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9)

一看,樓上城下皆有士兵警戒,一派肅然。

城中發生什麽了?婦人們膽小,遠遠的站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上驚疑,都不敢上前去。

忽然遠處一道馬蹄聲噠噠急來,一騎直到城樓下,不及守衛上前攔住,馬上人就先擲去一塊小木牌。守衛翻過來一看,竟是指揮使親至,忙跪下行禮,“見過大人!”

指揮使輕籲一聲,收缰令馬兒在原地踏步。他簡潔,又不容置疑地道,“開城門。”

他的惡名在外,守衛不敢逆他,趕緊回身招手讓士兵開了城門,随即退到一側,屈身恭送他鞭馬入城。

有離得近的無知婦人不曉得他是誰,小聲在旁嘀咕道:“這位大人長得真是好看,比我家那口子俊多了!就是眉間戾氣太重,瞧着年紀輕輕的——”

守衛聞言,瞋目轟她道:“大膽婦人!那是三品指揮使蘇卷冰蘇大人,你竟敢嚼舌子,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是那惡人!

婦人直吓得捂嘴連退幾步,她身遭的婦人們也都變了臉色,再不顧得探問城中何事發生了,紛紛躲了去。

入城的正是蘇卷冰。

他本在河東訓兵,一得知昨日殿中發生的事,就趕緊連夜馳馬回了京,本該一日的行程,硬是被他縮到半日就到了。

他無意入宮去,也等不及回府去換身衣裳,直接就策馬往天牢去。他已在信中知道了一切始末,知道了她曾在生死一線,也知道了陛下對她的羞辱。他都不敢想,她那樣心高氣傲的一個人,怎麽能忍受這樣的事?

他心急如焚,生怕她有半分好歹,更怕,她會誤會。

在獄前下了馬,他随手将馬鞭交給手下人,一邊往裏走,一邊問:“她怎樣了?”

手下人得他飛鴿手信,早候在此處打點好了一切,此時先遞上一張信紙給他,是這半日城中的動靜,再回道:“黎大人暫時無性命之憂,只是二皇子派了人來盯着,又有陛下的命令,屬下無能,沒能替她安排妥善。”

蘇卷冰眉間戾氣更重,卻沒當衆發作。他接過信紙,大概掃了一眼,随即揉成一團,淡淡道:“你既知道無能,回去後就自己領罰去。”

Advertisement

手下人冷汗潸然,趕緊應是,上前領着他往獄中關押重犯的牢裏去。因蘇卷冰身份在,又提前打點過,獄卒們都不敢置言,任他大大方方走進去。

黎未犯的是欺君大罪,被關押在最裏面,牢中暗潮,不見一絲光線,一個獄卒提燈在前帶路,燈光暈黃,更映得牢裏陰慘慘的,沒有生氣。待到了後,獄卒将手中提燈交到蘇卷冰手上,轉身去開了鎖,候在一旁。

蘇卷冰提着燈走到門前,側首吩咐他們:“你們都下去。”

黎未感覺到光亮,擡頭看來,見是他,不驚訝,只道:“蘇大人。”

“是我。”他輕聲的回,走進去方借着光看清她處境,心中頓起恨意,又生憐惜,在牢中不生不死的待了一夜,只見她面容慘白,眼下帶青,頰邊還沾上了一些灰,卻并不自知。她的發被随意挽了在後,但仍有幾縷亂發不及顧到,散在肩上,更添落魄之感。她似是察覺,偏了頭伸手将它們別在耳後,随即擡眼看他,眸中無波無動,嗓音卻是低啞的,輕笑着自嘲:“蘇大人,想必外頭正是山雨欲來風滿樓吧!”

蘇卷冰目光落到她唇上,心中更痛。其上血痂,并未愈合,因她開口說話,又滲出一絲血來。他卻不敢上前替她擦拭,沒這個膽,只能自己随便找一處草墊坐下,回她先前的話:“大人猜錯了,今日是大晴天。”

黎未點頭,問道:“外面什麽局勢?”

