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 (15)
貓,反正以此威脅大皇子,也為自己留退路。
管他真想什麽呢,總之不是好心。
黎十九郎大吃一驚,接過紙來仔細看,越看面色越發白:“枉我以為那厮對姐姐情根深種,誰知道他竟然——”
琅嬛随手撥琴,“铮铮”地幾聲,如驚濤拍岸,驚醒了黎十九郎。黎十九郎揣着小心去瞧她神色,但看她并不吃驚,不知道是已經緩下來,還是早已料到。
琅嬛當然是早想到,她不怎麽在意地道:“先不論大殿下如何抉擇,五日後,郭大人一臨京,殿下便登基。”
見黎十九郎又似吃驚,琅嬛不禁笑道:“你年紀小歷事少,自然會被他巧言令色騙了過去。”說着,正色訓誡他道,“事關萬千人生死,除了自己,怎可再去信旁人?”
黎十九郎讷讷應下,又問她:“姐姐,五日時間會不會太匆促了?”
“一早準備好的事宜,不匆促。”琅嬛搖頭,解釋道,“況且他現在一定還以為我們在靜等大殿下作出選擇。選這個時間出手,正好攻其不備,是好時機。”
黎十九郎悚然:“姐姐,他與你之間——”真有情義在嗎?
這兩人算計起對方,當真絲毫不手軟。
琅嬛卻一笑,看向他,認真道:“這才是我,這才是他。”
為情所絆,是世間小兒女。他與她,從來與衆不同。
卻說黎十九郎這邊聽了琅嬛半晌訓誡後,悶悶的回朝中去繼續處理事務,誰知在途中恰好遇見行色匆匆的徐竟。
他認識徐竟,當下先叫住他:“徐大人?”
徐竟見是他,忙放緩了步子,一把抓住他的袖,略失态地問道:“你姐姐呢?”
“姐姐在府中彈琴。”黎十九郎原先還慢慢地在說,但見他神色不對,不禁去問原由,“發生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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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竟神色嚴肅,說道:“郕國發兵四十萬犯我邊境。”
黎十九郎吓了一跳。前些時候郕與郈才停戰講和,休養民生,怎麽這會子反而轉道遠攻起了邾國?
他醒過神來:“徐大人,這會兒得趕緊去找蘇卷冰那厮啊!”蘇卷冰為指揮使,手握一半虎符,若他親赴邊疆,以他威名,何懼郕國四十萬兵馬?
徐竟聽他這樣說,面上漸漸有了愠色。他沉聲道:“蘇卷冰稱,時局有異,未有新君旨意,不敢冒然發兵,妄擔亂臣賊子的稱號。”
黎十九郎一窒,大駭:“他,他這是在逼殿下讓賢!”
琅嬛在府中得知這個消息之後,沉默地在廊下站了許久。
瑤草與白蘋不敢去擾她,還是門房前來禀告,說是一位蘇大人遞了拜帖,請見黎大人。
尚不見琅嬛有什麽反應,隔窗還在為前事焦頭爛額的黎十九郎聽聞動靜,撩起袖子趕出來,氣勢洶洶道:“那厮還好意思入我府來?”他四顧,吩咐衆仆,“來人,給我亂棍将那厮打出去!”
“胡鬧!”琅嬛輕輕淺淺擱下這句話,徑自下了廊,并随口回了門房,“請他去書房。”
眼睜睜看她路過自己,黎十九郎不由一愣:“姐姐,那個混蛋你當真要見?”
誰知琅嬛步子一拐,入了一條小徑,看着竟是回房的路。她聞言,回頭一笑,“黎大人,是請見于你呢。”
“黎大人”三字她咬得緊,聽得黎十九郎驀地明白過來。
她才不想見那厮呢。
黎十九郎聽從琅嬛的話,直接往書房去。
一路行過去,他竟略有些緊張。此前他不曾見過蘇卷冰,只聽過那厮惡名,原以為是個潑皮無賴,僅憑着蘇家權勢才爬到那樣高的位置。故而他一向不屑,哪怕那厮差點要了他的命,他也沒放心上,以為是巧合。直到那時在簾後,随耳聽那厮說過那樣一番話之後,他才真的滿心佩服,再想起那厮三千裏相送姐姐的情義,更覺得是大丈夫所為。可現在思及姐姐,又是滿心的糾結,不知如何面對。
他不禁停步伫立在書房前,隔窗看進去。因背着光,只看得清內裏站着一人,似乎局促不安,不停在房內踱步。
他心中一哂,那厮竟有這副狼狽模樣,果真如姐姐所說,自己年紀小歷事少,竟然聽進了那些唬人的話。
他輕咳一聲,推門而入,嗤笑道:“蘇大人。”
那人應聲回頭,也道:“黎大人。”
是高亮的嗓音,不似上次簾後所聽,疏慵傲慢。
黎十九郎一怔,看清那人長相,大驚道:
“怎是你這廢人!”
