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 (14)

訴我說,他府中許多見不得光的東西被那個禁領大人的小公子偷了去。”蘇卷冰問她,“其實不是吧?是你手下的人?”

琅嬛“嗯”一聲,大方應下。

蘇卷冰道:“我當時沒覺得不妥,等後來二皇子被指不是先帝血脈,我才嗅出些不對勁。第一,那個小公子怕是沒有那樣大的能力。這第二,二皇子雖然下馬了,但是蘇家還梗在中間,這時候若恰好把有關蘇家的罪證擺在先帝面前,先帝難免會對蘇家産生厭惡的心态,這樣一來,先帝念及黎家勢力,又為了給大皇子鋪路,你自然就能名正言順回來了。”

琅嬛點頭,說:“那些東西其實一早就拿到手了,只是沒料到當時二皇子會突然唆使他手下人去綁架朝中官員的妻兒,又自以為是那個有幸逃走的小公子偷的。不過二皇子既然這樣以為,我們就幹脆順水推舟了。”

蘇卷冰還有一問:“那個公主侍女呢?”

琅嬛道:“她倒是真的不小心撞見這事情,但她會武功,假裝被二皇子殺死之後,跑去給東平王的人報信。那邊的人一早就聯系上了我們,大概知道些我們的計劃,本來就不滿她悄悄帶着公主出來,于是幹脆将她殺死,推到二皇子身上,他們也好亮明身份,以公主被藏的理由來請先帝牽制住二皇子,好讓宗正接手那宗案子,也方便讓我的人能暗中推進。”

蘇卷冰搖頭笑:“如此陰差陽錯,難怪我當時根本抓不住要點,不知道哪一樁事情才是你的局。”

琅嬛抿嘴,卻有些不滿意,她嘟囔道:“原本我是想将皇後那個案子漂漂亮亮捅出來,那一環扣一環的,還花了我好些日子去想,誰知道臨到頭被另兩個案子給搶去了噱頭。反觀這個案子,無聲無息,好多後着使了勁用出來,卻像打在一團棉花上,不夠痛快。”

蘇卷冰疑惑,問她:“你與皇後,怎麽有這樣的深仇大恨?”

琅嬛停住腳,看向他,解釋說:“我娘與大皇子的生母,也就是先皇後,自幼就是手帕交,關系很好,所以當時先皇後還在世的時候,我娘常常受召入宮去陪她。那一日,我娘照常進宮去,只是那時娘有孕在身,身子也有些重了,簡單喝過茶敘過閑後,娘提出要回府去,先皇後關心娘,就親自送了一路,誰知道當場撞見了皇後那些髒事。先皇後念及娘有孕在身,将娘推進假山之間,自己現身去引開那兩人,好讓娘能躲開。娘受了驚,自己跌撞着回了府後,當天夜裏就動了胎氣,難産三日,才将我與哥哥生下來,就因為這個,壞了身子,後來大半時間都病着。”琅嬛呼吸漸漸重了,她自知失态,緩了緩才繼續道:“而先皇後在撞見那事情之後,第二日就沒了,禦醫說是夜裏着涼,驚了風。我後來去查,發現是皇後買通了先皇後身邊一個小宮女,在茶中下藥,毒殺了先皇後。”

她低下頭,凝噎道:“哥哥七歲早夭,也是因為這個。我那時候小,不懂得,經常看到哥哥坐在窗畔下看書,還以為是他不愛玩,少年老成。可是不是的,他是沒辦法像我那樣可以肆意的在假山之中爬上爬下,他的身子根本負荷不了,所以才只能在窗畔下看書、或者看我玩樂。可我當時卻那樣笨,一點沒有看懂他眼裏的渴望。”說到這兒,她自責道,“明明我與他一母同胞,先後腳降生在這世上,可是為什麽他一出娘胎就帶着病,艱難熬不到長大,而我卻健健康康,一直活到了現在?”

她泣道:“皇後是原罪,所以我絕不會放過她。可是我也有錯,搶了哥哥的健康,為什麽一出生就帶病的那個不是我呢?為什麽早夭的不是我呢?”