蘇卷冰說給她聽:“陛下派人去黎府時,府中早已人去樓空。其他在京中的黎家人,也只抓到了幾個纨绔,剩下的都逃掉了。”

黎未放下心來,家人族人無事就好。

她心神一松,一身的疲乏就撲面而來,兼自一早受了寒,腦中不由暈眩起來。她緊了緊身上的外衣,是獄卒送來的,想必是得的大皇子吩咐,怕她夜裏着涼。但已經着了涼,身子怠倦起來,只想痛痛快快睡一覺,但還不行,地點不對,時間也不對,容不得她放松。

她強打起精神,聽他說話。

蘇卷冰繼續道:“昨日之事已經大白于天下,滿朝默言。陛下執意要将大人處斬于殿前,诏書已經下了,一等大人脫了官身就執行。但徐大人自昨夜起就和幾個同僚跪在宮前,請陛下饒恕大人死罪,後來一夜間,陸陸續續又去了許多讀書人,到此時,應有上千學子跪在宮外,為大人求情。”

這是她一先算計好的,但此時真的聽到,依舊忍不住眼眶發紅,險些掉下淚來,她抿唇,不欲在他面前失态,舌尖卻嘗到一絲血味,說不出心酸諷刺。

她不值得他們這樣做。

她算計友人,信他一定會為她求情。但其實她心裏也沒底,所以步局之外,仍留給了他三天時間,不想才半日,他就真的如她所願,領銜這些讀書人為她忤逆陛下。

他們敬她德敬她才,誰知到頭來,她仍然自私的,為全私心,以他們為刃,逼迫陛下不敢殺她。她如此的龌蹉心思,真是枉被稱為天下讀書人之首。她不配。

蘇卷冰又道:“從昨日起,連雪姑娘和幾個姬女也在宮外,一直跪請陛下饒恕大人。今日清晨,消息傳到外城,又有許多閨中小姐坐着轎往宮門去,她們不便露面,就将轎子停在讀書人之後,沉默着,向陛下表明立場。聽說她們聯名托了幾位诰命夫人,進宮陳情,為大人一争。”

她,何德何能?!

黎未羞愧的閉上眼。

蘇卷冰靜靜看着她,他也着實沒料到這竟是她步下的後手,果然巾帼不讓須眉,果敢有遠識。她聲威之重,已有十餘年累積,現在看來,她并不是全無準備,她一直在為今日脫難布局。他心中為她驕傲,她若真是男人,不經此次,與他一定難定輸贏。

可她是女人,如今只為保全性命,已很艱苦。

他沒有絲毫勝利的喜悅,他甚至對始作俑者二皇子生起恨來,他竟然瞞着他,趁他去河東的時候,将此一軍!

那邊黎未很快收拾好心情,繼續等着他說話,卻半天不聽他聲音,不禁疑惑問他:“然後呢?”

蘇卷冰搖頭道:“沒有然後了。”

怎麽會?

黎未心中驚詫,目前的确是按照她的步手在走,一切都很好。但預想中的蘇家呢?他呢?他們的打擊在哪裏?

她遲疑道:“你蘇家——呢?”

蘇卷冰了然,簡潔道:“蘇家什麽都沒做。”

因為他不打算落井下石,這本就不是他所願,所以一早就先約束蘇家,不準他們動作。好在他的惡名,不管是外人還是蘇家,都如雷貫耳,十分懼怕。

黎未不可置信,微張了口,卻不知道說什麽。

難道去問他為什麽嗎?問有何用,他不出手,已經是意外之喜了。如此一來,這件事算是輕輕落下了。

她不開口,蘇卷冰也沉默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他手中提燈的光一顫,芯将盡,亮度漸漸微弱下去。他不能再待在這裏了,外頭還有很多事情要他處理,陛下那裏也需要他表态,不能再——陪着她了。