蘇繁也大驚,手指他,驚愕道:
“怎是你這纨绔!”
黎十九郎一哼,自去案後坐下,自顧自翹起二郎腿,一邊問他:“你這廢人入我府來,所為何事?”
“沒想到你這纨绔也有大用。”蘇繁見是他,也不局促了,開門見山直接道:“我小叔讓我來,正是為新君繼位之事。”
黎十九郎大笑,神色頗有嘲諷之意:“新君?是哪一位?我怎不知?”
蘇繁正色道:“七殿下天性恺悌,宜為帝。”
黎十九郎一怔,蘇繁繼續道:“還要請黎大人好好斟酌。”
他喃喃道:“這,我拿不定注意。”
一國新君,就這麽定下了?
前愁舊怨呢?
蘇繁聽他說話,焦急道:“哪裏是讓你這纨绔拿主意!”那話中“黎大人”分明不是指他。
黎十九郎尚轉不過彎:“這樣事關重大的一句話,就讓你這廢人來傳?那厮怎不親自前來?”
就算算定大皇子會讓賢,冊立新君這樣的事情難道不是應該兩個人坐下來,喝一壺茶,再在宗親之間仔細挑選嗎?
那厮以為自己一句話,姐姐就會真的聽從嗎?
狂妄!自大!
蘇繁如他一般,也是百般不得其解,最後只道:“小叔他說,她懂得。”
黎十九郎忍不住跳腳,這兩人,這兩人!做事情像打啞語,弄得誰也不明白。
黎十九郎匆匆往後院去,琅嬛正好換了衣服出來,見他行事倉促,不由蹙眉,訓誡道:“君子之風何在?”
黎十九郎讷讷停住腳,但見她換了服飾,這又是大晚上的,不由驚奇:“姐姐這是要去哪兒?”
琅嬛神色郁郁,瑤草替她道:“大殿下宣見。”
黎十九郎“啊”一聲:“這樣快?”
這樣快,大皇子就做好了抉擇?
琅嬛不理會,另問他:“剛剛在書房都說了些什麽?”
黎十九郎如實回答,琅嬛輕輕“哦”了一聲,也不再言語,攜瑤草直往大皇子府邸去。
瑤草在途中問她:“小姐早知來人不是蘇大人,所以不見嗎?”
琅嬛搖頭,坦然道:“不知。但我知他意。”
她深深呼一口氣,轉頭吩咐瑤草:“去信告訴郭大人——”
她看向前方,眼中酸澀,聲音也帶着難言的苦楚,但在夜風中卻清晰:
“黎家将與蘇家攜手,共擁七殿下為新君。”
☆、感庭秋
夜深, 大皇子府邸前仍點着燈。
琅嬛受人引進, 直往前院書房去。她略垂了頭攏袖向前走,忽然一道輕香傳來, 她不由緩了緩步子,随香側頭去看一旁的轉廊。
庭院深深,簾幕重重,她一眼看見廊下有人。
廊下人見她看過去,斂衽向她一禮:“黎大人。”
燈不及挂在廊前檐角, 琅嬛看不清那人是誰。但想來敢在皇子府邸前院似閑庭信步的女子,除了那位的身份,也沒旁人了。她故而恭敬回禮,口中連稱:“夫人此禮,萬不敢當。”
那夫人轉步出廊,庭下燈盞照亮她容顏,正裝之下是端莊溫婉的模樣,與她行事無二般。她當先握住琅嬛的雙腕, 托她起來,笑語溫柔:“不須多禮,請起。”
琅嬛應喏,那夫人又執起她手,望向她适才所看之處,唇邊含笑道:“是木樨開了呢。”
琅嬛聞言亦擡眼看過去。可是夜濃月疏,縱使再加上兩三點燈燭,又哪裏能瞧得清它的好顏色呢?但她明白她的意思。
她垂睫, 應諾:“何須淺碧輕紅色。”
夫人笑接下句:“自是花中第一流。”
領路的小仆出聲打擾她們:“夫人,殿下還在書房等着黎大人。”
夫人颔首,放她離去:“那快些去吧。”
琅嬛與她拜別,随小仆一路去往書房。書房內黑漆漆一片,小仆在外輕喚幾聲,不見裏頭有動靜,不禁為難的看向琅嬛,小聲道:“殿下近些日子勞累,許是睡過去了。”琅嬛聞言沉吟,随即推門而入,房內黑暗與外間夜色瞬間融在一處,像個無底洞。她不遲疑,直接邁步進去,雖留心小聲,卻仍驚動在偏房裏沉思的人。那人原睡躺在榻上,聞她聲響,便起身點燈,一邊吩咐小仆道:“退下吧。”
燈亮起來。
小仆應聲而退,順手帶上了門,留一室燭影搖紅,微弱卻堅定的,慢慢滿溢整間屋子。
牆上一人影子忽動,琅嬛跪下叩首,請罪道:“琅嬛無能,累得殿下如此境地。”
大殿下一驚,忙上前扶她起來:“如何能怪你?”