蘇卷冰一直安靜的聽着,這會兒聽到她這樣自責,不由握住她的手,輕聲寬慰道:“哥哥很棒,保護了妹妹。”

琅嬛怔怔擡起頭,一滴淚從眼中滑空,墜落下去,落到他緊握她的手背上。這淚滾燙,砸在他手背,濺了開去。他低頭去看,仿佛從中看見這些年來她一直對自己的禁锢。

是以為自己虧欠了哥哥,所以才想扮作哥哥,讓他活着嗎?

原來她內心也有藏着的苦,不像外表,是不知苦的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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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疼她,手中握得更緊。

她擡另一手拭去眼中的濕潤,問他:“真的嗎?”

“是。”他堅定的點頭。

見他這副認真的樣子,她心中溫暖,也點頭道:“嗯。”

琅嬛背過身去将淚擦淨,再轉身看向他的時候已經恢複了往常的神情。她抿嘴一笑:“剛才失禮了。”

“在我面前,有什麽關系?”他伸手去觸她臉頰,一本正經,“這兒還挂着淚。”

“胡說。”她臉一側,一手抓住他的,不讓他近前:“大庭廣衆之下,也不怕別人瞧見?”

看她蹙眉瞋目的樣子,蘇卷冰一笑,反握住她的手,“就是怕別人都瞧不見。”說着這話,他目光忽然越過她,往她身後看去。

琅嬛一時奇怪,跟着轉過頭去看。

是個小男孩。

不過若只看他粉雕玉琢的臉,以及看着他們那怯生生的神情,倒像個小姑娘。

琅嬛與蘇卷冰相視一眼,走上前蹲下,小心替那個小男孩理了理喪服袖子的長短,一邊輕聲問他:“殿下怎麽跑到前頭來了?身邊伺候的嬷嬷呢?”

她說話溫柔,手上動作也輕柔,小殿下起先還躲了一下,後來見她沒有惡意,才乖乖站在那裏,但也沒有說話。

不知道是哪個宮裏的小皇子。這會兒先帝喪期未過,宮裏正值忙亂,應該是宮人不細心,沒有照看好,一不留神叫他給跑了出來。

琅嬛回頭去看蘇卷冰,蘇卷冰站在她身後一步遠,見她看過來,也上前一步,蹲下與她并肩,他一邊伸手去摸小男孩的腦袋,一邊道:“殿下母妃是誰?”

他的手還懸在空中,小殿下已經驚得抖了一抖,直往琅嬛身後躲,身子還止不住的顫。琅嬛見狀,忙哄道:“別怕別怕。”一邊忙裏偷閑回頭瞪蘇卷冰,一手點在他眉間,佯怒一推:“兇神惡煞的,吓到殿下了。”

他哪裏兇神惡煞了?

蘇卷冰真是委屈到沒話說,只好在她的眼神示意下起身,一退再退,退到五米外。

琅嬛回過頭去又安撫小殿下,蘇卷冰只能堪堪看個她的背影,但她的聲音刻意放柔了,怕再驚着小殿下。蘇卷冰何曾見過她這樣子,即使是上次峭壁前相見,她也是聲聲如泠,滴在水中,得濺起不小的波瀾——總之不讓你小觑她。他倒也從來不敢小觑她。

一個宮人急匆匆過來了,先從琅嬛手中奪過小殿下,仔細的打量,但看還是往常那副怯生生的模樣,沒什麽變化,這才牽了小殿下的手看向他們。

琅嬛已經站直身來,她穿着素服,雖仍作的男人打扮,但也沒有再在妝容上掩飾,一雙眉秀而遠長,如枝頭,盛開出兩朵并枝桃花。她雙目一動,那桃花就似在枝頭顫了顫,自有靈氣來。

她問宮人:“你是哪個宮的?”

