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真蘇·打臉·(3)

那個貴少爺是一夥兒。他連帶着他們一同恨起來,粗魯的用手撥開他們就往外頭跑。

他一刻都不想在這裏呆着。

身後傳來娘的斥責,

“站住,你給我回來!”

他不理,一個勁往外跑。如果可以,如果可以,他真的不要有這樣一個娘。

半夜,二虎揉着惺忪的眼找到他。他那時正躺在樹上枕臂看星星,二虎只好靜靜在樹下站着陪他。

站了很久,二虎有些困,慢慢靠着樹幹睡着了。

他看着天上繁星點點,聽着樹下熟悉的呼嚕聲,心情慢慢平靜下來。天快亮時,他利索下樹,順便踢醒二虎,二虎打個哈欠醒過來,沒心眼的問他:“沒事了?”

“嗯!”他背着手往前走,二虎拍拍臉跟着他,誰知他突然停了步,二虎止步不及,撞到他身上。

二虎迷糊的問:“又怎麽了?”

他回頭道:“以後叫我少爺!”

二虎道:“你不是本來就是少爺嘛!”

蘇卷冰在心中苦笑,他倒寧願去當個門房的兒子。

二虎醒過神來,終于想起問他:“老大,你昨天怎麽了?”

蘇卷冰作大人模樣,揮揮手,雲淡風輕:“沒什麽。”但到底小孩氣,憋了一晚上,忍不住傾訴,“二虎,如果,我是說如果,你娘是一個大戶人家的婢女——”

二虎打斷他:“我娘就是你府上的奴役啊。”二虎睜着眼迷茫的看他,“你在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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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卷冰莫名有些煩躁。他才不是在乎娘是不是如那個人口中說的“賤婢”,他…他只是不願意看見娘那樣卑微。

在他心中,娘一直是高貴的,不可攀的。他以前想過,也許娘是落魄家族的貴小姐,因緣巧合才來了這兒,生下他。可是今日見娘用那樣卑微的态度對那個貴少爺,他才忽然醒悟過來,這才是娘嗎?

可是他真的不在乎這些,他只是…

蘇卷冰想了好久跟二虎打比方,“那如果在你面前,你娘向我奴顏婢膝,但我還對你娘不尊重——”

他只是為娘不值。娘不該對任何人奴顏婢膝。

誰知“啪”一聲,蘇卷冰又遭一拳。

二虎憤憤道:“就算你是少爺,我也要打你。”

蘇卷冰咧着嘴角叫痛,順手一巴掌拍在他頭上,“打個比方,打個比方你懂不懂?”

二虎捂着腦袋喊冤,蘇卷冰咧着嘴看他,不知怎麽慢慢笑出來。

他沒有做錯。

他們再次回去時,府裏竟是一片新景況。

二虎娘招呼他先往二虎屋裏就一就,并跟他解釋道:“府上昨晚來了京裏本家那邊的人,據說是回來祭祖的。這會兒外頭忙亂,小少爺先和二虎在這兒一處玩耍,等前頭忙過了,再去見一見那些本家的太爺們。”

蘇卷冰默不吭聲,自己往二虎屋裏走。

他知道,二虎娘是怕他現在出去又和那些人争執起來,讓他娘又給氣病了,所以先讓他躲二虎屋裏。

等到下午,外頭動靜終于小了。蘇卷冰見二虎娘不在,和二虎也沒什麽好玩的,他嫌無聊,索性出了屋,打算回自己房裏去。

路過正廳時,他聽見裏間傳來娘的聲音。他腳下步子略一停頓,最終還是管不住腳,去躲在窗畔下偷聽。

娘的聲音一如既往,只是如今似乎帶了些懇求:“三老太爺,明日大哥兒進家廟祭祖,可否也将冰兒帶進去?”

他娘口中的三老太爺不耐煩道:“他是什麽出身?你又是什麽出身?還妄想同大哥兒一起進家廟祭祖?也不怕污了大哥兒身份。”

他娘低聲道:“冰兒也是蘇家的血脈……”

三老太爺怒道:“什麽血脈?那是恥辱!要不是大媳婦護着,你覺得你們母子兩人還能在這白水活下去?”