琅嬛卻不起,俯首三叩,聲聲皆響。
這架勢吓得大皇子趕緊伸手攔在她額與地之間,防止她再叩首。他手抵在她額上,帶着夜間的涼,輕柔的蓋在她額角撞青的一塊。她一時不再動作了,只是仍然保持俯首的姿勢,良久後,直到大皇子手都有些麻了,忍不住出聲調侃她:“都多大了,還頑皮。”
這話剛出聲,大皇子忽覺手中濕潤,他一唬,強制扶起她的身子,她擡頭,淚竟流了滿面。
她滿目自責,大皇子看她神情,不由一笑,随地一坐,與她齊視。他道:“我知道,若我不出聲,你一定會為我成全。”他看着她,強調這件事,“是嗎?”
琅嬛紅着眼,應他:“殿下此時若改心意,我定會盡力為殿下妥善。”
大皇子得了她這話,放下心來,随即苦笑:“我已經遣人去回複蘇卷冰了,來不及了。”他又道,“你知道的,我斷不可能眼睜睜看邊疆戰火起,而自己卻身陷這奪位之争的。”
琅嬛點頭,大皇子仁心仁德,誰都猜得到他的選擇。大皇子看着她,又道:“你亦心系百姓,我知道,即使這一刻你選擇我,但辜負了千萬百姓的性命,你一定于心不忍,日後自責會更盛的。”
大皇子語中憐惜:“既然如此,我們不如都成全自己。”
琅嬛啜淚:“殿下……”
大皇子笑揉她的頭,一如十多年前的熟稔,他刮刮自己鼻頭,笑話她:“真是小姑娘,怎麽愈大,反而愈愛哭了?”
琅嬛見狀,擡袖将淚拭幹,但看大皇子眼中疲倦,卻仍然笑着安慰她,不由心酸,淚又牽出來。她強行忍住,擠出一絲笑來,也作兒時言語,嘟哝道:“殿下從前何時見我哭過了?”
“從前沒見,今日見着了。”
大皇子從地上站起身,順手也拉她起身。燭光微弱,但仍然看得見她額角青腫,有滲血的跡象。
大皇子蹙眉,怨她:“好好的,一進屋就給我磕頭,還磕得這樣狠,真當不疼的嗎?”話雖這樣說,大皇子還是揚聲叫了外頭候着的仆人去請府內大夫來。
琅嬛擡手摸了摸額角,不由嘶一聲,果然腫得老高,一觸就火辣辣的疼。大皇子笑她:“這會兒知道疼了?”
琅嬛輕輕嗯一聲,大皇子看着她,良久才嘆道:“我知道你是覺得愧對于我,可這是我的選擇,早在你回京之前,我就已經動搖了。再說,這是亂世,哪裏需要仁君?這實非是你無能,是我懦弱罷了!”他負手走到窗畔下,望月感嘆道:“命中非我的,何須強求?”
琅嬛秉燭跟上去,窗外夜來風,掃一地落紅。她一時恍惚,也許一個時代快要過去了。
門外有仆叩門,大皇子從滿腔思緒中回神,着人進來。
是府中大夫。
大皇子揮手讓他給琅嬛瞧傷,自己也湊上來,一邊仔細看,一邊關切的問:“如何?”
