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 (11)
口問她,“小姐呢?”
琅嬛哪兒想得到她會也來問自己,所以先是一怔,而後抿嘴笑:“沒想過。不過從前倒是常在困擾,應該娶一個怎樣的姑娘。”
外間動靜忽然大起來,琅嬛掀簾出去,瑤草跟在她身後, 替她撐着傘。她下了馬車,往監押的官員落塌處去,一路走,一路看見兵衛在整理着東西,看架勢,是要再在此處停留一日了。也許等雨停。
她走到那官員帳外,徑自站住了。瑤草會意,将傘柄交給她,自己打簾子進去說話。
她就站在那兒,撐着一柄傘,看遠山被雨洗刷得空靈,如果有閑情,她或許會将此景畫下來,興致上頭,還能賦詩一首。
山河壯美,盡在筆尖。所以她骨子裏到底是個文人,酸腐在血肉裏,去不掉的。所以她此時站在帳外,不知迂回,獨等風景。
可這風景,表面寧靜,誰又知道暗中藏着多少風險,要來奪她的命。
她的血,能在這塊土壤中,開出花嗎?
她怔怔不能語,還是後來瑤草出來,打斷她的胡思亂想,問她:“楊大人說,雨天行船不便,只好先在此處再落腳一日。”
她回神:“沒什麽不便的,這雨擾不出大風波來。早行路,楊大人也能早些回京複旨,不必空費時間,荒廢在邊蠻之地。”
瑤草知道她的打算,也料到她是這樣的答複,忙應一聲,回身入帳去交涉。
琅嬛不擔心。楊大人什麽為人,她清楚,加之他親眼瞧見了這一路蘇卷冰對她的态度,想必不敢忤逆她。
果然,這次瑤草很快就出來了,回禀她:“楊大人說這樣也好。”
于是攙扶着她往回走,先去父母車中看了看,敘幾句閑話,再回自己馬車中。
半個時辰後啓程往河邊走,約一個半時辰,到了岸邊。
楊大人早幾日就吩咐了人去向最近的官府借船,此時一艘大船正安靜停在岸旁,等着他們。琅嬛注意到,附近還停有一艘小破船,風裏雨裏,顫顫巍巍。應該是當地農人自家的,擱置在此處,方便平日裏載人渡河。只是現今對他們而言,沒什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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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大人過來了。先請他們下馬車,然後讓兵衛把那輛馬車卸了,擡上船去。他解釋道:“水面上是個什麽情形還不知道,先試試水。”又吩咐人牽馬上去。
琅嬛對他的安排沒有意見,挽着黎夫人的手,自在一旁閑聊。
雨仍在下,雖然小,還是有涼意貼膚而入。
琅嬛回首,吩咐替她撐傘的白蘋,“去找件披風來。”白蘋領命,另撐一傘,跑去找了。琅嬛則從她手中接過傘,自己替黎夫人打起傘來。
黎夫人一邊看着從天際墜下的雨珠,一邊握住她另一只手,輕拍道:“急什麽呢?多在這處歇歇,也沒什麽的。這雨天行船,萬一出了什麽事情——”
她打斷這話,堅定道:“不會出事的。”
幾炷香時間過去,那幾艘船已經來回好幾趟,說不上風平浪靜,但好歹平安。
楊大人過來請他們上船,對着黎晟,倒很尊敬:“黎老大人,先上船吧。”
黎晟點頭,攜夫人過去。
琅嬛送他們到岸邊,自己卻不急着上去,只道:“爹娘先登船渡河吧。”
楊大人見她不上,自己是監押她的人,也不好登船,只好道:“是不急,慢慢來,穩妥些。”
黎夫人本想問的,但聽他說到穩妥,心想也是這個理。真有萬一,總不能一家人都一塊兒栽下河去。她牽着琅嬛的手,道:“娘在岸邊等你。”
黎晟笑:“什麽話呢。”
琅嬛應道:“好,娘照顧好自己。”又看向黎晟,道,“爹也是。”
黎晟只當她是叮囑乘船的事宜,不由搖頭大笑:“你們啊!”一邊取笑她們娘倆啰嗦,一邊負手先登上了船。
琅嬛側頭,看向瑤草,吩咐她:“瑤草,你去照顧娘。”
瑤草有些遲疑,“婢子還是,留在小姐身邊好些吧?”