蘇卷冰在窗畔下攥緊雙拳,下一刻,他就忍不住想要沖進去,将那個什麽三老太爺狠狠揍一頓。

一雙手攔住他。

他擡起頭,那雙手的主人是個年輕的女人,她見他有擺脫之意,忙擡指噓聲,示意他往另一處去。

蘇卷冰回看窗內,裏間仍是他娘苦苦哀求的聲音,他不忍再聽下去,只好由着那女人帶他往外走。

到了一間屋中,那女人才放開他的手,做自我介紹:“我與你娘是舊識,你可以叫我紅姨。”

蘇卷冰徑直問她:“那個人為什麽說我與娘是恥辱?”

紅姨沒料到他直接問了出來,想了好一會兒,還是如實告訴他:“你娘與我都是大夫人陪嫁來蘇家的丫鬟所生的孩子,按奴契,我與你娘也不算是蘇家的奴役,所以大夫人原想着等我二人到了年齡,就還了奴契,讓我們自個兒嫁人去。可是那一年,蘇家辦席宴,你娘聽大夫人之命,去給你父親送賀禮,誰知道…”她避過了這事情不談,只道,“第二日這事情就被揭出來,當時在下人們間傳得多離譜的都有。哪怕只談事實,說小叔子稀裏糊塗睡了自個兒嫂子的丫鬟,傳出去也不好聽,會讓蘇家顏面盡失,所以當時家中長輩一致同意将你娘秘密處死,好掩蓋了這樁荒唐事。只是後來經不住大夫人求情,才勉強放過你娘,你父親也自知理虧,收了你娘入房中。”

蘇卷冰不可置信:“就因為這個?”

這明明不怪他娘,他們卻将他看做是恥辱,恥辱的難道不該是那個男人嗎?

蘇卷冰憤然道:“我血中流着那個人的血,我是恥辱,那他也是,那個貴少爺也是!整個蘇家沒有一個人幹淨!”

紅姨緘默,良久另道:“你娘昨日打你,實是迫不得已,我昨夜裏去瞧她,她為你哭了一晚上。”她語重心長,“你還小,以為一腔熱血有用,其實那只是莽夫所為。人沒本事,就該默言,去奉承去讨好,等到日後你有了本事,都不需要你親自動手,自然有人幫你教訓看不慣的人去。”

蘇卷冰咬緊唇,紅姨又道:“好好忍一忍你的性子,不然昨日之事,就不是你娘一個巴掌就能解決的事情了。你知道你昨天打的是誰嗎?那是蘇家嫡長子!未來我朝的半壁江山!你拿什麽跟他比?沒有!将來你與你娘的日子怎樣,都看他。他要記仇,這白水你待一輩子都出不去!”

“所以,請你隐忍。為你,也為你娘。”

她話說到這裏,忽然看向門外,展顏招手喚道:“繁兒,進來。”

一個小男孩屁颠颠跑進來,撲進紅姨的懷中。紅姨笑撫他的發,看着一旁還沉默而站的蘇卷冰,跟小男孩道:“來,繁兒,給小叔叔見個禮。”

蘇卷冰偏過頭去,不受禮:“他也是那什麽尊貴的少爺?”

“他是。”紅姨笑道:“但他也是你侄子。”

蘇卷冰不由低頭去看,小男孩仰着頭,睜着亮晶晶的雙眼,喊他:“小叔叔~”

紅姨在一旁告訴他,“所以冰兒,不要忘記,你也是蘇家尊貴的少爺。”

蘇卷冰一愣,他嗎?

(2)

第二日,從京中來的那些本家人皆往白水十裏外的家廟去,祭祖事畢,他們未有片刻耽擱,一行人浩浩蕩蕩,徑直回了京。

他們離開的那日,他娘撐着病體倚在府門前望。

二虎娘勸她:“夫人,人都走遠了。”

他娘嘆口氣,幽幽道:“不知還要到何時才能回京。”她說到這兒,回頭看府院中與二虎玩耍的蘇卷冰,又是一嘆,“我不回去也沒什麽,只是冰兒,不能一世待在這地方。”

她說這話時,蘇卷冰忽然有感,停下手中玩意,望向她。

她垂眼,不看蘇卷冰,自己慢慢回了屋。

之後的日子又恢複平靜。

在許管家日常的欺壓中,一晃到五年後。這時蘇卷冰十五歲,已經長成一個小大人,性子收斂許多,也不再成日出去打架惹事了。他在白水小茶樓中聽見路人閑話,說是這次京中蘇家又回來了一大批人,還是去祭祖。

路人們湊在一處八卦:“與蘇家一向敵對的黎家這幾年出了一個百年難得的奇才,聽說還是今年的三元呢!這不,把蘇家人吓得夠嗆,趕緊回祖地來祭拜,要讨一讨當年蘇大儒的才氣。”

這些話蘇卷冰都沒聽進去。他大大咧咧坐在鄰座,嘴裏銜着一根筷子,含含糊糊取笑道:“祭祖祭祖,又祭祖!有個屁用啊!”

