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8)

得她根本不敢從正門入府。她不勝其煩,幹脆從偏門進去,照例先去向黎夫人問安,稍待了幾刻鐘時間,再起身回屋處理事務。

一路往屋中去,迎面竟過來了白蘋,手中捧着個木盒,不知是什麽東西,不過她未放在心上,信步走近去。

白蘋正是來找她的,見她往這邊過來,忙福身道:“公子從夫人那兒來的?”

黎未道:“在母親屋中略閑話了片刻。”說話間,見白蘋似有話要說,但又不開口,心中頓時了然,知道有些事不好在外說出,便加快步子道:“先回屋吧。”

回了屋,黎未方問她:“怎麽了?”

白蘋遞上手中木盒,道:“婢子今日出去,在府前有人交給我這個木盒,說是公子的東西——婢子瞧着盒上紋刻熟悉,記起上年公子自去買的步搖,似乎也是由這種盒子裝着的。”

不用多話來特意提醒啊!

黎未目光一觸到木盒上似曾相識的纏枝丁香紋,瞬間就想起了。

她不禁冷汗直冒。

他!到底要幹什麽!

那邊白蘋還在絮絮:“公子所為,婢子本不該置喙,可今後還是應當小心些。那人在府前探頭探腦的,幸而先遇上了婢子,若叫有心人看見,心中落了柄,于公子不利。”

黎未扶額回身,往屋內去。

白蘋唠叨完,跟她上前,請示問:“公子,你要現在打開看看嗎?要是不合意,婢子替你去換個花樣子。”

有什麽好看的?去年是一支步搖,今年還能有什麽?總是要來提醒她是女人嗎,好叫她不敢亂來?

黎未氣得很,擺手不看:“你收下去放好。”

在日常煩瑣中,時間很快,一晃眼三年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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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未剛過二十四歲生辰,年紀輕輕官路亨通,一路拜到從二品內閣學士。可是在外人看來,有一點很可惜,就是尚未娶親。

兩年前,不知是從誰那傳出的謠言,說黎未在出使郈國的路上,被時任副使,現拜指揮使的蘇卷冰給下了個套,約定什麽他一日不娶妻,黎未也就一日不能成親,言之鑿鑿,甚至将郈國常寧公主心儀黎大人,願意遠嫁卻因這約定無奈作罷的事給捅了出來。

此謠言一出,立時轟動整個京中。有好事者親去問這兩個當事人,蘇大人當時正在拭劍,聞言但笑,直認不諱,而另一邊,黎大人雖沒承認,也沒有片言否認。

京中的小姐們知道了,整日裏以淚洗臉,心中不知怎樣在恨着蘇卷冰。

可恨歸恨,也沒法。蘇卷冰如今威名大盛,幾年戰場的厮殺讓他染上一身戾氣,連他本家蘇家的人都不敢直面他。

一個可止小兒夜啼的兇人,去怨恨他壞人姻緣?誰有這個膽。

只是苦了蘇卷冰的名聲,在姑娘之中愈發不堪,什麽嫉妒黎未才高,不服她位壓一頭。這樣一來,就算是與蘇家親近的世家,那府中小姐也哭着鬧着不願意嫁給他了。

如此,黎未的婚事也被往後一直推一直推。

黎未自己倒是無所謂,反正也打定主意不娶妻了,恰好有蘇卷冰這個冤大頭擋着,她倒顯得無辜,縱使禦史挑錯,也不能指摘她的不是。

只是她仍有困擾。

因為蘇卷冰孜孜不倦,每年必然會在她生辰前幾日送來一個木盒。盒裏是什麽東西,她已經不想去探究,甚至連手都不經,直接讓白蘋去放好。

他什麽心思,什麽意思。她隐隐察覺到了,但不願細想,因為覺得莫名其妙。反正一日無事,她就當不知道。

讀書人最會什麽?裝腔作勢,粉飾太平。

因而三年裏她也遇見過他,姿态仍舊高,一如初見。

但時局卻在變。大國之間摩擦不斷,郕郈交戰數月,累及周邊小國紛紛卷入戰火。邾朝與郈國交好,雖然出兵牽制了一部分郕國兵力,但因陛下身體日益不好,朝中奪嫡之争已然激烈,已經分//身不暇。