他躊躇,終究定下了心,在走前跟她說道:“不是我。”他雖然一早知道她身份,并且堅持每年在她生辰送她一些姑娘家的玩意,但他從來沒有想過,以此為柄,要她喪命。

黎未回得很快,也很輕:“我知道。”

啊,她知道,她沒有誤會他,蘇卷冰松了口氣,那就好,知道就好。

他起身,猶豫告辭:“那,我先走了。”

聽他這話,黎未輕輕嗯了一聲,難得的出了神。

一句話突然閃過她腦中,“都是我,枉費了他的心意,所以他心灰意冷,不對我好了。”她恍然,随後一怔,他的,心意嗎?

她不探究他所為,不問為什麽,是因為真的不知道,還是不想去知道?

應當只是,棋逢對手的惺惺相惜吧?

她失神喃喃:“為什麽呢?”

蘇卷冰聽到,将走的步子一停,轉身看她。她坐在一角,眼帶困惑的看向他。

是困惑什麽呢?不論是什麽,最後都只是一個答案而已。

他不由得握緊提燈把手,等了片刻,見她沒再說話,心下說不清什麽滋味。但真的不能再待下去了,他還有事要去做。

當務之急,是先護住她。

他道:“我走了。”

他要走了?

黎未腦中的昏沉再也抵擋不住,又聽到小聲的啜泣在耳邊,揪着她的心,讓她不好受:

“所以他心灰意冷。”

“不對我好了。”

恰在此時,提燈的光略閃幾下,頑強一燒,燃盡裏芯。沒了光,四周徹底黑了下來。

蘇卷冰反射性閉上雙眼,沒了視覺,觸感便敏感起來,只覺瞬間,一雙手向他伸來,抓住他胸前衣襟,他尚在發懵,唇上一涼。

軟軟的,是從不敢肖想的滋味。

他驚醒,提燈自手中掉下,滾至一旁。他局促睜開眼,小心翼翼,一動不敢動,很快,視線漸漸能适應了黑暗,她就在眼前,正與他兩唇相依。

他實是形容不了現下心情,但胸腔處急促的跳動,她離得這樣近,應該也能察覺到吧。可她不動,他亦不敢動,只能與她雙目對視,又無措又歡喜的站着。

黎未怔怔觀察他神色,良久,先退一步離開了他。

蘇卷冰頓覺心中一空,有些失落,唇上還遺留她的氣息,潤潤的,他小心先看她一眼,四周漆黑,她應當看不見,這樣一想,便大着膽,忍不住伸舌舔了舔唇,微澀,是血的味道,她的味道。

他自在一旁心猿意馬,卻聽黎未輕輕說了話。

似輕笑,似了然:

“原來如此。”

蘇卷冰一瞬間回過神來。

她只是在試他!

頓時,那一顆心直墜往下,落入深淵去。

作者有話要說: 詩經《東山》,下章同。

☆、于今三年

蘇卷冰覺得自己應該生氣, 可是轉念一想, 占便宜的人是他,況且他本來就想讓她知道自己的心意, 如今歪打正着,她是再不能裝聾作啞當不知道的了。

他清楚她的舉動是為了什麽,但他不介意,他有氣概沖冠一怒為紅顏,也甘願為她, 不過美人關。

他轉身出了牢獄,手下人在外候着,他仔細吩咐道:“牢中陰暗,你去找幾盞燈,替她點上。”想了想,體貼道,“再尋些書去,讓她能好好打發獄裏的無聊時光。嗯還有, 她是姑娘,一定很愛幹淨的,你安排一個婢女進去,伺候她平常的洗漱沐浴。總之,以她舒适為主。”

手下人應諾,牽他馬上前。蘇卷冰接過馬鞭,翻身上馬,再想了想, 叮囑道:“飲食要特別注意,不能讓她接觸別人送的東西。”他擔心陛下與二皇子被逼急了,直接下藥毒害她。她若是不在了——他實是不敢想象,厲聲道,“要是她有什麽好歹,你們也不用活着來見我了。”随即一喝,揚鞭離去。

先入宮去。

他留在宮中的眼線來回禀他:“陛下大怒,一直在砸東西。聽說大人回京了,才歇了些氣,剛叫人去請大人入宮,商議此事呢。”

生氣也好,砸東西也好,都與他何關?他可未受陛下恩情,憑什麽要做他的一條惡狗,指哪兒咬哪兒?