大夫仔細瞧了瞧,回禀他:“無事。”從藥箱裏選出一只藥膏,遞給大皇子,道,“塗抹此藥,不久即可盡愈。”
大皇子接過藥來看,猶自不信,再三問大夫:“不會落疤吧?”
等大夫再三表示不會之後,大皇子才籲了口氣,放大夫出去。
大夫走後,琅嬛從大皇子手中接過藥膏,自去銅鏡前塗藥。這次換大皇子秉燭替她照亮鏡中模樣,琅嬛瞧見鏡中自己,額角紅紅,眼睛紅紅,鼻頭紅紅,難怪大皇子笑她還是小姑娘。可不是小姑娘嘛,哭一會兒,鬧一會兒,倒叫大皇子反過來勸慰她。明明他才是最心灰意冷的人。想到此,她不由嘆一口氣。
大皇子以為她是嘆息額角的傷,連忙寬慰道:“大夫說了,塗了藥,傷疤自會好的。”說着,還嫌她塗得不上心,直接伸手隔空指揮她:“這兒,這兒塗一點。還有那兒,你多塗一點,別省着用,回頭我着人再将這藥膏送去你府上。”
琅嬛沒忍住,一時笑出淚來。這下好了,真是小姑娘了,哭過鬧過,又讓人給逗笑了。
大皇子見狀,收了手,看鏡中的她,也笑起來。隔了一會兒,他沉聲道:“你一準是故意的。”
鏡中人怔住,回首看他:“什麽?”
大皇子自己湊身到鏡前,對鏡找出一塊疤痕來,指給她看:“你看看,這是當年為護你而摔的疤。”
她記得。那時候頑皮,從假山上摔下來,是大皇子緊緊護住她。她只是暫時崴了腳,他卻磕破了頭,還留了疤。
她那時事後得知,本想跟着娘進宮去瞧瞧他的,可是無奈被罰跪在家廟之中,一時半會兒脫不開身。後來得了閑,可是哥哥卻漸漸不好了,再後來她頂替哥哥身份避在府中苦讀,一直到幾年後再見到他時,這事情早被她抛幹淨了。
她面有唏噓,去瞧那疤痕。小小的,不注意似乎瞧不見,但卻是存在的。她指尖挑一點藥膏,點在那疤痕處,動作輕柔,一邊問他:“殿下這個疤,當真不會消掉了嗎?”她其實是知道答案的,複而嘆氣,滿是懊惱,“當初年少無知,不想竟害得殿下如此。”
大皇子笑她:“都十幾年了,哪裏還能消掉呢?”
琅嬛遂停了手,懊悔得不行。大皇子道:“你看,十幾年前的事,不過就留了疤,你尚懊惱不已;而今日你為我磕破頭,可曾想過,我也會為此懊惱?”
琅嬛一愣,大皇子端起架子教訓她:“你我相識二十多年,以前不是君臣之別,今後也不會是。所以,不要以我為負擔,你要記得,你從不是一個人,你身後有黎家,有萬千讀書人,你應為表率,做出一個利國利民的選擇,而不是以私情廢立,反就我這個庸才。”
琅嬛勉強一笑:“殿下……”
大皇子止住她的話頭:“我約了蘇卷冰明日相見,你替我去見見他。”
作者有話要說: 文中對詩,因大皇子夫人以告知桂花名頭,來先試探琅嬛是否有意嫁給大皇子,使大皇子停妻再娶。随後琅嬛答那一句“淺碧輕紅色”是指牡丹這種正室之位她不在乎,表明她無意嫁于大皇子。夫人聽聞之後放心,然後順應下句,贊她氣節。詩出李清照。特意說明是因為當時給我一個朋友看,她說看不懂…有點心痛,捂心口。
☆、點绛唇
琅嬛領了大皇子的命, 第二日不得不去見蘇卷冰一面。
她原先是有些惱他的, 恨他拿邊疆戰事、百姓性命為柄,逼大皇子讓賢。可現在當她赴約, 又覺得他也沒什麽錯處。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不就該是他與她嗎?他倒一直是他,她卻有些顯露姑娘家的心性,頗瞻前顧後起來。
這可不好。
念及此, 她遂冷了神情,掀袍幾步登上樓,去會他。
隔間內,蘇卷冰正低頭斟酒,簾子被打起來,他帶笑擡頭,送上手中斟滿的一杯酒,笑道:“今日就是中秋。中秋桂子, 兩相得宜,琅嬛,你來嘗一嘗這桂花酒……”