當今之際,唯先安內,才能去助郈國退兵。

她全力以赴,不想分出多餘精力再去應付他。想他也應該如此,不然枉費他在軍中的聲望了。

過了二月,春寒料峭,因不小心在夜間吹了風,她身子略有些不适,但想着最近天下形勢不太好,仍堅持入宮去處理政務。

徐竟這幾年一直跟着她,如今也是五品的官員了,但依舊如往常一樣,在宮門前等着她,與她一齊往內閣去。

他家中有軍方關系,因此特別知道些,先告訴她:“蘇大人昨兒一入夜就被陛下派去河東,不知何事。”

陛下身子不好,頭腦還是清醒的,文武的界線把握得很準,盡量不讓她伸手到軍方,也不讓蘇卷冰在朝中有人。

如今朝中一片幾乎全是黎家人,陛下也就留了幾個言官讓蘇家人指使,或剩了一些老官,還是蘇卷冰祖父當政時提拔的,因為年紀在那兒了,陛下不好下手。

相反,軍中勢力也大多被蘇卷冰把持住,但因有徐家,她尚不至于在軍中無眼線。

陛下是好打算。她們黎家只有一群筆杆子可使,毫無防衛之力;而蘇家手中兵權再重,京中的十萬兵馬仍舊牢牢掌握在陛下手中,又有數萬讀書人的熱血在,蘇卷冰若要反叛,也不容易。

黎未只是想保全黎家,并無叛心,因而毫不在意。聞得徐竟言,先在心中估算河東距京中只有一日路程,想來就算有什麽事,也來得及反應。

她表示知道了,另問,“近日是不是有使臣來到?”

徐竟兼了鴻胪寺的職,對此事很清楚,嗯道:“正是,已經到京畿附近了,鴻胪寺卿羅大人今日剛安排下去,估摸就這兩三日時間面聖。”

作者有話要說: 章節名出自姜夔《虞美人》

黎·隐隐察覺到不對勁但就是不想承認·未

☆、未必山川城郭是耶非

今日不上早朝,他們直接往內閣去。

閣外院中植了幾株梨樹,此時正是花期,一簇白一簇白的綴着,像極冬日裏雪壓枝頭的景象,指尖輕一觸就要簌簌墜下去似的。黎未從樹下經過,只覺香味濃烈,一時沒忍住,一個噴嚏打了出來。

徐竟在旁擔憂問她:“大人可是受了寒?”

黎未只道無事,從袖中取出素帕,略掩住口鼻,幾步進閣去。

這幾日有許多政務積壓在案,內閣官員整日都忙得不着府。她放輕步子進去,見衆官都在忙,就不欲打擾,直接往內去自己屋中,卻有眼尖的看到,忙停下手中事,先給她見禮,道:“黎大人府中事都處置好了?”

說到這事,黎未不禁伸手壓壓額心,煩惱道:“勞幾位大人挂心,不是什麽大事。”的确也不是什麽大事,不過就是家中幼妹昨日突然從江左回了京,哭着吵着說要與夫家和離。黎父被她哭得沒法,又怕黎夫人身子被擾到,幹脆攜了夫人躲到城外去,把爛攤子留給她來處理。她一開始不知道,只聽府中小仆遞話進宮說家中有事,忙急匆匆告了假,回到府中才發現只是這樣一件小事。