蘇卷冰冷笑,另問道:“二皇子那邊呢?”

眼線回道:“聽大人的,找了些理由将他拘着了,想二殿下一時半會兒也沒法和他的人聯系,在此事上做手腳。”

蘇卷冰點頭:“還是不可大意,盯緊他。陛下為了自己名聲,不到最後,不會想到毒殺之法,但他不,他可什麽都做得出來!”

眼線領命,隐下去。

蘇卷冰一路走到了寝宮外,殿外無人,他又懶得禀告,直接跨步進去。臨到側殿,突然聽見一陣嘩啦啦,書冊落地的聲音。

他停下步子,悠閑的去聽。

裏間陛下正氣急敗壞:“天下讀書人,都是一群酸儒!他們竟為了一個女人,來逼迫君主?在他們眼中,朕是昏聩無能的庸君嗎?今日之事,留載史冊,朕顏面何在?大朝尊嚴何在?”

大公公在旁小聲勸慰,陛下猶不解氣,恨恨道:“豈有此理,真當朕不敢動他們嗎?”

蘇卷冰抱手當笑話來聽,嘴角閃過一絲譏笑,極其不屑。

若真敢動,還至于留到此時?

又聽陛下道:“那些禦史呢?平日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要筆讨一番,如今對那禍亂朝綱的女人,竟然偃旗息鼓了?廢物!當真是一群廢物!”

大公公道:“陛下息怒,保重龍體要緊。老奴派人去前朝打聽過,凡是與黎家有幹系的禦史,從昨日起就稱病在家,不見外客。”

“蘇家的人呢?”

蘇卷冰冷笑起來,當他傻的嗎?單以蘇家之力去對抗上千的讀書人?真是好笑,陛下要好名聲,就活該臭他們的名聲?但他暫時按捺住,只聽大公公讷讷道:“不知為何,蘇家的人也稱病在家,沒來應值。”

陛下聞言勃然大怒,又是一陣稀裏嘩啦的,不知什麽東西的落地聲。“朕給他們這麽好的機會,能一鍋端了黎家,他們倒好,不去落井下石,一味沉默是裝着什麽心思?”

話到這兒了,也該他出場了。

蘇卷冰噙着冷笑,走進去,低頭拜道:“臣蘇卷冰,見過陛下。”

陛下一愣,蘇卷冰道:“陛下息怒,容臣回禀。”

陛下此時要用他,暫時沒辦法質問他為何不禀而入,又偷聽到了些什麽,只能緩下語氣,問他:“蘇卿且說。”

蘇卷冰道:“如今形勢,不容樂觀。近年來天下征伐四起,陛下卧榻之側,尚有郕國虎視眈眈,臣請陛下三思,現在朝中實是經不起風浪,後方一旦不穩,糧草何繼?糧草不保,前軍戰士如何戍邊?臣以為,陛下當務之急,應當安撫為主,不宜武力鎮壓。”

陛下嗤之以鼻:“按蘇卿所言,朕就不應追究?那天下該如何看待朕?朕堂堂大國君主,被臣子玩弄于股掌之間,若輕輕揭過,史筆之下,朕将被後世子孫贻笑百年!”

蘇卷冰道:“陛下此言差矣。陛下不追究,是陛下仁慈,他們自是感激涕零,史書之上,當為标榜,誰敢笑話?”

當為标榜?