宮人無知,不曉得她的身份,但被她氣質所攝,忙開口道:“奴婢是端本宮的。”

琅嬛一愣,聽見身後蘇卷冰輕聲一笑:“這倒巧了。”

是巧。

琅嬛上前微微俯下身,一手撐在膝蓋上,一手摸摸小殿下的腦袋,笑道:“原來是七殿下。”當初她與蘇卷冰出使歸京那日,恰好是七殿下出生的日子。一晃快五年過去,小皇子也長大了。只是自幼沒了娘,又在宮中長大,無依無靠的,難怪會是現在這副怯生生的樣子。

七殿下睜着圓鼓鼓的眼珠子看她,她朝他一笑,随後站直與宮人道:“日後好好照料七殿下。”宮人唯唯諾諾,她道:“好了,下去吧。”

琅嬛看七殿下被宮人帶回宮闱之中,轉過頭來與蘇卷冰感嘆:“時間過得真快,七殿下都這樣大了。”

蘇卷冰說是:“記得才入京時,蘇繁跟我說起你,我當時還琢磨,十四歲的狀元,幾千年能有幾個?我不如你許多,恐怕得多使些下三濫的手段才能勉強與你抗衡。”他說到這兒不由一笑,“現在曉得你身世,只有更感慨的,十四歲的女狀元,可能千年只你一個。與你恰逢一世,幸,但也不幸。”

她聞言一笑,拿眼去觑他:“那于蘇大人來講,到底是幸,還是不幸呢?”

蘇卷冰坦言道:“得之幸。”

她聽懂他的意思,但唯有一笑。

他亦懂她,不需她再多言語。因為這是奢望,他們都懂得。

既然一早注定了結局,那麽此時,他只想與她相纏得再深些,再久些。

蘇卷冰在心中想。

除此之外,他別無所求。

一路走着,琅嬛與他另提起先帝,談及先帝暴逝,琅嬛嘆氣,随後眼神暗了暗,“我沒想到陛下當真就這樣去了。”

她側頭看宮殿、宮牆,都是她熟悉的,可這座皇宮的主人卻将換了。她一時又有些傷感,“我是先帝扶持出來的,我至今還記得,那時候第一次站在金銮殿的階下,是先帝親自牽我走上去的,先帝還說,我與他一定會是被萬世傳頌的君臣。”她眼中染了霧氣,有些哽咽,“可是後來,許多事不由自己,讓先帝與我生隙至此。”

前塵舊事都湧上來。先帝不是昏庸的君王,只是蘇黎兩家手中權勢太重,他為制衡兩家,不得已要壓制她。如她只是一介白衣,君臣一心,或許真能成一朝佳話。可惜她不是,在不損國事之下,她也必須先護着黎家,護着這一門百年的榮光。

君臣一開始就是離心的,還談什麽萬世傳頌呢?

蘇卷冰道:“以後我和你一起走下去。”

琅嬛正側着頭掩飾失态,聽到這話,不禁回頭看他一眼,“你話裏是什麽意思?”

蘇卷冰看向前方,“我知道你此次回京是為擁護大皇子,可如此一來,你必然要與蘇家鬥得兩敗俱傷。不如你放棄大皇子,與我聯手,另立先帝幼子為帝,此後,我為新朝開疆辟土,你留朝中整頓政事,豈不是皆大歡喜?”

琅嬛不理會,只當他說笑。

蘇卷冰正色道:“這十日來,我一直思索這件事情。你我聯手,這并非是不可能的事。”

琅嬛卻笑:“但蘇黎兩家聯手絕不可能。”她看着他,眼裏難得流露出些無奈,“蘇黎世仇,你忘了嗎?”

蘇黎世仇,你忘幹淨了嗎?