黎父走前跟她抱怨道:“和離也就和離吧,我們黎家也不愁養女兒,可為父明明同意她了,她卻哭得更兇!年輕人什麽想法,我老了,真琢磨不透,但她成日在府中哭也不是事,擾得你娘也跟着憂心,好不容易養好的身子再壞了怎辦?我們先出城去避一避,你來勸一勸她,要和離,就利索離了,要不想離,讓她趕緊收拾東西回去,現在京中局勢這麽不穩,怎麽盡回來添亂呢。”

黎父年紀愈大,愈發搞不定小兒女事情,幹脆躲清閑。

黎未好歹是名義上的兄長,當然該去關心過問。她在廊下找到黎小妹,小妹雙眼腫腫,抱膝望月不知魂在何處。她穿得單薄,身子顫顫的,應是冷的,卻不自知。黎未嘆口氣,脫下自己外衣,給她披上,随後在她身側盤膝坐下,伸手輕輕撫她的發,柔聲問道:“發生什麽了?”

黎小妹發愣了很久,才哽咽道:“他背着我在外同別的女人好,我委屈,不想和他好了。”

黎未果斷道,“那就不要和他好了,哥哥幫你做主,明日就把和離書送去江左。”又安慰道,“哥哥文才好,等會兒就親自去替你寫和離書,你放心,哥哥一定會和離書上将他罵得狗血淋頭!好叫天下人都唾棄他,為你出夠氣。”

“不要!”聞她言,黎小妹卻一把攥緊她的手,不讓她走,生怕她現在就去寫了。

黎未緩下語氣,問她:“怎麽?哥哥為你出氣不好嗎?”

黎小妹邊哭邊搖頭:“不要,我不和離了,哥哥你別罵他。你是天下讀書人之首,你要是罵他,他名聲就臭了,就沒有前程了。我就是說說,說說而已,我不想和離的,我只要他回心轉意,不是要離開他。”

黎未不解道:“可是他現在對你不好,你與他和離,哥哥才好幫你找個更好的郎君。”

黎小妹啜泣道:“可是我第一眼見到他,就認定是他了。這一生,只能是他,好或壞,都只能是他了。他以前對我好的,可能,嗯,一定是因為我平日裏太驕縱了,都是我,枉費了他的心意,所以他心灰意冷,不對我好了。”

黎小妹淚眼看她,承諾道:“哥哥,我明日就回去,你不要寫和離書。”

黎未松口氣,如今她先回江左去的确會更安全些,京中局勢一觸即發,她實在無力照顧,幸而七個妹妹都遠嫁在外,讓她少分了些神。她道:“也好,只是你要記得,如果他仍舊對你不好,千萬不要忍耐,讓自己委屈。哥哥為你安排了些人,若有什麽事,別害怕,一切都聽他們的,好不好?”

黎小妹點點頭沒說話,不知道聽進去幾句。

黎未也不再勸她了,什麽都還是要她自己想明白才行。她起身将她攙扶起,親自送她回屋中,出來時,已是下弦月了。夜間風涼,吹上廊,吹過她,令她一身頓起戰栗,她才驚覺自己已經陪了半夜閑話,如今整個人直凍得僵冷。

第二日起來一看,果然,還是着了涼。

這些話自是不必多說,家事尚不容旁人來置評。她擺手讓那幾位官員先去忙,自己往內間去。一晚上未處理,案上又堆了一摞的奏報。她忍不住又揉了揉眉心,坐下拿起一本來看。

看到第二本,徐竟捧了一杯熱茶進來給她:“大人,天冷,喝下暖和暖和吧。”

黎未道謝接過,剛喝一口,一個公公進來,請她往禦書房去:“黎大人,陛下召見。”

召見?黎未狐疑,與徐竟對視一眼,心下奇怪,這個時候?

她随手放下茶杯,一邊起身,一邊留神問道:“公公可知是什麽要緊的事情嗎?”