陛下面色一僵,這詞用來恭維,他到底是不學無術,還是暗中帶貶?但聽蘇卷冰話裏尊敬,并無不妥,又想自己和他一個粗人計較什麽:“蘇卿,你蘇家與黎家世有仇怨,天下皆知,朕亦知。朕不信,你肯輕易放過這大好機會。”

蘇卷冰虛僞道:“我等為陛下的臣子,自當以國事為重,萬不敢挾私怨妨礙。”

大公公從旁贊道:“蘇大人大忠大義。”

陛下思索半晌,終于妥協道:“蘇卿曉之以理,朕自問不是迂腐固執的人,朕允諾你,那群讀書人,除了徐竟幾個領頭的,各罰十板,其餘朕不降罪。但罪魁禍首黎未——”陛下看向他,道,“她所犯乃是欺君大罪,決不能姑息。你與她是生死之敵,你說,該如何處置?”

蘇卷冰道:“黎未欺君之罪,确不該恕。但宮外有萬人替她請命,民意不可逆,陛下仁心,不如幹脆應了那些讀書人,先饒她死罪,暫緩處置,好歹不能讓他們再跪下去,丢陛下的顏面。”

陛下哼道:“饒她死罪?”

蘇卷冰違心道:“陛下,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依臣之見,陛下不如治她三千裏流放,到時候要是路上一個不小心——也無人敢置喙。”

陛下這才滿意,道:“也好,讓她先飽受折磨,嘗嘗苦滋味再說。一刀子下去了斷,實在太便宜她了!”說起來猶恨恨,“她也不想想,她在讀書人中的聲望是誰給她的?竟敢以此要挾朕?狼心狗肺!膽大包天!”

蘇卷冰可不茍同。黎未在讀書人中的聲望,全憑她自己建立起來的。這十年來,她常去民間與讀書人們清談辯論,毫不擺架。讀書人有一字之師的說法,那她就是許許多多讀書人的一字之師,她的榮辱,與他們是綁在一起的。事發之後,許多人都有被欺騙的感覺,但回過神一想,她的才學是真的,她讓他們折服欽佩過,也是真的,哪怕她是女人,這是沒辦法改變的。

她為天下讀書人之首,從來不是浪得虛名的,近十年的讀書人,都以她馬首是瞻,可以說,他們的傲骨,皆來自于她,是她的傲骨。以此胸襟,他們只會羞愧于自己不如一介女子,怎麽會任由自己眼睜睜看着她死,毫不作為?

蘇卷冰心中諷笑,陛下只是任憑她積威,以此制衡蘇家。真說到聲望?哼,恐怕百年之後,世人只會記得她,而不知當政者是誰。

他告退出去,恰好遇到九門提督郭大人迎面過來。郭大人是陛下唯一的心腹大臣,掌京中十萬兵馬,前幾日剛奉了命往南下辦事,沒想到聽到消息後這麽快就趕回來了。

郭大人若是一直在京中,他倒不必急趕着連夜從河東回來的。至少有郭大人在,黎未性命無憂,陛下只是被氣暈了頭,旁的人還不暈,知道若沒黎未,此後朝中将無人與他制衡了。郭大人是明白人,所以絕對不會讓黎未出事。

他與郭大人算是舊識了,因而站住了見禮,明知故問:“郭大人急匆匆來,是有什麽要事嗎?”

郭大人見到他,大驚道:“蘇大人怎麽不在河東?”說完一細想,怕他已經在陛下那裏敲定了黎未的罪過,趕緊道,“本官還有要事回禀陛下,不跟蘇大人閑話了。”急得直接沖進了寝宮。

蘇卷冰裝腔作勢道:“郭大人別急,慢慢走。”見他一下就沒影兒了,不由好笑的搖搖頭,再想到他等會兒要是聽到黎未将被流放三千裏的旨意,估計會氣得吹胡子瞪眼,就更是想笑了。