蘇父前幾日聽他說起這事,氣得又摔了一件前朝的名物。當時他亦是這樣質問的。

琅嬛的聲音在耳畔:“百年前,邾朝新立,當時名滿天下的蘇大儒攜幼子徒步來降,只求保全被困在城中的一家老小,可是遲了,太宗陛下的傳信還沒到我黎家先祖手中,那城池就已被攻破,我黎家先祖——當時的一代名将宣武公為威懾天下,下令屠城,幾乎滅盡了蘇家全族血脈。其後數年,宣武公在外守疆,而蘇大儒一紙上書太宗,言宣武公有叛國謀逆之嫌,言之鑿鑿,迫得宣武公當即自刎而死,以表忠心。蘇大儒猶不止,接二連三煽動太宗情緒,我黎家一門忠烈,盡數被他進污言而冤死,只有宣武公二子因身弱入了仕,才免此一罪。”

琅嬛一雙目瞧過來:“這段歷史,你記得吧?”

他記得。

但他卻冷笑道:“文無儒風,武無将膽,又有什麽好叫人記住的?”

琅嬛道:“雖說後人不該非議先祖,但我與你是一般想法。一為武将,卻為自身威懾屠殺無辜百姓,一為文臣,卻因一己私怨陷害滿門忠烈。”她輕笑一聲,帶着淡淡諷刺,“也是報應吧,如今蘇家不出文臣,黎家亦再無武将。”

蘇卷冰道:“你既明白——”

琅嬛打斷他:“正是因為明白,所以才身不由己。”

既為烏衣子弟,享受了這滿門榮光與富貴,他們就得為這門楣做些什麽。

他們都沒辦法去怨怼這段歷史。

再者。

他若不是蘇家人,他不會蒙蔭入官,她若不是黎家人,她亦不需女扮男裝十數年。

她擡起頭,一雙眼亮晶晶的,看向他:“日後如何,皆是生死有命。”

她道:“但至少遇見你了。”

他懂了。

這一生,遇見,即有幸。

哪管得了老天背後有怎樣的深意。

作者有話要說: 兩人的小情話說得真溜。

照例老阿姨微笑。

話說老天的深意就是拆散你們啊喂)

☆、訴衷情

琅嬛與蘇卷冰作別, 自往大殿去拜祭先帝。這一路走來, 他們聊了很多,比如她的布局, 亦說起舊事,論及前塵,甚至談情。但有一件事情,明明是當下最緊要的事情,但他們仿似都忘記了, 默契的一言不提。

那件事本就沒有什麽好說起的。她早有決擇,他也自有想法。既然清楚知道無法說服彼此,不如不提。

蘇卷冰回到府上,他剛換下一身素服,手下人過來回禀他:“郭大人那邊,派了人去與大皇子的人接頭。”

蘇卷冰聞言不奇怪,只“唔”一聲,說道:“這也正常。如今她大大方方回了京, 黎家自當也随她回來了。先帝未立太子,亦無遺旨,大皇子既占嫡又占長,登基為帝,實是衆望所歸。郭大人為一代忠臣,為朝綱穩定,在如今的形勢下,自然會選擇擁護大皇子了。”

手下人不免疑惑:“大人是怎樣想的?”

先帝暴逝之時, 蘇卷冰一直在京中,他若以雷霆之勢搶占先機,另立新君,哪裏會是現在的局勢?

如果郭大人真的選擇與黎家聯手擁護大皇子,那蘇家可以說是完全落入下風了。

蘇卷冰卻只有一笑。

他們都不懂得,他如此動作,只是為了争一個可能。

手下人不明白,問他:“可能?”

“嗯。”她現在應該見着大皇子了吧?蘇卷冰想。随後他笑笑,一手輕叩桌案,很期待,“‘可能’在——大皇子。”

手下人更不明白了。

卻說琅嬛前去拜祭先帝時,恰好見到從後殿守靈出來的大殿下。她看着大皇子,略微有些失神,自她那次在禦書房被揭穿身份之後,他們就沒有見過。算起來這還是十幾年來第一次,她再次以琅嬛的身份見他。

大皇子見到她也略有些怔,還是她先回過神來,向他見禮:“殿下。”

大殿下看着她,感慨道:“你回來了。”