公公聞言,眼中一道異樣閃過,怕她看見,忙低了頭,口中只道:“小奴不知道,應是要緊的事,大人快去吧,別叫陛下等急。”

他那一瞬的異樣被黎未眼尖看見,更何況知道他似乎是二皇子那邊的人,心中頓時起了疑,面色卻不改,當下先應道:“好,有勞了。本官先去交代幾句話,随後就去,請公公稍在此等候。”又與徐竟道,“徐大人,替本官陪公公吧。”

徐竟應下,她就轉身出屋,随意找了一個面熟的官員,“陛下剛剛召見本官,不知所為何事,也不知幾時能回,閣內政務煩瑣,勞各位大人多擔當些。”仿似不經意側過身,目光瞥過內屋,那公公在往她這邊看,但見她似乎察覺,趕緊垂了首,攏袖踱步往屋中去了。

如此不尋常?連她與誰人交代都要注意?

黎未心中一凜,大概猜到所為何事,心中飛快盤算的同時,也不由隐隐松口氣,還是要來了嗎?她手心漸漸出了汗,不知是緊張還是驚怕的,只聽耳邊那位官員回她:“黎大人自去,下官曉得了。”

黎未點頭,狀作無意,随口一提,嘆息道:“今日幼妹離京,不知此刻是否已經啓程。”

那位官員聞言,忙獻殷勤道:“大人有事耽誤不得,不如派人出宮去看看?”

“來不及,陛下召得急,本官這就要去了。”

“大人只管去見陛下,下官替您吩咐下去。”

黎未舒展開雙眉,道了聲謝,目光掃過內屋,暫時不見那公公的人影,便伸袖過去,将從不離身的雙玉環交到那官員手上,道:“我從來極疼這個幼妹,此次她離京,也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再回來,請大人務必将這雙玉環交給她,她眼饞此物已久,也算做個念想吧。”她還想再隐晦交代些話,卻不行了,那公公已經走出內屋,一疊聲催她:“黎大人,可不能再耽擱,讓陛下久等了。”

黎未點頭,揮手讓那官員下去,轉頭與公公道:“那就走吧。”

徐竟随那公公一起出來,也道:“下官随大人一起去。”目光與她一觸,隐隐有擔憂與困惑。

他也瞧出不妥來了。

黎未沉默片刻,點頭道:“陛下既沒明言,徐大人同去也可。”遲早要牽扯到他,不如讓他親眼目睹到。

那公公也不反對,只催道:“兩位大人快些吧。”說着話,加快了步子在前領路。

徐竟皺眉,惱他不知禮數,正要出聲教訓,被黎未輕拉衣袖,側頭看,只見她朝他默默搖頭,終是忍了話,不出聲。

很快到了禦書房,公公道:“兩位大人請吧。”一側身,讓他們先進。

黎未肅顏,掀袍跨步進去。不知為何,今日禦書房內一扇窗未開,室內光線略顯暗沉,往日一派的金碧輝煌竟映成了暗金色,有什麽将要撕裂開來的感覺,惹得人心中不安起來。其間熏香沉沉,直沖她腦中,本就有些暈重的感覺,此時更厲害了。

黎未不叫人察覺的晃了晃頭,讓腦中清醒些,随後當先走到內室,不及看清內有些什麽人,先跪下問安道:“陛下萬福金安。”徐竟随她跪下,也拜道:“陛下萬福金安。”

上方是熟悉的聲音:“黎卿、徐卿平身。”

黎未掠袍起身,待站好,方看清是個什麽情況:陛下斜倚在龍椅之上,手中翻着一本書,因她進來,随意擱在一旁了,常侍他的大公公低首攏手站在一側,一語不發。黎未垂目,見其下伺立的人果然是二皇子,心中一嘆,知道一定是因他挑撥,陛下才會突然發難。二皇子與她不對路,此時更是故意似的,似笑非笑向她望來,目光在她身上左右打轉,極其肆無忌憚。

黎未心中惱極,但不表現出來,一臉平靜的垂手問:“不知陛下召來微臣,所為何事?”