在一旁的二虎随手遞給他一壺酒,他吐出口中筷子,仰口咕哝咕哝喝下肚,随後站起身,拍拍自己身上的褶子,“走,收錢去。”

他這五年過得拮據,一是許管家仗着京中那邊的勢力背景,手中攥着錢,處處克扣他們,二是他娘的病長久,又停不得藥。雖說二虎娘憐惜他們,私下裏接濟不少,可二虎一家到底還是蘇家的奴役,在這白水需要仰仗許管家的鼻息,也拿不出許多錢來。

蘇卷冰曾想過直接去找許管家要錢的,可是他娘攔住了他,只道:“他給什麽,咱們就吃什麽,別去惹事情。”

蘇卷冰很氣,他娘大概不知道一月下來,單是她的藥,就費不少錢,更別提他母子二人吃的了。

但他最後還是聽從他娘的,沒有去找許管家理論。娘既然想過平穩的生活,那他就盡量不去給她惹禍好了。

可是過生活,錢絕不能沒有。後來是二虎想的法子,他看見白水鎮外有間小破草屋,他就跟蘇卷冰道:“少爺,途徑白水的行客很多,咱們不如從這上面賺錢?”

蘇卷冰一思索,覺得是個好主意,于是做起這以衣換錢的行當。

至少娘的藥錢不愁了。

他們将這日的錢收下,結伴回了府。和五年前一樣,京中那群人一來,白水蘇府府前就有許多貴人前來拜訪送禮。迎來送往,好不熱鬧。

只是這熱鬧與他蘇卷冰無關。他慢悠悠從偏門拐回自個兒屋,他可掂得清自己的分量,他就是個臨時住客,湊巧落個蘇姓罷了。

只是這一次不太一樣,二虎娘奉了他娘的話,特意來他房中尋他,要他往廳前去伺候着。

蘇卷冰甩手不幹:“跟我沒關系。”

二虎娘急得,連聲催他:“小祖宗,快去吧!這次可是你爹來了!”

蘇卷冰無動于衷。爹?他一出生就沒見過的人,憑什麽要他巴巴的去跟前伺候?更何況,那人還将他看作恥辱,扔在這白水十幾年不管不顧。

二虎娘知道他死穴,忙道:“夫人讓你去的。到底是父子,雖說十幾年沒見過,但這血緣總是一直在的。”

蘇卷冰皺眉。也許二虎娘不知道,越長大,他越是厭惡自己這一身的血。

況且這血緣只絆住他一人,與那個陌生人來說卻了無牽絆。他想,憑什麽?

但他再不情願,還是被二虎娘軟磨硬泡給拖去了前廳。進入廳中,當先見着一個深衣大帶的中年男子。那男人雙眼爽利,蓄着胡,應是精明的相貌,可是卻絲毫不減文雅氣質。他正與許伯低聲交談着,眉間隐有憂慮,聽見他步子聲近,便随意擡頭看過來。

蘇卷冰見他眼中疑慮一閃而過,許伯在旁也打量他,似乎一別五年,他已經不記得當年那個庶子。連他都忘記,那只怕蘇老爺更不記得他這個十幾年前被他們扔在白水的恥辱了。

幸而二虎娘一直跟着他,見此尴尬,忙開口道:“老爺,這是小少爺。”

蘇老爺一愣,終于想起來這是自己的兒子。但看蘇卷冰穿着寒酸,尚未長開的眉目又似見陰戾之氣,盡掩少年風華。他想起上月在瓊林宴上見的那個黎家小子,那少年比他年齡還小些,可是眉目間盡顯狂傲英氣,不讓人小觑了去——也沒人敢小觑他,十四歲的三元,這還是邾開國以來第一人,他看陛下喜不自禁,竟當衆在大殿上與那個小孩子擊掌許諾什麽君臣之願……他心裏知道蘇家自此恐怕在陛下心中要落後一步了,可是放眼蘇家,他也沒有信心說誰一定能将那個少年的風華給遮蓋過去,是以他近日心中一直焦慮,現在又見這個庶子面容陰郁,也不像是有出息的樣子,難免就不喜了。

