懂,若真歡喜真想娶,與利害何幹?又何須說服?就算百害無一利,也會娶的。

她若是男人,真歡喜一個人,就絕不會任她如此放低姿态。更何況,她是女人。同為女人,她更希望公主能有尊嚴的歡喜一個人。

常寧公主淚顫顫的望着她,不死心再問:“常寧不委屈!只是黎大人,果真對常寧無一絲情意嗎?”

黎未默然點頭。

蘇卷冰添把火道:“殿下若執意要做和親公主,也無不可。我朝大皇子性仁儒雅,應是良配。”

這話說的,誰能受這氣?

常寧公主跺跺腳,哭着往亭外跑了,候在亭外的婢女不敢聲張,忙跟上去。

黎未目送公主遠去,見沒了蹤跡,才轉回目光看向蘇卷冰,道:“今日多謝蘇大人解困了。”

蘇卷冰笑:“區區小事,何足挂齒。”

黎未點頭:“離席已久,先回吧。”二人便往原路返回,回到席上,天子側目,溫言詢問去了何處這麽久,黎未借口迷路搪塞了過去。

天子颔首,将目光移向場間,沒有多問了。

席罷,黎未與蘇卷冰一行人回了行館。

之後數日,他們忙于與郈官員商讨兩國外交事宜,雙方為一點小事常常争得面紅耳赤,幸而文有黎未,武有蘇卷冰,沒叫人占到半分便宜。

天氣轉涼,郈都下了一場大雪,紛紛揚揚一月餘後,使團事畢,向郈天子辭行。

天子賜了回禮,又令東平王代他送使團出城。

入了十一月,寒氣已經迫不及待往人骨子裏鑽。這日雪停了,黎未披一件貂毛大氅,由白蘋替她圍得嚴嚴實實,手中又攏了個镂空銅雕的暖爐,看着十分暖和惬意。但看身側蘇卷冰,穿着上與往日沒什麽不同,興許是練武之人,不怕寒。

東平王一路将他們送出城,黎未勒缰,于馬上作一揖,請他止步:“這天寒地凍的,小心沾染上寒意,回頭惹出病來。殿下心意已到,切莫再送,就先回了吧。”

東平王也不與她客氣,依言勒馬止步,口中道了別,就與他們分開,回城了。

黎未單手持缰,在前策馬。路旁的樹之剩枝桠,幹枯枯的獨自伸展着,頗有哀涼之意,見不到來時的茂盛繁多。

蘇卷冰策馬至她身旁,笑道:“若無耽擱,回去時恰好是大人的及冠之日吧?”

她生在臘月,若不耽擱,的确正好是那時候。

黎未慢慢揚起笑:“終于踏上回程了。”

作者有話要說: 章節名出自歐陽修《定風波》

出使結束啦~因為這篇文章就是單寫愛情的,所以走促進感情的劇情線,出使一事就略過了~

感嘆一聲,蘇·亂吃飛醋·卷冰

☆、人間別久不成悲

這日使團一行人出了郈國邊境,來到邊陲小城。黎未勒馬在城牆下慢走,笑觑着身側的蘇卷冰:“蘇大人,咱們不如繞城走。”

瑤草不明所以,白蘋卻噗嗤一聲笑出來。

蘇卷冰也笑:“黎大人若在乎,繞城也可。”

這什麽話!他逃婚,與她何幹。黎未目光在蘇卷冰臉上一轉,清清楚楚瞧見他眼裏的戲谑,面上忽然一僵,想起來她被指認成他的奸夫了。這筆賬她還未與他清算!黎未憤然道:“蘇大人,既如此咱們就入城去。一來給林府人道個歉,二來,也還本官一個清白!”

便入城去。

不多時,就有城中官員前來迎他們。

身後使團小吏上前遞呈國書,官員們卻無暇去接,幾雙眼直勾勾的看看為首矜傲而立的黎未,又去看一旁閑适的蘇卷冰,目光流連兩人之間,震驚得很。

當初林府招婿,這些官員都是被邀在賓客席上的大人物。那日新郎逃婚,他們也都親眼目睹,之後還曾派兵協助林府四處搜尋過兩人。

沒想到,沒想到這兩人竟然是上國的使臣。

黎未很誠懇,一揖致歉:“幾位大人許久不見。本官與蘇大人因有些不好言說的原因,這才迫于無奈向諸位隐瞞身份,無禮之處,還望見諒。”

為首的官員趕緊表态:“兩位大人千萬不要放在心上,下官們都理解。”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兩人是否如林小姐指認的那般,是相好?

但沒人敢問,一開始失态的神色也都收了起來,不敢将目光再在兩人之間流連。

黎未知道他們尚有疑慮,一笑,只問:“不知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