陛下下颚一揚,隐在暗處的一個小公公上前,将一件女子衣裳丢在她面前。陛下道:“黎卿,你可有什麽解釋?”

真是可笑,一件衣裳就要叫她自招嗎?

她看到衣裳的一瞬間反倒松了一口氣,這不是她的。她自七歲起,就再未着過女裝,哪兒會這麽不小心讓他們逮住。她原還以為是別的地方出的纰漏,來的路上還一直在思索應如何辯解,如何盡量争取時間給宮外的人。原來不是別處的錯,不是就好,她放下心來。他們或許有十足的把握确定她的身份,但苦于沒有把柄,所以就捏造出來,先讓陛下生疑,但既然這樣,她盡可從容周旋。

她巋然不動,道:“陛下,臣不知這是何意。”

二皇子哼道:“黎未,你這裝腔作勢的本事可真是高!不知道?那孤來告訴你!你就是一個女人!你膽大包天,女扮男裝入科舉,進官場,禍亂朝綱,居心叵測!”

黎未平靜反問道:“誰說的?”

二皇子道:“坊間質疑。”

黎未輕笑出聲,面向陛下,雙手齊額,拜道:“陛下,但憑旁人質疑,就能說明臣是女子嗎?”說着,瞧了一眼腳下衣裳,不屑道,“一件不知誰的衣裳,就可對臣定罪?陛下若真要如此,臣無話可說!”

陛下瞧她這般鎮定,面上不禁顯出猶疑之色,心裏也有些不确定起來。二皇子見狀,忙道:“父皇,莫聽她巧言令色,是男是女,脫衣可知!”

徐竟一開始強忍着沒說話,此時再也忍不住了,憤然道:“二殿下慎言!豈可因一句市井流言折辱一方重臣如此!”

黎未看他一眼,既感動他為自己出言,又愧疚他如此為她。若是他知道——她有七成把握,他會驚,會怒,會與她斷交,可絕不會親眼看她斷送了性命——但人心如何,她心中終究是沒有底的,她心裏嘲笑自己,明明是她咎由自取,卻還再去算計友人的真心?她發神站在殿中,耳中只聽徐竟又道:“黎大人自入仕以來,一向勤勤懇懇,從無過錯,陛下若無證據就執意讓黎大人當殿脫衣,必然會教滿朝臣子、天下讀書人心寒!請陛下三思!”

二皇子嗤笑道:“徐大人,她男生女相,你就從來不曾懷疑過嗎?”

徐竟反诘道:“世間萬物無奇不有,難道男生女相,就是二殿下質疑的原因嗎?”

二皇子只覺他愚鈍不堪:“你若知道真相,還能如此護她嗎?她是女人,不是你說幾句話就能否決的。”

徐竟梗着脖子道:“但憑黎大人平日作為,下官就信他敬他。若殿下今日決意如此,先問過我,除非我血濺三尺,否則,誰也休想羞辱他。”

陛下一直旁觀探究着黎未的神色,他心裏也對她的相貌起疑,往日沒人提,也就罷了,可今日一早,二皇子就進宮來找他,信誓旦旦說能确定黎未就是個女人,并且甘願以皇子身份來賭。一個臣子再怎樣也不能跟皇子來比,又因二皇子幾句話撺掇,他就直接召了黎未,想看看他怎麽為自己辯解。但徐竟說得也對,世間萬物無奇不有,男生女相并不能當作憑證來定罪。此時聽他言語偏激,頓時頭都大了,萬萬沒想到會到這種地步,徐竟平日裏悶不吭聲的,竟為黎未做到這步。他嘆氣,徐家是陽城世家,掌一方兵馬,雖說不能與蘇家抗衡,但在南方,算是第一世家,他尚需要徐家的兵力來制衡蘇家,不能毫無緣由傷了徐家人。

他還在猶疑不定間,忽然一陣風刮過,急急沖進來一個人。大公公大驚,護在陛下面前,尖聲道:“何人放肆?”聲剛起,猝然瞧清是大皇子,忙收了音。

陛下被吓到,又正煩心,喝斥道:“如此無狀,成何體統?”