他淡淡“嗯”一聲,繼續與許伯說話,放着蘇卷冰在一邊不管。

蘇卷冰不耐等在一旁,二虎娘慣知他脾氣的,怕他突然鬧将起來,蘇老爺面上不好看,忙道:“小少爺才回來,知道老爺來了,忙趕着來跟前孝順呢。”她賠笑道,“還風塵仆仆的一身,小少爺有孝心好,不過還是先回屋中換一件幹淨衣服來。”說着手中推蘇卷冰,想将他帶出廳去。

誰知蘇老爺聽見這話,突然想起問,“書讀到哪一本了?”

蘇卷冰正要開口,二虎娘搶在他之前回答:“回老爺話,書多呢!小少爺自小愛讀書,那些讀書人讀的書,少爺都讀呢!”二虎娘推推他,想讓他順着話頭應下來,他卻直愣愣站着,不理會。

蘇老爺擡眼皮看二虎娘一眼,又垂下去把玩自己手中玉戒,“讓他自己說。”

蘇卷冰默了一瞬,實話實說:“千字文。”

蘇老爺聞言眉頭一跳。他似是不可置信,又問一遍,“讀的哪一本?”

蘇卷冰才不管二虎娘在旁怎麽扯他衣袖怎麽暗示,依舊實話實說,“千字文。”

蘇老爺氣極,“若我沒有記錯,你今年都十五了!別人在你這個年齡狀元、三元都拿下來了,你卻告訴我說,你還在讀千字文?”

“我蘇家哪裏會有你這樣沒出息的子孫?!”蘇老爺連連擺手,“給我退下去,別再來跟前礙眼了。”

蘇卷冰無所謂,聳聳肩走出去。二虎娘告聲退,追上他,将他拽到隐蔽處,急聲道,“你這孩子,怎麽不知道虛着應呢?”

蘇卷冰道:“反正他們回來最多幾日就走,以後天長地闊,也不一定見得了面。”

二虎娘道:“哎唷你這孩子,你可知你娘為了你……”她倏忽住了嘴。蘇卷冰起疑,追問道:“娘她又做了什麽?”

二虎娘嚅嚅半晌,還是告訴他:“夫人知道老爺今晨到,從昨晚就去五裏亭那兒等着,夜裏天涼,她身子又弱……”

蘇卷冰一把抓住她:“然後呢?”

“夫人沒碰見老爺,但是遇上了老爺的心腹,夫人她…跪地請求那人在老爺面前勸言,好讓少爺你能早日入蘇家族譜,也能進家廟裏去祭祖。”

“你說什麽?”蘇卷冰顫抖着唇,說不清是屈辱還是憤怒的情緒在胸中翻騰。

良久後,他咧嘴慢慢笑起來,唇角的諷刺意味明顯。是他高估了他娘,他娘就是從小婢女出身的丫鬟,遠離了主家十餘年,卻還是沒忘掉那一身卑骨。

他忽然狂吼一聲:“我才不在乎!”

二虎娘吓一跳,不知道他是在說上族譜入家廟一事,還是其他的什麽。

蘇母的打算始終沒有實現。

蘇老爺對他這個庶子上族譜入家廟的事情一直未應,眼看着蘇家這群人又要回京,而下次再來白水不知又是幾年之後,蘇母擔憂自己身子拖不到那樣久,這天夜裏還下着暴雨,她瞞着蘇卷冰,拖着病體就往書房去請見蘇老爺。

蘇老爺是個大忙人,只聽許管家回禀說外頭一個丫鬟跪在雨中,似是有所求。蘇老爺心中正不豫,聽見管家這樣說,只當真是一個丫鬟的事情。他想這丫鬟的事情再大也大不到哪裏去,故而蘇老爺擺手,讓人将那個丫鬟拉出去,并囑咐下人們不要再去擾他。