她知道,他是說久別的琅嬛。

琅嬛抿嘴一笑,應是:“這幾月委屈殿下了。”說着,她斂笑肅容側頭打量大殿內的漫天白幡,凄凄涼涼一番景象,給風一吹,更添一分冷清。其實倒也說不上冷清,畢竟是一國君王的喪事,殿內梵音不曾斷過,高案上禮器祭品亦是擺得齊齊整整,足了帝王的規制。但那又如何?如今天下誰都清楚,若那繼任之事一日不定,先帝的靈柩就要一日停在此處,入不得陵中,不得安寧。

琅嬛在心中微微嘆了一聲,蘇卷冰若肯擁護大殿下繼位,哪裏會等到今日?他的态度一早擺明了,即使二皇子非龍脈,他也不會另選大殿下的。現在朝野都在猜,他這樣一拖再拖,恐怕是等着貴妃娘娘肚中那一胎。其間八月時間,正好足以讓他徹底把持朝政。

可惜的是,琅嬛回來了。

天下皆知,她不會讓他如願。她會讓大殿下順利的繼任新君。

琅嬛見大殿下神色間有疲憊,道:“這幾日,殿下辛苦。”

到底是先帝嫡長子,先帝暴逝,廢後又在前一腳去的,這宮中事務都要來問過他。琅嬛來時還聽宮人提起,大殿下這幾日每天都要來為先帝守靈好幾個時辰。

大殿下知道她說什麽,搖頭道:“我為兒臣,自當如此,談不上辛苦。”

琅嬛嘴上動了動,欲言又止,在這場合,太多話不好說起。她只好道:“我來拜祭先帝,殿下不如先回宮歇息,稍後我再去找殿下。”

大殿下點點頭,着一個公公領着她進內帳去,自己當先出了大殿回去。

一個時辰後,永寧殿。

琅嬛被宮人迎進殿內,那宮人與她相熟,徑直領着她往內室去。琅嬛頓了頓,還是站住腳,她道:“身份不便,我還是在外間等着,請進去通禀殿下一聲吧。”

那宮人似也才想起來,她原是個姑娘,的确要避男女之嫌。她忙應下,請琅嬛在外間坐下,又着人去斟杯熱茶給她,自去回禀大殿下了。

琅嬛邊打量這永寧殿,邊尋了個位置坐下。這原是大殿下寝殿,只是近年年長些的皇子都在宮外建了府,不得旨意,不可留宿宮中,這些殿便荒了些。好在宮裏人慣會見風使舵,見着如今大皇子的身份穩妥些,許多殷勤都往永寧殿來送,倒使得這殿中一如往日鮮麗,不見頹敗。

琅嬛捧着一杯茶正啜到第三口,大皇子出來了,後頭還跟着個人,走路走得歪歪倒倒,他走到正中,向她咧嘴一笑,沖天的酒氣直噴她面門。琅嬛慢慢放下茶杯,從袖中抽出一條巾帕,掩住口鼻,略嫌棄的口吻:“又喝這樣多?”

她站起身,先與大殿下見禮,而後瞧了眼那醉鬼,蹙眉道:“殿下,你怎麽任他在宮中胡來?”

那醉鬼聞言不悅,當下一腳栽進她身旁的椅子裏,擡起醉醺醺的一雙眼看他:“姐姐,你這話可不對,我哪有胡來了?正事我可一點沒耽擱!”

那人擡起臉來,若二皇子在場,只怕會驚住,這不是那日酒樓的黎公子又是誰?

最後一絲疑團揭開。

原來當初琅嬛被流放,留在京中主持的不是徐竟,而是眼前這個醉鬼,黎家宣武公二子直系雲孫,黎央。

琅嬛叫他在族中的排序,端着訓誡的口吻:“十九,你這嗜酒的習慣真該改一改。”

黎十九郎卻沒有答話,這一點不像他風格,琅嬛疑惑,捏着鼻子湊近,伸指尖捅捅他的肩膀,誰知這家夥一頭歪過去,這麽一會兒時間竟然就睡着了。

琅嬛失笑,與大殿下相視一眼,另尋了個座,請大殿下先坐下,然後自己坐下。她垂眼認真疊着巾帕,一邊輕聲問大殿下:“殿下可做好準備了?”