大皇子先瞧一眼黎未,人似乎還好,略放了心,跪下道:“請父皇恕兒臣失禮之罪。”

二皇子在旁冷笑道:“大皇兄不止失禮,還失态吧!急匆匆不禀自入,是不将父皇放在眼中嗎?”

大皇子低頭道:“兒臣不敢,請父皇明鑒。”

二皇子轉身向陛下告道:“父皇,大皇兄自幼就與黎家兄妹兩人相識,說不定黎未男扮女裝之事,他早知曉!他這樣着急趕來,一定是害怕事情被揭露。”

大皇子斥道:“二皇弟,休要亂說,黎大人堂堂三尺男兒,豈容你置言?”

徐竟也怒道:“二殿下!你此時并無證據指認黎大人是女人,就不要胡言亂語,遮蔽陛下視聽。”

陛下見大皇子急急趕來,又聽二皇子言之有理,心中漸消的疑惑又起了。他看着黎未,尋思了個妥當的方法:“黎卿功重,自然不可折辱,但坊間既然已有了傳言,說卿是女人弄權,為着大國尊嚴,朕必須取證,若不是,坊間謠言自破,朕日後也能理直氣壯替卿讨回公道。這樣吧,朕賜卿一套舊衣,讓黃門令陪着你去偏殿換吧。”

黎未袖中的手默默攥緊,果然是,避不開了嗎?

徐竟氣憤,口不擇言道:“陛下聽信挑撥,與那郈國河間王何異!”

陛下不由變了臉色,冷聲道:“黎卿委屈之處,朕亦不忍。但徐卿休再多作糾纏,否則真證實了傳言,朕也不饒過你!”轉頭看向黎未:“黎卿,去吧。”

黎未站着不動,手中拳緊緊握着。

大皇子仍在為她争辯:“父皇!”可惜陛下絲毫不理會,直直看着她,一定要從她行為看出真否來。

她擡眼看向陛下。這是她十四歲在瓊林宴,賜她狀元紅袍,親自為她帽戴宮花的人,是常說“朕百年之後,卿必為托孤之臣”的人。她心中一直感激,雖有蘇黎世仇牽絆,但亦真心願為邾朝嘔心瀝血,終此一身。這十年來榮寵皆由他而賜,可如今帝王疑心一起,所有恩情都将消了。

時候該到此了。

黎未抿緊唇,半晌後撲通一聲跪下,請罪道:“臣,有罪。”

二皇子終于如願以償笑起來,而陛下聞言驚得身子晃了晃,随即氣得一把拾起書,狠狠扔到她腳下,怒極而笑:“好呀,好呀,你黎家可真膽大包天,朕與滿朝文武,與全天下被你們蒙在鼓裏整整十幾年!好,真好!”罵完不解氣,又狠狠一拍案桌。其音之響,震得殿內衆人皆一凜。

二皇子提醒道:“父皇,如今消息尚未走漏,應該先控制住黎家,以防後患!”

陛下點頭,一拍案桌,吩咐道:“去,派兵将黎家所有人給朕全抓起來!”

黎未沒有在意陛下如何處置黎家,因為她來之前已經做好了安頓的事。她現在甚至有些感謝黎小妹鬧和離鬧回家中,讓黎晟不勝其煩一早帶着她娘避到了城外,待他們看到她傳出去的消息,在城外也更容易逃開。

她只擔心辜負了旁人——

她擡頭去看跪在她前方的大皇子,他低垂着首,一動不動,想必是驚住了吧。他應該能立刻就猜出來,七歲那年,死去的不是她,是哥哥。他與哥哥關系那麽好,突然知道真相,一定很難過。她心裏也很難過,以後不能作為哥哥活下去了,時間一長,誰還會記得他?她胡亂想着,又略側仰了頭去看身旁站着的徐竟,他剛剛那樣為她争辯,現在知道了她真的是女人,恐怕正為自己不值吧!她滿懷愧疚的看去,正好對他不可置信的目光,但四目一觸上,他就落荒的避開了去,不再理她。