琅嬛笑:“我有白蘋呢。”
瑤草見她這樣說了,只好作罷,攙扶着黎夫人也上船去。
琅嬛退到岸上,看他們的船抛了錨,漸行漸遠,往對岸去。兩岸隔着海,估摸不出有多遠,但的确是遠的,乘船尚要半炷香時間一趟,現在應該更遠了,也許隔着生死。
她撐着傘,站于岸上。明明身邊雜瑣的人與事還有很多,明明穿着深色的衣裳,都快融于風景。但這一刻,天地之間,放佛只有她一人。撐着一柄折骨傘,只有她,在昏黃的意境中,在灰蒙的雨裏,遺世而獨立。
身邊有人驚嘆,漸漸了低了聲音,不願去擾了這畫面。
楊大人在旁幹等着無聊,便湊趣贊她“濯清漣不妖,不染纖塵”。
她嘲諷笑開,看來古今許多風雲舊事,抛卻外衣,都沒有那麽鮮明。明明她早陷在淤泥之中,掙紮不出。
這俗世,又有誰能掙脫而出呢?
她靜靜在傘下站着,等了半炷香,能看見一艘船返航了,遙遙在河上,往這邊駛來。
楊大人眼尖,一早看見,心想終于不用幹站着沒事做,趕緊四處去走,吩咐剩下的人收拾收拾東西,準備登船。
可是哪兒有這麽如願?
琅嬛這樣一想,山中就有動靜随她所想漸漸大起來,很快,目之所及,一個接一個冒出許多莽漢來,手持利刃,從山中沖下來。目标是他們。
他們退無可退。身後是河,退一步是死。
可也無法進攻。雖然留有精銳,但畢竟是少數,總要先護住楊大人與她的安危。
果然。老天嫌這畫色太淡,想要勾勒一筆,染血其上,添些妖冶。
楊大人從沒見過這樣的陣勢,吓壞了,一疊聲催促河上行駛的船快些靠岸。可是天意弄人,再怎麽催促,那船一時半會兒也抵不了岸。
白蘋護在她身前,雙手緊緊握住一把匕首,作抽刃的姿勢。她一邊仔細觀察形勢,一邊略微側了首,向她道:“小姐放心,有我在,這些匪徒定傷不了你!”
琅嬛在心底微微嘆氣,說不出什麽滋味。但沒有害怕,所以好歹能在場中做個冷靜的人,指揮現場。
她吩咐四周相護的兵衛,慢慢往岸邊靠。
她又遙望了一眼河上那艘船,還離得老遠。這河,果真隔着生死。
她不再去看。既然指望不上,那就另尋活路。山上那群匪徒尚還有一陣子才能沖到跟前,雖然似乎已經有血腥味沖鼻刺激,但只是幻覺。
她想起那艘小破船。雖然顫顫巍巍,但應當能承受生命的重量。她趕緊讓人過去查看,自己也領頭過去。楊大人緊緊跟着她,當時沒注意,這會兒看見小破船,就像看見命運的曙光,也顧不上儀态了,忙撒袖急趕趕帶了他的人上了船,之後方才想起,回身也請她上來。
她卻搖頭,将白蘋往船上推:“船小,坐不了幾人。他們目标又在我,我如果上了船,他們也一定會窮追不舍的。現在能逃幾個,就是幾個。”
白蘋不依,拽住她的袖子,反将她往船上帶:“小姐若不上來,逃再多的人,又有什麽意思?”