笑到一半,嘴角苦澀的放下。

他沒有盡力去救她。

他有私心。

三千裏流放,讓她遠離朝堂,或許他二人,就能避免宿命裏的相争。

即使永無相見之期,但好在——

他和她,不再是必死之局。

作者有話要說: 三千裏相送開始~

☆、此地年時曾一醉,還是春朝

七日後, 黎未将被發配荒地。

蘇卷冰向陛下讨了這個恩典, 親自到場去監視,陛下以為他有心動手腳, 正中心意,大手一揮準了。

下朝後,他第一時間就往天牢去,在獄外聽手下人回禀。

手下人揣摩他心思,事無巨細都說與他聽:“黎大人昨日胃口好, 午間多吃了半碗飯。之後就和往常一樣,飯後小憩起來,捧了書在燈下看,一直看到休息。期間用晚飯,也伸了好幾筷子去肉碟子裏。”

蘇卷冰滿意點頭,手下人觑他神色,小心道:“只是,黎大人以為小人們是受大皇子叮囑。”

他面上一僵, 轉過身子,不悅道:“無關緊要的事情,不要與她說去。”

這話裏意思分明是怨他們沒有同黎未說清楚,手下人心中苦得很,卻只能唯唯諾諾。

蘇卷冰心裏也惱,她是在牢中被關傻了嗎?怎麽不動腦子去想想,以大皇子的勢力,能為她做到這麽細致入微嗎?他的滿腔心思, 全為一個不相幹的大皇子作了嫁衣!他自不忿委屈,靜靜抱手站在那裏,像極一個兇神。

過了一會兒,時辰到了。

黎未被獄卒領着出來,因好些天沒見日光,有些刺眼,她不由覆手遮住雙眼,等漸漸适應了光亮,才慢慢睜眼去看。

一環光圈晃過她的眼,帶着聖潔的味道,她略失神,透過指縫間直看到蘇卷冰的背影,英俊挺拔,自生一種氣勢,迫得旁人不敢直視。

她蹙眉,食指微動,将他框在指尖。

指尖中的蘇卷冰有感,回身來看,卻見到她如此舉動,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什麽,面上竟有些局促。

當時獄中相見,燈暗心亂,并未細看他,而前幾次的見面,因心虛被他拿住把柄,也從不去直視。如今再看他,棱角更鋒利,眼中有燈盞,照亮眉峰冷戾,更盛從前。到底是浴血過沙場的人,不言不語站在那裏,也有鐵馬冰河迎面來,氣勢驚人。

黎未抿唇,勾起一絲笑意,但看他現在在自己指縫中,似被她拿捏着,渺小無依,哪兒還有半分兇神惡煞的模樣?

世人都懼他。

可她從未怕過他。

她颦眉疑惑,恍然間心弦一顫,如夢初醒。

她慢慢垂下手,任他朝着自己走來。

他的惡,他的壞,從來繞她而行,就連這滔天的氣勢到了她跟前,也消散得一幹二淨。原來從來不是她不怕他,只是他不願她怕他。

可是何必呢?

黎未深深嘆氣。

蘇卷冰已經湊上來,他笑着問好:“黎大人。”

黎未垂眼道:“蘇大人,我是罪人之身,不敢擔當此稱。”

蘇卷冰問:“那下官,我怎麽來稱呼你呢?”

黎未無所謂:“随意。”

蘇卷冰挑眉道:“黎未?”不等她說話,自己先搖了頭,“不妥,這是令兄的名字,亡人已逝,再妄稱就是不尊。”說着,又提出另一個稱呼,裝模作樣想一想,很快也否決了。

瞧他不依不饒的樣子,黎未頭痛道:“稱呼而已,全随大人喜歡。”

蘇卷冰頓時得寸進尺,道:“既然如此,那你就告訴我,你自己叫什麽。你長到七歲才頂了黎未的名字,七歲前總有自己的名字吧?”

黎未擡眼看他一眼,原來存着這個心思呢。她側頭不去看他,嘴中輕聲道:“蘇大人是守禮的人,怎麽稱呼別家的姑娘,就怎麽稱呼我吧!”