于是蘇母跪在雨天裏,房內燈盞亮着,偶爾在窗紙上投出人影。那個人影隐隐約約,但她仍然一眼看出是誰。明明是十幾年前的事情,明明是個心慌意亂的大夜,但她依然記得清楚。可這清楚此時卻讓她心碎,她想見的那個人一直就在屋中,只是不見她。

許管家冷漠的站在廊檐下,看她最後支撐不住,暈倒過去。過了很久,許管家才招來人,将她扛回去。

蘇卷冰知道這事情的時候,他娘已經藥石無醫,躺在床上僅剩一氣了。請來的大夫連聲嘆氣,只說不能救,讓他們趕緊準備後事。

二虎娘聽得在旁垂淚,直喊“作孽”。

他反而異常平靜,緊緊攥住娘的手,一聲不吭。二虎娘哭着說,“夫人在這兒受罪,卻不知道那一行人今晚啓程,沒心沒肺回京去了。”

他娘迷迷糊糊的,聽見“回京”二字卻還有反應,眼中亮了一亮。

蘇卷冰上前,問道,“娘,您想什麽?”

“他…他…”他娘小聲咕哝,蘇卷冰要雙耳貼近她唇才聽清楚,“見他,再見他一面,讓他許…”

蘇卷冰憤懑不平,都這個時候了!還記着那個人!

可是他沒有絲毫遲疑,松開他娘的手,轉身跑進雨裏。

雨絲打進他眼中,模糊了視線,他努力睜大眼,看清腳下路往去路去。他在心中小聲說,“我會讓他回來!”

“等我,等我帶他來見你!”

屋中他娘眼中光亮慢慢暗了,可是嘴中仍然嘟哝着話語。二虎娘含淚貼近去聽,只聽到虛弱的,堅定的,“冰兒回京,回去,回!”

因京中傳來急報,蘇老爺一行人趁夜坐着馬車,乘雨而行。蘇卷冰跑出去時,他們已離開一個時辰了,原本單憑他腳力是追不上的,幸而上天眷顧,雨中行車緩慢,蘇家一行人又急急忙忙,慌亂間馬車轱辘陷進了泥坑裏。

蘇卷冰不要命的跑了大半夜,終于追上了蘇家人。

此時天色陰沉,風呼嘯着過林間,有雨狂肆的下。許伯撐傘于旁,蘇老爺立在馬車之上,讓衆仆役押着一個可疑的人來見他。

“是你?”蘇老爺看清他面貌,還記得他,“你追車至此,是為何事?”

“撲通”一聲,蘇卷冰跪在泥地之上,一躬及地,“請您暫時回程,見一個人。”

“何人?”

蘇卷冰擡起頭,“我娘。”

蘇老爺一怔,不由在腦中回想那個女子的相貌,可惜時間太久,他已經記不清她的模樣了。甚至,他若這次未回白水,他都忘記了自己在祖地還留了一個妾室和一個庶子。

許伯見他失神,幫他回道:“京中有急事,不可還。”

蘇卷冰急忙道:“雨中行路不便,又是夜間,反而耗時耗力。不如暫返家去,等明日雨過天晴,再走不遲。”

蘇卷冰見他們無動于衷,只有再拜,“我娘…我娘她快不行了,請您回去見見她,看在……看在……”

叫他看在什麽的情面上?蘇卷冰說不出口。那個人與娘不是夫妻,沒有恩情,唯一的交集就是十幾年前那一夜的醉酒。他事過無痕,娘卻搭上了一輩子。娘這一輩子到盡頭了,但他卻還有很長很長的路要走。

果然,蘇老爺聞言,皺眉道,“你該去找大夫,而不是來找我!況且我的确有重要的事情回京去辦,不能還。”大概是無情,所以連憐憫都沒有。

蘇卷冰猶不死心,“難道你竟寡情薄意到這種境地?她可是與你共枕過的女人!因為你的過錯,她的一生毀了,可是她卻毫無怨言,接受你們的處置,在這白水安家十餘年!她雖不是你妻,但名分在,是你的人,難道你就忍心不顧?難道你一點都不會難過?”

這時候,下人來報馬車轱辘修好,随時可以啓程。蘇老爺沒有多言,轉身欲進馬車。

蘇卷冰在下人們的阻攔下掙紮着上前,“求求你,去見她一面吧!求求你!”他平生第一次求人,在狼狽的雨中,忍不住哭腔,“求求你!什麽都可以,要我做什麽都可以!去見見她吧!”