楊大人怕她們再耽擱下去會誤了事,也急聲催道:“黎大人,你也趕緊上吧。”
琅嬛虛僞應他:“為楊大人安危着想,我還是不上這船最好。”
楊大人便想起她剛才所言。他心裏也覺得有理,嘴上仍在客套,但為了自身安危,終究還是沒有再提讓她也上去的話了。
應付完他,琅嬛又去奪白蘋手中的匕首,先牢牢按住,問她:“知道等會兒到了對岸,應該先做什麽嗎?”
白蘋快被她吓哭了,怔愣着說不出話。
她狠下聲,道:“毀船!知道嗎?!”
白蘋忙點頭,又覺得不對,慌忙間搖起頭來:“小姐,你不能以身涉險啊!”
琅嬛笑,從她手中抽出匕柄,另一只手上前握住她的手腕,緊緊捏住,寬慰道:“放心,有蘇卷冰呢。”
琅嬛說完這話,趁她心神暫馳之際,順勢狠狠一推,将她推到船中,然後厲聲對船上的人吼道:“走!”
随後,撩起袍子,往岸邊另一側險峻的山中跑去。
雨絲冷冷打在臉上,模糊了她的視線,她抽空擡袖擦了擦,卻不是很見效。那就不去管了,她努力睜眼辨別方向,身後河上,那艘小船正搖搖晃晃向着對岸而去。雖然船破,在風雨中飄零,但一定會安全到的。而身後岸邊,在與匪徒們頑強厮殺的,都是蘇卷冰留下的精銳。他們見她往山中竄,以為她在慌忙中想找生路,所以留在原地抵抗,為她争取時間。
她跑得很快,七歲以前那些頑皮的經歷仿佛出現在眼前。她現在是靈活的,那些日子在假山上爬上爬下,摔過跌過,所以掌握了技巧,十多年物是人非,但她的身體還沒有忘記。
她喘着氣,手中匕首緊緊握在胸前,雨滴滴的下,泥濘了道路,也泥濘了她鞋子與袍腳。心急促的跳動,想要掙脫,快要掙脫。這是許多年都沒有過的感覺,也許是真到了要擺脫的時候,此心,此身,都已察覺到。
她跑得飛快,但随之的消耗也飛快。她無力再想了,只能照着剛才腦中思考好的方向一路跑去。她選的是荒僻的路,許多殘枝枯木擋道,她行動急促,再留神也避不開去。不一會兒,身上衣衫就被割破了許多處,有些地方割得深,已經見了血,被雨一洗,又很快不見蹤影。
雨不停,血就不顯。見不到,就當不存在,依然以為自己是完好的,充沛的,往山頂奔去。
可腳上也被石塊很多次的絆到,即使仍然能跑,卻不可避免的,她的速度在慢慢的緩下來。她又到底是個女人,嬌生慣養這麽多年,但憑意志,是繼不了氣力的。所以步子一緩,便磕磕撞撞,再也靈活不起來。她喘着氣,一聲比一聲粗,艱難前行。
身後一直有追兵的動靜,可被她在林間東躲西藏的,甩的還只剩幾人。她繼續跑,一直跑,忽略痛,忽略冷,忽略一切,只知道要一直往前,那是她的曙光,她的救贖。
視線中忽然出現一處峭壁,雨也忽然停了,天空放晴,仿似就是在她走幾步的時間裏,天光露出來了,打在峭壁之上。
她跌跌撞撞,滿心歡喜。
但沒留神,一腳踩在泥淖之中,身子一滞,另一腳就勾住了一塊絆腳石,将她自己狠狠摔在了地上。
她不死心,掙紮着起來,往天光去。可是掙紮沒用,這一摔,摔掉她全部的氣力,再也起不來了。
她終于絕望,翻身撐起身子,看向林間,那還有一直在窮追不舍的匪徒。雖然只剩一人,但她知道,她命絕于此。
此時的她蒼白着一張臉,但雙眼微眯,在警覺。有雨水淌在她眼睫之間,像是美人啜淚。加之她發絲淩亂,還是濕的,緊緊貼在臉頰上,更顯女子柔弱之态。
她還喘着氣。一聲粗過一聲,仿佛是在燃燒她生命中最後的一點氣息。至少現在是存在的。
有風從山間來,跟着那匪徒,一步一拂,一步一拂。她眼睜睜等着,一步不退。是在生死關頭了吧?可心中竟沒什麽怕意。她覺得應該想些什麽,在臨死前。只是太累了,所有思緒都無從提起,又能想出什麽來?