他像個邀寵的小孩,大步上前,将酒杯遞到她手裏,“那年中秋,我在郈都曾喝過一次,覺得适景, 想你也嘗一嘗。”
琅嬛不由蹙眉,如今京中人心不穩,全因他幹的好事,可他現在竟有心情與她飲酒?她不看他,手上也避開,繞過他徑直去落座,道:“我不喝酒。”
這是胡說。
那些年為着應酬,與旁人推杯換盞多少次,她不說,他心裏也有數。
但他毫不在意,拿着酒杯走過來,在她身邊落座,先自飲盡杯中酒,随後擱下杯子,嘆道:“我知道你惱我。”
他自訴道:“可是我不如此做,新君繼位一事只會一拖再拖。這原也沒什麽,我有耐心,也有時間等大皇子去慢慢琢磨,心甘情願的讓賢。”他忽然一笑,看着她:“但你不會等。”
琅嬛默不吭聲。
“我一直有讓人去監視郭大人,你和他之間的來往,我也知道。”他道,“我不是傻子,這當口,你想做什麽,我能猜到。”
琅嬛反口诘問:“你亦暗中為二皇子籌謀。”
蘇卷冰不否認,卻道:“這不一樣,你所謀是想先發制人,我所為,只是以防萬一,後發制人。”
琅嬛偏過頭去,小聲道:“誰要聽你說。”
“沒這個道理。”他似乎無可奈何,“準你籌謀先機,卻不許我布後手,見機反悔?”
琅嬛啞口,良久,賭氣自端起桌上另一杯已斟滿的酒杯,至唇邊一飲而盡。
她看着蘇卷冰,挑釁道:“這才是反悔。”
先前言明不喝酒,現在卻飲下,是為反悔。
說到底,他是一早備着底牌,等着随時随地回擊。
這哪能稱得上反悔?明明是早有準備。
她氣哼哼将酒杯擱在桌上。
蘇卷冰才不管她自己鬧別扭,笑眯眯看她飲完,适當提醒:“這一杯,是我的。”說着,彎了嘴角,語意含糊問她,“滋味如何?”
不知是說酒味,還是別的什麽。
琅嬛面上一紅,但自若收回手,點評道:“此酒不醇惟香,如美人在皮不在骨。不好。”
蘇卷冰起身去夠桌上酒壺,為她适才用過的杯子再添滿,随後怡然拿起,貼着她唇貼過的地方,同樣一飲而盡。飲完猶不止,還砸吧嘴,回味道:“本就是應個景的酒,端一派附庸風雅,何必太較真。”偏頭一看,琅嬛正咬着牙恨恨看他。
他一笑,再斟,舉杯贊道:“一種不生明月裏,山中猶教勝塵中①。如此意味賦予酒中,怎能說它無骨呢?”手一動,似乎又要飲盡。
琅嬛氣急,伸手來奪他手中這杯,他手一擡,避過她。她不依不饒,起身再來奪,他眼中帶笑,亦起身逗她,從這手換到那手,就是不讓她搶了去。
她略矮他一拳,加之她尚自持身份,不如他無賴,将耍得她團團轉。她一氣,索性不奪了,抱手看他,冷笑:“随你了。”
他笑着站定,手高高舉起,挑釁她:“輕言放棄?”
她哼一聲,“與你這無賴,何須認真?”
他一怔,她趁這一空隙,飛身過去攀住他手,想要去夠酒杯。誰知他在誤她,見她上當,唇角揚起得逞的弧度,趁着這個機會,順勢将她攬在懷中。
咣當一聲,酒杯落地。未及她反應,他先一笑,低頭輕咬她的唇。腳邊河水淌了一地,無人問津,花舟自橫。
她的唇還留有桂花的馥郁香氣,他喟嘆。
果然杯沿得來終覺淺。
他不知足。
這感覺于琅嬛而言亦是熟悉。帶着風,帶着雨,席卷她。②
“滋味誘人。”他抽空點評。
她手本抵在他胸前,聞言狠狠掐他一下。
他吃痛,卻滿足的笑起來,擁她更緊。
說什麽中秋日“天涯共此時”、“不堪盈手贈”?他此時美酒在唇畔,愛人在懷裏,他的心意在她手中。分明該謂之團圓。
這樣看來,全是詩詞誤人。
這真是一個讨喜的節日。③
還是她先記起此行的目的,推開他,蹙眉怪他一早存着壞心思:“說正事!”