黎未的心直往下墜,舌尖似乎略嘗到了衆叛親離的苦味。

上方陛下一氣吩咐完如何處理黎家,好歹舒緩了些,但目光一落到她身上,想起自己往日給她的殊寵,登時又氣得不行,手指她,咬牙切齒:“給朕把這個人拖下去!先打一百大板,再關進天牢去。”

一百大板,她沒命活着進天牢了。

她嘆口氣,聽天由命。

大皇子突然俯首磕道:“父皇,兒臣亦有包庇之罪,理當同罪,共擔此罰!父皇仁慈,念在她只是一介女子,萬萬經不得如此重的刑罰,讓兒臣再替她擔三十大板吧!”

黎未一驚,他都不知這事,哪兒來包庇之說?再說,他與她平擔一百大板,再替她擔去三十板,一共八十大板也要人命了。都是她的罪,與旁人何幹?

陛下怒不可遏:“逆子,你要擔當,你就與她都擔一百大板吧!”

那可要不得,好歹是嫡長子,大公公趕緊在旁勸道:“陛下三思,大殿下只是一時糊塗。”

二皇子在旁假意也勸:“父皇息怒,大皇兄一定是被這妖女迷惑住了,所以才糊塗的。”

黎未聞言,狠狠向他瞪去一眼,随即連連叩首,道:“陛下,全是我一人之罪,與他人無幹!”

陛下一眼也不想再多見到她,艴然不悅,拂袖回身道:“先将她拖下去打!”

頓時上來兩個小公公,架着她往外去。

大皇子跌跌撞撞跪行到陛下腳邊,失聲求道:“父皇!不要!”

黎未認命閉上眼。她料算了很多,就是沒估到陛下竟盛怒至此,不惜當衆杖責死她。她活着,于陛下而言,遠比死了有用,可是現在陛下盛怒之下,根本不及考慮其他,又有二皇子在旁煽風點火,是她命該至此。

她腦中一瞬間閃過一些人。爹娘會傷心吧,她不孝,無法侍奉他們終老了,幸而七個妹妹都嫁有所歸,不至禍及。族人無用,但她也早替他們安排好了後路,只是此後,黎家真的就落敗了嗎,敗在她手上?

她這一生可謂功成名就,勝過許多人草木俱朽,雖然最後落得個這樣的下場,但她不後悔。哥哥若不死,她或許也會像小妹一樣,整日裏最大的憂心就是夫君在不在意她,活得這樣天真爛漫,不失一種幸福。可沒有如果,哥哥若在,怎會讓她淪落至此!是她才謀不足,護不住自己,也護不住黎家,但願他們留得一命,日後是隐姓埋名,還是企圖東山再起,都随他們去。她甘願為棄子,以己身來抵消帝王之怒。最後她想起蘇卷冰,他與她棋逢對手,可惜這一着,她走錯了,沒得回路了。

她萬念俱灰,被人拖着要出殿去,腦中鈍鈍的,卻隐隐聽見徐竟的聲音,沉穩,一如以前:“陛下萬不可如此行事。”

她聞言渾身一震,睜眼看去,徐竟跪在殿中,向陛下陳言道:“黎大人——黎未有科舉功名在身,而我朝歷來有刑不上大夫之法,若尊法,則不能在她身上用刑,她又在朝中任二品內閣學士,聲威甚重,陛下應當妥善處理,安撫朝中衆臣為先。”

二皇子譏笑道:“你已知道她的底細,卻還要如此護她?”