手中還握着匕首,她驚醒,抽刃護在自己身前,眼睜睜看着他慢慢抽刀上前。一生都在這幾步中。她的思緒終于活絡起來,七歲前天真無憂的日子,七歲後心神時刻踩在刀刃上的生活,以前覺得不值回想,現在想來卻都有意義。原來嘗遍的所有酸甜苦辣,都還留在心間,在臨死這一刻攢動,至少讓你不孤單。
她閉上眼,等待死亡降臨。她不怕死,所以雙唇不見絲毫顫抖,甚至沒有刻意抿着。可她怕牽絆,爹娘,大皇子,徐竟,白蘋瑤草——她還是逃避了,沒有讓他們等到她。
或許還有一個人。
她腦中困惑起來,是誰呢?
來不及想了,只聽見哧的一聲,什麽被撕裂,然後倒地。
太殘忍了。她想。
她好歹是個女人,動手時輕柔一點,直接刺死不行嗎?或者割喉不行嗎?非要這樣一刀分屍嗎?
她倒地了。
可是觸覺還在,她的手還緊緊握着刀柄,有雨珠從天上來,滴滴答答,滴滴答答,落在她手背上。癢癢的,帶着跳躍的節奏。
她疑惑,不由睜開眼,看清眼前的處境。
原來她沒死,身子甚至都沒有動過,仍然做着防衛姿勢,只是刀尖已經轉向,對着自己。
真丢人啊,原是想着自己了結自己的,在臨死關頭,卻僵住了身子,動不了手。
她在心中嘲笑自己,眼睛卻看着來人,一眨不眨。
雨淅淅瀝瀝又下起來,但說大也算不上,只是極盡纏綿之意,飄飄灑灑、紛紛揚揚,直落進人眼中,像是個情窦初開的少年郎,期期艾艾的,不夠痛快。
她的天光散了,他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自我覺得寫得非常非常非常好~
比這一章好的,是下一章哈哈哈
預告一下,下一章刀子中帶甜,有啵啵~
☆、百年身世,唯有此情苦
雨下着。
淋濕她, 也淋濕他。
但兩人都沒有說話, 安靜的,任身外風雨漂泊。
此刻, 他們眼裏只看得見彼此。
琅嬛出神的看着他,雨珠打在她眼睫之上,再承受不住重量,一滴一滴直滑下臉頰。臉上濕潤潤的,像是哭過, 可是除了她自己,還有誰能分辨這到底是雨水,還是淚珠呢?
蘇卷冰亦出神的看着她。胸腔急急的跳動,終于在剛才那一劍下去,慢慢平息下來了。他不能想象,他要是遲一步,眼前的景象又會是怎樣的?