他笑得無辜:“不怪我,全怪酒意醉人。”
她不信,這寡淡的桂花酒能有幾分醉意?她掙出他懷抱,自往另一邊去。若再與他癡纏,誰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将事情談妥?
可惜天意弄人,她将将踏出兩步,竟一腳踩滑地上酒杯。她驚呼一聲,向後仰倒去。
蘇卷冰輕笑,張手任她落進懷中,嘴上還不讨好,逗她,“也怪你,投懷送抱。”但看琅嬛神色一變,又是要惱他的模樣,趕緊端正态度,肅容道:“說正事,大皇子既已經讓賢,那就這幾日趕緊定下新君繼位之日。”
琅嬛原本氣哼哼,聞他言,緩了緩氣,直接問他:“你何時發兵邊疆?”
蘇卷冰道:“新君繼位之日。”
琅嬛雙眉一蹙,道:“待準備妥當一切事宜,最快也要十日。十日,或許郕國都攻進河東了。”
蘇卷冰搖頭笑道:“別将我朝将士看得這樣窩囊。再者,我既然得了大皇子之諾,自然會手信一封,命河東将士前去與郕軍僵持一陣。你放心,只等新君一繼位,我軍就開始反擊。”
琅嬛無言。他到底是不相信大皇子,想要親眼見到新君繼位。
他承認:“大皇子雖然仁心仁德,但處于他那個位子,與皇位失之交臂,想必也有懊惱。我留守京中,只是以防事有萬一。”
琅嬛嗤之以鼻:“大殿下為人如何,我知之甚多。他既已經承諾,必然會應諾,不然你還想怎麽樣?”
蘇卷冰道:“我想過了,你我可假新君之旨意,先封先帝諸子為王,命他們前往封地。到時候,我會埋人殺于路上,當然,未免太過,其餘庶子可不計,但唯大皇子與二皇子,一定不能放過。”
琅嬛愈聽愈心驚,待聽到最後,不由出聲斥責他:“大皇子既然已經讓賢,你為什麽還想着要去奪他性命?”
蘇卷冰肅顏:“你我既已經決定擁護新君,自然該站在新君立場設身而想。你要留大皇子一命,可是你想過沒有,等日後新君一長大,大皇子作為嫡兄,又該如何自處?只怕他到時候再謹言慎行也無用,因為新君一旦曉事理政,大皇子就會是他眼中患,一日在,一日是。既然如此,不如現在就将他殺了。大皇子與二皇子沒了,一來正好斷你我之間妄想,二來,也是向新君表态。”
琅嬛不可置信:“你如此狠心?二皇子與你蘇家向來一派,你要殺他,竟然都能說得這樣漫不經心?”
蘇卷冰不屑道:“二皇子與蘇家如何,幹我何事?”他尚記得二皇子瞞着他向先帝揭露她身份,欲置她于死地一事,還有當他面出言辱她,他都記得。當時不怒,只是時候不到,現在是時候了,他自然睚眦必報。
這些不必說與她知道,他只道:“我說給你聽,不是詢問你意見。總之你別管,新君繼位一事,交與你負責了。”
這是提前知會她,讓她別多管閑事?
琅嬛心中恨,氣極地站起身,一揚手将酒壺打在他身上。因存着意,氣力不小,但他不躲不避,亦一聲不吭,任她酒壺擊中。只見桂花與酒盡灑他身上,頗為狼狽,她卻猶不解氣,冷聲道:“你休想!我絕不會拿大殿下性命與你合謀。”
蘇卷冰只跟她說清事實:“你攔不住我。”
她啞口。的确,他手下武将士卒多不勝數,若要暗襲,她攔不住。
但她與大皇子二十幾年情誼,助不了他奪位已經慚愧,現在若還護不住他性命,那她哪裏還有顏面活下去?
念及此,她硬聲道:“好,好。那我就學你蘇大人,千裏相送。殿下在,我在,若我無能,護不住他,那我就跟着他一起去死!”
蘇卷冰聽得面色鐵青,質問她,“他哪裏值得你這樣為他?連自己命都不要了?!”
琅嬛抿緊唇,片刻後只道:“我倒要瞧瞧,蘇大人有多狠心。”
她說完,徑直打簾子出去,不看身後蘇卷冰是何神情。
作者有話要說: ①出自白居易《廳前桂》
②這一句,請“好好”的品味一下,點透說出來,不太雅(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