自然是登基為帝的準備。

大殿下卻另問她一事:“皇後的後事怎麽處置的?”

聽他問,琅嬛擡起頭看他一眼,接着又繼續垂眼疊巾帕。

不怪他不清楚,那時候他自己還被先帝囚住,外頭風聲都沒有經過他。

琅嬛想起自己聽到的消息,跟他說:“因是廢後,又适逢先帝暈倒,宮中忙亂,蘇卷冰就讓宮人直接将她屍身送回了她母家去。但她母家怕受牽連,用席子草草裹了她,扔到亂葬崗裏了。”

大殿下仁愛,聞言嘆息:“哪裏要做到這樣的程度?”他又問起二皇子,“二弟呢?如今還關在禁中嗎?”

琅嬛全神貫注的疊着,嘴上應是:“他血脈不正,雖說先帝念着恩情,尚未剝去他的皇子身份,但在目前這個風口浪尖的時候,他還是不出來為好。”她終于疊好,将巾帕收進袖中,誰知一擡眼見大殿下皺眉似是不解,琅嬛一笑,又向他解釋道,“現在殿下實至名歸,蘇家亦不敢再拿二皇子與殿下一争。殿下盡可放心,二皇子無用,性命卻能留住,也是幸事。”

大殿下沉默了一會兒,問她:“二弟他,當真不是父皇血脈?”

琅嬛怔了怔,“殿下怎麽這樣問?”大殿下沒有說話,只看着她,要在她眼中找到答案,這無聲的質問讓琅嬛心中一凜,在他的直視下,琅嬛只能強笑道:“只有廢後知道,可惜她去了。”

大殿下聞言,松了口氣,“我原以為是你為了讓我順利繼位編造的。”他有些慚愧,道,“對不住,我錯怪你了。”

琅嬛搖頭說無事,卻提醒他:“殿下仁愛,顧及兄弟之情,但不管怎樣,凡事有度,殿下日後切不可心慈手軟。殿下,你要記住為帝者,此乃大忌。”

大殿下知道她是為自己好,因而嘆道:“我明白,這個亂世,哪裏需要仁君。”他想起起先琅嬛問他的事情,問她,“現在我需要做些什麽嗎?”

大殿下仁慈,登基前的一應事務還是不要讓他接觸了。

琅嬛因而搖頭,笑道:“有我呢,殿下只管好好在宮中待着就好。”

話說到這裏,外頭天色漸漸開始黑了。琅嬛起身告辭,她此時女兒身份曝光,不好再與大殿下相聊至深夜,這裏又是宮中,諸多避諱。更何況,她一回來就直接進了宮,但此時還有好些事情放在她案頭,等着她處理呢。

那是一場與蘇卷冰的角鬥。她知道艱辛,但期待。

大殿下将她送到殿前,她手上牽着黎十九郎的袖子,不知他是太累還是太醉的緣故,歪歪倒倒站着,似乎都是睡着的。琅嬛無奈,伸手一把擰住他的臉,令他驚醒過來。

琅嬛複看向大殿下,請他止步:“殿下,回吧。”

黎十九郎剛剛驚醒,見狀忙也道:“殿下留步。 ”

夜色慢慢壓下來,連着夜間寒意一同壓在她身上。她緊了緊領子,與黎十九郎并肩一起往宮外去。身後漸漸拉遠,那是一處黑壓壓的無底洞,壓抑又沉郁。她現在走得出去,可她終究還是會回去的。

她暗自失神,黎十九郎的聲音響在耳邊:“姐姐,你不能瞞住殿下一世的。”

她驚醒,風進了脖頸,她不禁縮了縮脖,又聽見十九郎壓低聲音,與她道:“姐姐你也得為自己着想,殿下一旦繼位,你可想過自己如何自處嗎?”

是呀,殿下一旦繼位,她為女子,又該如何自處?