蘇老爺在進馬車前,最後一次回望他,聲音淡漠,“等你長大,你就會知道你現在有多可笑了。”蘇老爺輕笑一聲,不屑道,“一句空言,就想讓我改變心意?幼稚!”

蘇卷冰慢慢站直,眼中漸冷。

蘇老爺道:“京中皇後染恙,和你娘病重。”他看向蘇卷冰,近乎殘忍地,“你說,哪一樁事情重要?”

他意味明顯。貴人與賤妾,根本比不得。

“啓程。”

蘇老爺轉身進了馬車,蘇家仆從見狀,随手将蘇卷冰推到路旁,跟上去,一行人又浩浩蕩蕩,回京去了。

蘇卷冰抹幹臉上的雨水,快步往回走。

可是晚了,他娘早已咽下最後一口氣,撒手去了。

他聽二虎娘轉述娘臨終前最後一句話,

幸而是有關于他,跟那個人沒什麽幹系。

娘說,

“冰兒回京去!回去!”

他聽到這句話時,身後窗外恰好天光大亮。如他所言,漸漸雨過天晴,是新的一天了。可是在他眼中,這白水的天卻仍然風雨交加。大概此後也一直不會天晴。

他想,他要回一趟京都。

京都的天,應該是風日晴和的吧。一如從前娘跟他提起時,所追憶的那一片天空。

(3)

時間飛快,又是三年過去。

京裏蘇家。

蘇夫人斜躺于榻上,聽許伯上報府裏近一月的事情,

“郭鴻大人府上四小姐辦生辰禮,小人禀過老爺後,從府庫裏撥了黃金百兩、錦緞百匹送去,另外,繁少爺下月将入文淵閣,小人依着族裏規矩,特意添了馬夫一人,随侍四人,小奴八人送去伺候…”

蘇夫人閉眼聽着,忽然問道,“白水蘇家那邊……”

許伯一唬,忙道,“夫人不知,白水那邊的事情,府裏一向是不管的。”

這蘇夫人是蘇老爺新娶的繼室夫人,是老爺原配妻子的幼妹,大少爺的小姨,原夫人過世後,她繼着自己姐姐再嫁進蘇府,許多事情尚且還不清楚。

也不能讓她清楚,只教她知道不去多管就是。許伯因而措辭道,“白水是鄉鎮小地,鄉人淳樸,除了一應財務,京裏都不插手管的。”

誰知蘇夫人卻不聽他的,只道,“別以為我不知道,去年白水發生那樣的事,你與姐姐卻硬是瞞了下來,不叫老爺知道。”

許伯跪下,冒着冷汗道,“夫人…”

蘇夫人說起那件事,“白水鎮百裏外有一處賊寨,禍害鄉裏數年,鄉人們苦不堪言…可是就在去年,竟被一個無名的少年給一鍋端了。”她看過去,眼中隐隐見輕蔑之意,“許伯,你說,這個少年是誰?”

許伯大驚,嚅嚅不敢言。

蘇夫人嗤笑一聲:“姐姐心裏梗着那根刺這麽多年,倒被你利用了去,許伯真是好計算。”她語中意思是說白水蘇府許管家借着賊寨的勢力為禍鄉人,而賊寨被端了之後,卻又自報功勞,得了官府與蘇家的獎酬。只是她姐姐糊塗,知曉原委之後,竟幫着許伯替許管家周旋,只為不讓蘇家那庶子聲名起。

許伯忙俯地請罪道:“夫人明鑒,小人對蘇家忠心耿耿,并無二心!況且小人弟弟所做之事,小人事前并不知情!請夫人饒恕小人管教不力之罪,再也不會有下次了!”

蘇夫人輕哼一聲,随手捧起桌上一杯茶要飲,誰知觸手卻已涼了。她不由心煩,重重放下茶杯,“我不是姐姐,別拿我當姐姐一樣好糊弄!”她愈看他愈生厭,幹脆揮手讓他出去,“看在你伺候老爺幾十年、的确忠心可鑒的份上,我暫且不會去戳穿你,你自己好自為之!”

蘇夫人蹙眉輕嘆,随她陪嫁的老嬷嬷從內室出來,重新捧上一杯熱茶給她,“小姐在勞心什麽呢?”