徐竟道:“臣不為她,只為陛下。三品以上官員,陛下不可輕言廢立,否則朝綱将亂。請陛下于明日召重臣商議,先奪了她身上的功名與官職,若不除,則不可用刑,否則禮法即亂。待她為白身之後,陛下如何處罰皆由陛下心意。”黎未喉間一哽,他口中句句關乎禮法,卻實是句句為她求情,暫留一命。

大皇子忙接話道:“正是如此。她有功名,亦有官身,不可刑罰,否則教天下讀書人寒心啊!”

陛下氣哼道:“她所為才教天下讀書人寒心!”但聽徐竟所言有理,心中雖恨如今無法處置她,但之後自有蘇家,有天下人來讨伐她,也就不急在一時了。

僥幸逃出死關,黎未心下一松,跪下叩謝。

陛下暫時歇了怒火,因聽徐竟提及禮法,一瞥眼瞧見她冠起的發,頓覺怪異,滿目嫌惡道:“一介女子,竟然學男兒及冠!不倫不類,禮法難容!縱使現在不能給你上刑,也先要将你這一身不三不四給扒下來!”說着,拂袖出了殿。

他說了話,就有小公公聽令,上前粗魯将她發冠取下,她吃痛低首,三千烏發如瀑垂下,遮住了她死死咬住的唇。想來真可笑,一個從來在高位之上的人,何曾受過如此屈辱?但如今事至此,只能強忍着不吭聲。可那小公公并未就此收手,将她發冠随手丟至一旁,又伸手要來扯她外衣。

黎未屈辱的閉上眼,咬緊唇不讓自己出聲。此事畢,她一定要将這些折辱她的人,一一嚴懲,絕不輕饒!

誰知落在身上的手卻并不粗魯,甚至帶了一絲憐惜,輕輕的,怕傷及她自尊。黎未怔愣着睜開眼,大皇子站在她身前,細心的為她脫下最外的官服。

大皇子将外衣粗略折好,交給躬身一旁的公公,冷語道:“她如今尚有官身,你哪兒來的膽子,敢如此對待一個二品大員?”

說着,手下更輕了,慢慢替她撥開散亂的發,随後小心擡起她的頭來,只見一雙眼泛紅,其內水汽氤氲,她卻倔強,不肯輕易讓它落下。往下看,好看的唇正被屈辱的咬着,見到他後,才松了些,但咬得太狠了,血絲漸漸漫出來,觸目驚心,竟別有一種風情。他伸手想替她擦掉,手到半空,頓了頓,轉了勢頭将又落到她眼前的碎發別到她耳後。這才是她,放下黎未的名字,只是一個叫琅嬛的小姑娘。小姑娘長大了,性子卻沒變,還是那樣傲氣,他細細看她,仿佛依稀看到從前同玩的時候,她驕縱傲然,他甘之如饴。

二皇子不耐道:“大皇兄,你還要再耽擱多久?”

黎未退了一步,與他作別一禮,又朝在殿內背對而站,一直不看她的徐竟作了一禮,随後仰起頭,不懼不怕的跟着那公公往天牢走去。

天外風雲驟變,不知此後又是怎樣的境态。

作者有話要說: 今日大章~

章節名出處與上章同。

☆、至我不見

天陰沉了大半日,原以為會晚間一聲雷,落下雨來的,結果沒有。反而天将亮時,竟然雲開霧散,日上遠空。城外大道上見到村婦,三三兩兩結着伴,看樣子似趕早入城中采購的,她們臉上閑适,各自說笑着。遠山近野有鳥鳴清脆,伴着她們細碎的閑話,是安穩的現世。在那些婦人話中,最大煩惱也只是昨夜雨水遲遲未降,今日推門一看,竟是好好的一個晴日,害一家人白白收了一夜的衣服。

她們彼此抱怨着,都是些家長裏短的小事。以為一生都會這樣過去,所以并不急促,慢慢的叨嗑,一路到了城外。

應該是到了平日入城的時候,此時卻仍緊閉着城門,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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