幸而他來了。沒有晚一步,讓她命喪他人之手。他這樣想着, 竟突然有一種自己劫後餘生的感覺。之前不覺得害怕,是太相信她,相信她那樣玲珑的人,是斷不會将自己置于危險的境地的,可是他發覺他想錯了。她只是一個女人,再聰明,不會武功,也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常人。在絕對的武力之下, 除了閉眼等死,再沒有別的辦法。
他的唇不禁顫抖起來,害怕的情緒漸漸蔓延,攀上五髒六腑,深入骨髓。那感覺太真實,令得他心神大動,再也握不穩劍柄。他目不轉睛盯着她看,可雨下成簾,在她與他之間,仿佛阻斷了他走向她的道路。
他不豫,抿唇皺起眉,擡步固執向她而去。
他的動作驚醒了她。
她回神,稍稍仰了頭,看他提劍過來。劍尖輕顫,其上血水和着雨水連成線,直墜落在草地上。她知道那是匪徒的血,如果他沒有來,那麽渾着雨水墜進去的就該是她的血。
她沒有死。
因為有他。
她驚促的看他走近,最後到她身前,蹲下與她平視。
是伸手就能夠得着的距離。
天地之大,他們之間卻狹窄。風進不來,雨淋不到。
他一來,就替她遮擋住了所有風雨。
他伸手了,先奪下她緊緊握住的匕首,扔在一旁,然後開口說話,怒氣十足:“你以為僅憑這匕首,就能護住你自己了嗎?”
這本該是擔心的語氣,可話到他嘴邊,摻雜些其餘的情緒,就忍不住端着訓斥的口吻了。
她聞言,心頭酸澀,嘴上卻強硬,與他争辯:“護不護得住,與你沒有幹系!”
蘇卷冰一把抓緊她左手,将她帶到自己身前,離他更近。
他失态道:“沒有幹系?事到如今,你果然還是這樣想嗎?難道這四年來我的所做所為,在你心中真的一點漣漪都不起的嗎?”
琅嬛掙脫出他的掌控,雙手撐地,忍痛站起來。
他灰心放任她遠離。風進來了,雨也淋進來,他們之間又有了天地,這次是千山萬水,他心灰意冷,不知道到底該怎樣才能走近她?
他難過道:“你什麽都知道。”
琅嬛顫巍巍的站着,慘白着臉笑:“我該知道什麽?”
他要回答,她卻突然向他撞來,他毫不防備,任她來。沒有他的幹涉,她輕松就奪去他剛剛随手插在地上的劍柄,然後回身,橫劍在他們之間。
她道:“我只知道你我是生死之敵,若我不死,就是你亡。”
蘇卷冰搖頭,上前一步,離劍尖更近一步,也離她更近一步,“你若一定要在你我之間求一個了斷,那你就殺了我吧。”
琅嬛冷笑道:“我當然要殺了你。你死了,蘇黎兩家百年仇怨就到此止。”她劍尖一動,直指他心尖,“難道你覺得我不敢殺你?”
蘇卷冰再次搖頭,然後又上前一步,劍尖緊緊貼在他衣料之前,再進,就要裂帛見血了。
他笑,對直指身前的劍尖毫不在意:“你對我最為狠心了。如果決心要殺我,那又怎麽會不敢?”他已說不出心中是什麽滋味了,但他嘗到舌苔之上,有幹澀的苦味開始慢慢蔓延,想來心情也應該是苦澀的吧,“你要是想,那就如你所願!”
琅嬛抿唇,唇上有雨水,涼涼的,仿佛能鎮定她的心神。可是手仍然止不住的顫抖起來,她怪自己無用,也怪起這天氣。
是風太強,雨太大。她自身尚在飄零,又如何能去決定旁人?
蘇卷冰開口道,
“動手吧!”
随後身子前傾,再湊近她。
“嗤嗤——”是錦帛被撕裂的聲音。
琅嬛一驚,手更抖,偏了劍尖。
他趁機捏住劍身,指尖稍一用力,從她手中奪回了劍。
琅嬛一愣,他已經橫劍在她脖上。他教她,一絲不茍的模樣,“黎大人,應當如此握劍才對——這樣就算手抖,敵人也逃不開去。”
劍尖上挑,她被迫擡了頭看他,只聽他問,“為什麽心軟?”
她閉上眼,良久才回答他:“現在殺了你,再無人能束縛蘇家,束縛二皇子。屆時京都大亂,于陛下,于黎家,都沒有好處。”
這不是他要的答案,他不依不饒,“睜開眼,看着我!”