蘇卷冰裝傻充愣道:“我沒稱呼過別家的姑娘。”頓了頓,無賴道,“是應當稱呼閨名嗎?可我不知道,你得告訴我呀。”

真不要臉!

黎未憤憤轉過頭,看着他,氣道:“家父姓黎,蘇大人大可稱我為黎姑娘!”

蘇卷冰一噎,半晌後,悶悶道:“好吧,黎姑娘,上轎吧。”

她一個罪人,哪兒來的資格乘轎子?

黎未狐疑,蘇卷冰指給她看,果真有一頂轎子落在外面,看上起舒适得很。黎未猶豫着不走了,蘇卷冰卻給她努努嘴,示意她上去。

黎未問:“囚車何在?”

蘇卷冰回她:“那不就是。”怕她不信,問四下的人,“你們說,那是不是囚車?”

得來一片的應和聲音,蘇卷冰一笑,狂傲道:“我說這是囚車,它就是,誰敢非議?”見她猶自蹙眉,苦惱道:“黎大人,三千裏路程,坐囚車好玩嗎?你就安安心心上轎,做回姑娘家吧!”

黎未瞪他:“盡在言語中占便宜,蘇大人覺得好玩嗎?”

蘇卷冰認真想了想,湊上去,帶着笑意小聲道:“嗯不好玩,但好玩的另有其事,比如,上次黎大人對下官做的那件事——”

黎未的臉漸漸紅了,他卻不放過她,憑什麽放過她!她勾得他烈火燎原,他也要不依不饒,至少讓她不得安寧。

他勾起笑,眼裏也滿是笑,眉間的溫柔顯出來,再也藏不住。他也只是一個尋常的少年郎,偏喜歡捉弄自己的心上人,觀賞她的羞紅。他慢慢的,一字一字的道:“我很期待,大人呢?”說到最後,嗓音轉低,帶了些許纏綿的味道。

黎未紅着臉,再瞪他一眼。可是這一眼,怎麽看,怎麽像別有風情。她男裝已顯嬌弱之态,此時恢複女兒身份,不再掩藏,更是一颦一蹙,顧盼生姿。

他頓時心猿意馬,癡看着她。

黎未被瞧得惱羞成怒,心下竟也有些慌。她不及細想,低聲斥道:“看什麽看?”

哦,對!

蘇卷冰轉頭,不滿的看着四下,厲聲道:“你們看什麽看?”像極雄獸示威,不許旁人觊觎。這是他的風景,只能他入眼。

看他得意的樣子,黎未的羞意頓時化作滿腔的惱恨,她不再言語,大步上前,就要進轎子去。

蘇卷冰趕緊跟上,目光瞥見從巷角走出一人,眼熟得很。

的确是熟人,當先叫住了黎未:“黎——大人!”

黎未驀地停住步子,怔怔轉頭去看來人,見他一拐一拐的走近,忙幾步上前扶住他,眼角濕潤,哽咽道:“徐大人,你無礙吧?”

來人正是徐竟。他因為煽動讀書人在宮前請命,被陛下罰了二十大板。陛下恨極了他,下邊的人自然不敢留手,二十大板,板板動筋見血。幸而他生在武人世家,自幼身子骨好,這才硬挨了下來。這幾日本在家中養病的,聽說黎未今日被遣離京,趕着來見一面。

徐竟搖頭道:“下官不礙事的。只是大人——”說着瞧了一眼蘇卷冰,眼中滿是戒備。黎未了然,目光也去看他一眼,其意不言而喻。

蘇卷冰忍不住醋意大發。

她這風景偏要入不相幹的人眼中。

但他還算知趣,自己先走到轎旁等着,讓他們自去敘話。

徐竟見他走遠了,方才小聲道,“陛下允諾蘇卷冰,讓他的人押大人去荒地。他狼子野心,與大人一向不和,大人一定要時刻小心,路上只怕會飛來橫禍!下官逾越,派了一些徐家的人一路相跟着,若有危急關頭,也好護大人安全。”

黎未領他情,垂淚喃喃道:“不要再稱我大人了,我欺瞞你,欺瞞天下,是我罪孽,以後怎樣,不敢奢望。你已經為我做了很多了,如今再得罪蘇卷冰——以後你該如何獨善其身?”