黎十九郎跟她一一分析,眼中絲毫不見醉意:“姐姐是繼續為官,做千古第一女相?還是入殿下後宮,成為姹紫嫣紅中的一枝?若為官,最初幾年,殿下興許會惦記着與姐姐的情誼,君臣佐使。可時日一長,哪個帝王能容忍一個女人在自己面前指手畫腳?哪些官員能容忍一個女人壓在自己頭上?可是若入宮去,以姐姐之才貌,黎家之門楣,哪裏能甘為妃嫔?姐姐一朝為後,殿下則必舍棄現在的原妻,殿下什麽性情,姐姐想必比我清楚。”他直直望過來,看她的眼,“殿下會愧疚,會自責,會對那個女人越來越憐惜,或許還會因此如鲠在喉,對姐姐生怨,致使帝後決裂。而姐姐呢?空有一身才華,卻被縛在後位之上,哪裏也去不得。”

他眼睛炯炯,不容她避開:“姐姐你該想一想,這是你要的未來嗎?”

琅嬛沉默,十九郎又道:“還有蘇卷冰,那厮狂妄,成日裏诋毀姐姐聲譽,但想來三千裏相送情義不假,這樣一個人,姐姐也是動心了的吧?既如此,為什麽不為自己和他謀一個出路?難道姐姐你真的甘心嫁給大殿下嗎?”

聽他言語無忌,琅嬛也不惱,只道:“現在不是想這些事情的時候。”

黎十九郎卻輕笑一聲,似是在嗤笑她的逃避。他想了想,還是告訴她:“蘇卷冰前些日子來找過大殿下,當時我也在簾後聽着。”他在夜色中打量她的神色,見她似乎不意外,笑着嘆一口氣,道:“看來姐姐大概也知道,不錯,蘇卷冰他來找大殿下,正是直言殿下應仁賢讓位。他說他絕不會擁護大殿下,但天下亂起,我邾也無法獨善其身。可他為将,姐姐為相,定能為我邾國開疆守土,再創百世基業。他言語雖然放肆,可是句句在理,在這亂世,單有他,無用,單有姐姐,也是無用的。”

十九郎一笑,給她指天上始影、琯朗雙星,說道:“你們就像天上雙星,注定兩相輝映。缺一不可。”

琅嬛怔怔望着天空,問他:“大殿下聽後怎麽想?”

黎十九郎反問她:“姐姐不是察覺到了嗎?”

琅嬛在心中微微嘆口氣,以殿下今日的狀況看來,他似乎有些動搖,不然絕不會多過問她二皇子的身世。但她嘲諷一笑:“即使殿下被說服,也是殿下為這天下蒼生着想。他巧言令色,安得就不是好心。”

黎十九郎奇怪的看她一眼,忽然笑了:“姐姐,你或許可以換一個角度想一想他。”

琅嬛抿緊唇。

她明明清楚,黎十九郎搖頭嘆氣,揭開那一層紗:“他是在為你和他之間謀一個出路。一個不用你死我活的出路。”

琅嬛沉默下來。她何嘗不知道他的用意,可是她活得不如他肆意,她顧及大殿下,顧及數十年的情誼,寧肯去拼一身血肉模糊,也沒辦法應下來。他知道,所以轉而去說服大皇子,讓她沒有顧及。

黎十九郎道:“若大殿下被說服,姐姐你再堅持又有什麽用?”

琅嬛嘴角泛起一絲苦笑,她喃喃:“可是哪兒有真的出路?”

她的話語太小聲,夾在呼呼風中,不知會落進哪一只孤雛的耳中。

黎十九郎沒聽清,問她:“姐姐?”

琅嬛安頓好心情,跟他另提一事:“遺書在你那裏吧?”

黎十九郎一愣,回答道:“是。”

琅嬛問他:“遺書裏是什麽內容?”

黎十九郎道:“一些煩瑣的前塵往事而已。”話到這兒,他知道琅嬛關心的不是這個,忙掐住話頭,再四下看看,随後附耳小聲與她道:“最後寫明了二皇子的身份。”

琅嬛神色一凜,也低聲道:“遺書處置了嗎?”