她睜眼,嘴角泛起笑,“我死了,蘇黎兩家百年仇怨也會到此為止。既然如此,我死,也是一樣的。”
他諷刺,“是嗎?”原來一開始,她就沒想殺他,只是在逼他殺她。
那就如你所願,如你所願!
蘇卷冰猙獰着上前一步,比劍向她刺來。
她睜着眼,一步也不退。
因為就算是死,她也一步不能退。
劍尖直朝着她脖子去,但在最後,還是偏了偏,刺進她左肩,帶得她身子不由往後仰。血汩汩的流出來,她吃痛皺眉,一邊伸手去捂住傷口,一邊擡眼簾去看蘇卷冰。他無措的站着,仿佛沒料到她竟然在生死之際,當真一步不退。
他回過神來,丢下劍,跑上來扶住她仰後去的身子。
她想笑,他的劍尖根本沒有徹底刺進她的左肩,只是牽動了之前的傷口,那處疼痛一起,身子上其他傷口也叫嚣起來,讓她一時有些承受不住,難以站穩。
她在他懷中,猶自倔強道,“放開我。”
他不放,并且得寸進尺,伸手就要去揭開她的衣裳,替她查看傷口。她又氣又羞,雙手橫在他身前,想要制止他,但他卻絲毫不聽她的話,她情急之下,揚手就是一巴掌狠狠扇過去,并對他重申道,“放開我!”
蘇卷冰之前還當自己真的刺傷了她,眼睜睜看她倒下去,真是又怕又悔。他原本是只想先替她止了血再說,一時間哪兒還能存得下別的心思?這會兒被她狠狠掌掴之後,心裏可真是有苦說不出,但知道她尚有氣力與他鬥氣,他也放下心來。
他慢慢停了動作,但仍然将她圈在懷中,不讓她離開。
琅嬛掙紮道:“男女授受不親,你放開我。”
他嗤之以鼻:“你非常人,自然不能常理待之。”
她氣紅了眼:“你想怎麽樣?”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牽引到自己胸前,緊緊覆上去,那是心口的位置,因為她的來到,跳得急促,快要掙脫出去。他與她道:“我想什麽,你其實一直都知道。”
她垂眼,默不吭聲。
他繼續,質問她,“全天下都猜到了我三千裏相送的情義,你心中明明也清楚得很,可是為什麽還要裝作不知道?”
他目光灼灼,她被迫側頭,竟不敢直視。
他繼續糾纏她,“你是不舍得殺我——”
胡言亂語!
她打斷他,氣惱道,“不要再妄想了!我與你沒有情義,什麽三千裏相送,那只是個無聊的笑話!”
“無聊?笑話?”他氣極到不可置信。
原來他的情義,在她心中只是滿紙的無聊相思字嗎?
她說完話又偏過頭去,側顏映入他眼中,帶着蒼白的美感。他目光落在她唇上,想起在獄中那一吻,那時候,動心的真的只是他一人嗎?
他猶豫。但她就在眼前,就像是夕陽,漸漸知道快近黃昏了,可是沒辦法,這樣美好,他不想放手。
那就擁抱着,一起燃燒吧。
他扳正她的身子,在她尚驚詫的時候,低頭吻上他的夕陽。
沒有缱绻。既然帶着玉石俱焚的絕勇,那就轟轟烈烈,燃燒她,也獻上自己。
琅嬛大驚,她從沒有受過這樣的折辱,但他的氣息已經撲面而來。他不容她避開。
她羞憤至極,雙手在他身前使勁的推,想要逃開,可是在他的強橫之下,她的氣力根本不值一提,又能逃到哪裏去呢?