徐竟笑,看向春風樓的方向,失神道:“大人不記得你我初見的情形了嗎?當初若無大人,何來徐竟?是十年前的因,結十年後的果。我如今所為,只為自己,但求問心無愧,何懼生死之憂。”

作者有話要說: 章節名出自歐陽修《浪淘沙》

☆、過盡長亭人更遠,特地魂銷

黎未心緒一牽, 仿似回到十年前, 那年她大登科,正是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時候, 打馬禦街前,赴過瓊林宴之後,又被同科試子簇擁着,一起往春風樓再去肆意一番。

她之前埋頭苦讀,不知道春風樓是個什麽去處, 等到了那裏,才恍覺不對,可是遲了,她雖然只是個榜眼,但大家都心知肚明,陛下只是怕她年幼心驕,特地借此壓一壓她的傲氣。就單看她帽上那簪狀元宮花,誰會放她臨陣脫逃?好在她向來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美人在懷雖然尴尬,灌幾杯下肚,也分散注意了。

酒過三巡後,她看見一個眼生的同科試子默不作聲的出去,等了大半晌,都不見他回來。其實與她不相幹的,但說到底是她讀了這幾年的書,還沒被磨掉小孩子心性, 好奇心起來,趁着醉意,借口去散酒,就出去尋他了。

兜兜轉轉在茅廁前等到他。

他一怔,木讷的跟她打個招呼,就要繞開她離去。

她負手倒退,伸手攔他,好奇問:“你怎麽了?”

他不說話。

她眼尖,看見他身上有配飾,可是夜色太深,她湊上去方才看清,恍然大悟道:“原來你是徐家的人。”

陽城徐家,世代尚武。不過今年卻出了個怪胎,不愛武,偏赴科舉,奪文名。

她在月光下打量他,身架大,一派飒爽,看起來果然不同一般文人的羸弱。

“你叫什麽?”

他一板一眼回她:“徐竟。”

嗤,還是個呆愣愣的木頭。

她回身與他并肩同行,他個子高,她年紀還是太小,矮他半個頭多。

她踮起腳,努力與他齊視,然後手指自己,笑着作自我介紹:“我叫黎未。”

徐竟看他才十四歲,臉上稚氣都還沒完全褪下,行為動作間也全是頑皮的模樣,俏生生的,就是個小孩子。但不知為何光彩奪目,也許是才子名聲太響,讓人不免自慚形穢,不敢直視他的光芒。

光芒此刻卻追着他問:“你到底怎麽了?我看你席間悶悶不樂的,是有什麽傷心事嗎?”

不是傷心事,只是茫然。天下将亂,文不治世,武不救國,前路為何,該怎麽走?

他被晃得心蕩神馳,等回過神來,才發覺自己像倒苦水一樣,全說給她聽了。

看着她慢慢笑起來,他竟覺得自己的苦惱或許根本不算什麽,至少在她面前。

他脫口而出問她:“該怎麽做?”

她揚起笑,自信的,傲氣的,睥睨他:

“看着我,跟着我。”

一轉眼十年過去,她收斂了自己的性子,端着成熟,再傲也不會說那樣的狂言。但他依舊,一如她說,一直看着她,跟着她,從未離去。

黎未苦笑:“你不後悔嗎?”

徐竟認真道:“不後悔。”見她仍在意,寬慰道,“上千讀書人在宮外為大人求情,不是聽旁人勸說,是因為你做到了讀書人的表率,他們從心裏認可你,以你為傲,所以以一腔熱血回報你。”

黎未釋然,随即不放心叮囑道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