黎十九郎哈哈一笑:“自然。”笑着笑着,神色也收斂,認真道:“此事除了姐姐,我誰也沒告訴。”

琅嬛點頭,贊同道:“壞事,由我們去做就好。”

二人說話間到了黎府前,琅嬛當先上階,回身對黎十九郎道:“夜深了,你也回去吧。”

誰知黎十九郎徑直邁上前階,拉環叩響了大門。

趁着仆從應聲開門的間隙,琅嬛蹙眉問他:“怎麽不回你自己家中?”

黎十九郎又裝出一副醉醺醺的模樣,乞憐道:“姐姐你行行好,先收留我這幾日。”

京中最近的事情,都是他在處置,許多細節她尚不知道,因而問他:“怎麽了?”

黎十九郎提起來就氣憤:“姐姐,你知道嗎?前些日子蘇卷冰派人去将那些黎家棄子盡數屠殺,若不是當夜我見機快逃掉了,此時哪裏還有我?可那厮還不止,又不依不饒派了人去尋我的蹤跡,誓要将我殺了,害得我這些日子都躲在大殿下宮中不敢出去。”他咬牙切齒道,“姐姐,這個仇你得幫我記着!”

琅嬛當先一腳邁進府內去,一邊哭笑不得回頭看他:“那你适才還幫他說話?”

黎十九郎屁颠颠跟在她後頭,自辯道:“當世之下,除了姐姐,就數他才略出衆,我同為男人,與他惺惺相惜,為他說幾句,也不足為奇吧?”

琅嬛狀作若有所思的點頭:“嗯?”

黎十九郎聳肩,老實交代:“他當時那番話,說服了我。”

琅嬛噗嗤一聲笑出來。

黎十九郎站住,琅嬛察覺到,回過頭看他,只見他神色認真地道:

“當然最重要是,我希望姐姐幸福。”

“如果他能給你——”

作者有話要說: 小十九真可愛。

☆、一落索

自琅嬛歸京後, 朝中文臣似是得了主心骨, 不再終日惶惶。有與她相熟的官員請她複職,琅嬛搖頭不應, 稱未得旨意,不敢以己女身再亂朝綱。至于回京後的一應事務,她亦盡數交與黎央處置,自己只整日閉門在府中彈琴賦詩。

黎十九郎向她抱怨的時候,琅嬛正坐在廊下彈琴, 她剛剛撥完尾音,聞言,擡眼道:“留你在府中,自然不能讓你白吃白喝的。”

黎十九郎叫冤:“自家人,怎這樣生疏呀!”

琅嬛忍笑解釋道:“先帝只允我回京,尚未許我以女子之身再次任職,我此時若不自量力,妄擾朝政, 名不正言不順,日後又如何叫人服衆?”說着,笑瞥他一眼:“你還得感謝二皇子,他可為你謀了一個好職位。”

黎十九郎嘆道:“那我得辛苦到什麽時候?朝中盡是些瑣碎事情,讓我覺也睡不好,酒也喝不得。”

琅嬛只笑:“快了。”

她已經暗中聯系上郭大人,郭大人手中兵馬十萬,若盡力為之, 能與蘇卷冰暫時僵持一月餘,到時候大皇子率先登基為帝,再有陽城徐家的兵馬相助,料想即使是蘇卷冰,也回天無力。

黎十九郎卻提醒她:“若那厮被姐姐逼急,轉過頭來又擁護二皇子,又如何?”他低聲道,“遺書下落不明,他大可以此為由為二皇子洗清冤屈。他手中兵馬又遠勝我們,到時候逼宮,血流成河,又該如何?”

琅嬛冷笑一聲,“哪需要我逼急他?”她從袖中取出一張紙,遞給他看,“他暗中一直在為二皇子籌謀。”或許皇後留有只言片語,叫他确信二皇子的血脈是真,所以他為之籌謀。也或許他只是想擁護一個人,管他是真龍還是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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