他的唇帶着涼意,攜風雨來,氣勢洶洶,她只能暫且偏頭躲過,但很快,他的吻又會追上來,追着她,吃掉她。
她被迫揚起頭,屈辱的任他予取予求。
他卻心滿意足。她的唇是甜的,像是被不小心打翻的蜜糖,到處都是甜膩膩的味道。他像個小孩子,斤斤計較,但凡是她的,一分一毫都不願意放過。他在她唇上肆虐,是霸道的姿勢。只要這一刻,只要這一刻,哪怕下一秒墜入地獄,他也心甘情願。
這是欲望,像一把火苗,蹭蹭燒起來,再也控制不住。該怪他引火***,先燒到自己,從舌尖一路到心口,再往下——他想要攻城,想要掠地,想要占有她。
不止這一刻,他貪得無厭,想要更多。
風很大,烈火燎原,終于還是殃及到她。
骨子裏的傲意被喚醒,她那不服輸的性子也給激了出來。她強撐起身子,雙手抓住他衣襟,輕眯雙眼,與他平視。他眼裏有她,但是未曾與她自己會面過。那是嬌柔弱小的別的人,那不是她。
她是烈性的,永遠不可能屈于人下,尤其在他面前。
她眼中望他,想作風輕雲淡,可他正在輕啜着她,像是飲水,咕嚕咕嚕喝進去。咕嚕咕嚕帶動她,喉間也一動。
他渴了這許久。
她應戰,啓唇放他進城。
他進來了。
一瞬間,兩齒相撞,他纏上她,她咬上他。她還是清醒的,想要擊敗他,令他節節敗退。可他吃痛,卻仍然不放開,蠻橫的擠進去,再纏上她,纏上那丁香小舌。那是更柔軟的所在,能包容一切。他迫不及待想要陷進去,再陷進去。
只要她想,他甘願在她的攻勢之下,棄甲曳兵,如她所願。
可她偏不讓他如願。
他如此輕易繳械投降,她反而覺得勝之不武。
換她窮追不舍,緊緊咬上。
他猜到她心思,偏頭啄她的唇,誘她出城。她着急,複追上他。唇舌相依之間,終于不再只是他孤獨的沉溺,她也沉溺進來。
原來,她亦渴着。
相思在丁香枝頭,慢慢開出小花,氤氲出香味。這氣息中有她,也有他,然後慢慢的,再也分不出彼此。
他們在這一方天地裏迷醉,外間風停了,雨小了,但他們渾然不覺。
他和她,暫時忘卻了塵世中的束縛。在當前,在眼下,在男女間最親密的行為裏,纏綿吻着,從唇槍舌劍,慢慢的,到了缱绻相依。
可他們尚不自知。
許久後。
雨珠依舊一滴一滴滑下她的臉頰,有一顆頑皮,停留在唇畔,像梨渦一點。他滿目驚豔,心念起,舌尖輕勾,吻進去。
那是雨珠,帶着溫度。
與此同時,她也感受到他。
幹澀的,帶着苦味。
她嘗到了。
作者有話要說: 章節名出自姜夔《玲珑四犯》
☆、春來要、尋花伴侶
他吻那一點梨渦。
屬于他的氣息噴在臉上, 熱熱的, 像輕風拂過林間,帶起一片簌簌的顫栗。她受不住這樣的癢, 仰頭躲了躲。他跟上來,擁她入懷中。
雨停了,天光複出,只是躲在疊雲之後,不如先前那樣耀眼。
她安靜靠在他懷裏, 伸出手輕易觸摸到天光。這讓她失神,當時那樣不堪的念頭,現在想來,竟覺得是隔世了。
他捉住她的手。
她有些窘,“你做什麽呢?”
他在她耳畔輕笑,心滿意足,“沒什麽。”
這樣寧和的相處,在兩人之間, 幾乎是從沒有過的。該說些話,但他怕她随即清醒過來,然後斷然抽身離去。
她一向比他清醒。
“你身子怎麽這樣熱?”還是她先說話,并将他推開了些,手背搭上他的額頭,探了探溫度,“是淋雨發燒了嗎?”
他額頭涼涼的,她拂上去, 然後拭走一手的濕潤。
應當不是發燒。
現在正是晚春的時節,天氣轉暖,即使淋雨,也不該叫人着涼。
她蹙眉,盯着他一個勁的看,百思不解。
他被她瞧得有些臊,咕哝一聲,埋頭進她的肩窩,還蹭了蹭。
她終于察覺出不對來。
他,他!
她耳根子開始泛紅,然後蔓延,一路紅透到脖子裏。她慌忙間想要站起來,可是雙腳蹲了這許久,早已經麻了。她剛剛掙脫出,然後就失力,整個身子直墜下去。這一墜,好巧不巧,又墜進他懷裏,只聽得他悶哼一聲,落在她耳間,說不清什麽滋味。
她紅着臉,強自鎮定,先定他罪,“你這人,”可聲音顫抖,還是羞極了,“怎麽得寸進尺?”
他叫冤:“我,我也不知道。”
什麽叫不知道?!
她羞窘,臉頰上發燙,像是要将她自己燒起來。
她極力想要鎮定,可是腿間突然的拍打驚動她。她驚慌失措,是快要哭出來的模樣,“他,他怎麽還會動?”像是小鹿亂撞,但更像是小狗乞憐,不停地在向她搖着尾巴。
他覺得難為情,艱難的開口解釋,“嗯——他在跟你打招呼。”
她那邊話一落,自己就大概先明白了,本來又羞又窘的,又得聽他這樣說,更覺得難為情起來。
在這種事情上,她不像那些待字閨中的小姐,大半生都懵懵懂懂的。相反,她因一直男裝視人,所以這些年來,身邊結交的也都是男人。男人嘛,相熟的之間互贈些小禮物,無非就是那幾本冊子,常年帶在身上的,見與你要好,便送了給你。
她也從表兄那裏得過幾本。據說是從宮中漏出來的珍本,那時候年少輕狂,她好奇,看過幾眼。
但看歸看,這真撞上了,還是先唬了一跳。
她自覺失了顏面,不由冷起一張臉,慢慢掙紮着從他懷裏起來,作頗為不屑的樣子:“哦,我知道了。”
蘇卷冰忍不住低頭笑。她明明紅着臉還在害羞,可卻偏要做出往日清高的樣子。她或許不清楚她這副模樣落在他眼裏,反而更誘人了,像是開在禁庭的桃花,他禁不住伸手,總想摘她那一朵。
他果真伸手,去拉她:“好了,先下山吧。”
“做什麽總來拉我?”她想要避開,與他保持距離,可是腳像灌了鉛,慢了一步,被他逮在手中。
他意識到不對勁,“怎麽了?”随即俯身握住她的腳,小心察看起來。
她不依,伸腿蹬他:“你放開!”
“別動!”他按住她的腿,強制褪去她的鞋,随後吃了一驚——她的右腳已經腫得老高,也虧得她能忍痛,跟他在這裏耗了這麽久。他越想越氣,蹲下将她背在身後,“先下山。”
她在他背上一點不老實:“放我下來。”
他氣道:“難不成你還想憑你自己走下山去?”
琅嬛啞言,她自己的腳自己清楚,在原地蹦跶蹦跶還成,真要走下山,還是承受不住。她不說話了,蘇卷冰卻不放過她,端着教訓的語氣道:“你的腳都這樣了,還不安生一點,真想一雙腳廢掉嗎?”
她哼哼。
他背着她,一步一步往山下走,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生怕路旁的殘枝傷着她。他一邊注意避開腳下的石塊,一邊繼續教訓她:“為什麽不跟着你爹娘一起乘船走?你要是那時候與他們一同過河了,後來怎麽會遇見匪徒?”
她唧唧。
他生悶氣:“你就是算好我一定會來。”
她不出聲了,雙手環上他的脖子,下颔擱在他肩上,靜靜看着前路出神。
他現在想起來仍然有些後怕,不由生氣道:“你可想過,我若是來晚一步,你又會怎樣?況且,那些匪徒明顯是沖着你來的,你該知道這一點,所以即使有思量,不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