這是一向疼她的嬷嬷,蘇夫人也不瞞她,直說:“姐姐真是糊塗!”

老嬷嬷走上前,伸手替她按摩額角,蘇夫人感受到額上輕柔的力道,不由仰面閉目,再嘆,“爹爹為了與蘇家交好,嫁了一個姐姐不夠,姐姐去了,又将我嫁進來。女子的婚事一向是媒妁之約,父母之命,我也不怨爹爹,只是我原以為我嫁進來,不過就是幫姐姐管教管教大哥兒,或者理一理府裏煩瑣的事務罷了!誰知道,姐姐竟然留這麽個爛攤子要我收拾!”

“蘇家現在聲名全不如黎家,只靠着百年積威,才能勉強在朝中與黎家對峙。”

她哀聲:“都是那個黎家小子。誰曾想,短短三年,那小子竟就被那些年輕書生捧稱為天下讀書人之首。如今天下皆知他風華,可蘇家此時卻實在沒有拿得出與他比并的人來。”

嬷嬷勸慰道:“小姐過慮了,蘇家百年大族,人才濟濟,現在只不過是一時讓那小子搶去風頭罷了。”

蘇夫人搖頭,“普通的人才,哪裏能與那人去比?”她嘆氣,“依我這幾月裏的觀察來看,蘇家也不是沒有那樣的人——只是遠在鄉下,被姐姐一直欺壓着!”

“現在是什麽時局!”蘇夫人提到這兒,免不得又要怨一怨自己的姐姐,“姐姐她只怕大哥兒不受老爺重視,怕那庶子搶去光芒。可是大哥兒自幼性情刁虐,又不學好,成日裏就跟着那位二殿下鬼混,将蘇家與我家的臉面都丢盡了!”

“大哥兒自個兒不經事,現在蘇家又多的是他這樣的纨绔廢人!姐姐為主母,不約束,只曉得放縱大哥兒胡來…這下好了,這從小嬌着寵着,竟還慣出他一身小霸王脾氣來,我聽說前些日子他還跟禮部尚書家的公子哥兒在大街上公然搶女人!大哥兒為蘇家嫡子,都是這派作為,蘇家不敗才怪了!如今蘇家子侄輩無一人可用,我在旁瞧着老爺為此都愁白了發,心裏實在也很着急。”

“…倒是那個庶子,一聲不吭端了賊窩,偏又不居功,任由那個下人搶去功勞……看樣子是個有謀智又謙遜的人。”蘇夫人忽然睜開眼,望着屋頂,“最重要是姐姐告訴過娘,那庶子出生時,有個算命先生上府算了一卦,說是将星下世,又說什麽一年之後,相星亦随。”

蘇夫人越想越是,“黎家那小子可不就比那個庶子小一歲嗎!他十四歲連中三元,年紀輕輕,又得到了當世讀書人的認可,又曾在殿上與陛下擊掌約誓,不出意外,他該就是那個相星了,那麽,那個算命先生說得沒有錯,蘇家在白水那個庶子,一定就是将星投世!”

嬷嬷一邊手中繼續輕輕為她按摩,一邊笑她,“小姐打小就愛信這些神神道道的東西。”

“嬷嬷!”蘇夫人不依,“事實在面前,黎家小子确有相才,不由我們不信!”

嬷嬷順她的話,“是是是,小姐想得對。”

可是到了現在又有什麽用!蘇夫人再再嘆氣,“哪裏想得到姐姐聽到那話,心裏更顧忌了,竟然吩咐白水府上那個管家處處為難、苛刻,一點大婦風範都沒有!我聽說,那個庶子從小被欺壓着長到十八歲,從未離開過白水,連蘇家族譜都還沒上呢!”

嬷嬷問她,“那到底是個賤婢所生的兒子,若出息過自己的孩子,大小姐心裏不舒心也是難免,只是小姐如今為這蘇家主母,看着那些庶子庶女,難道一點感覺都沒有嗎?”

“沒有。”蘇夫人搖頭,扭頭去看自己的嬷嬷,“嬷嬷,你還記得從前也有個算命的先生,他給我批的命嗎?”

“…他說,我前世孽債太多,注定今生孤老。”

“呸呸呸,”嬷嬷連忙道,“那江湖騙子的話,小姐怎可相信?再說小姐嫁進這蘇家,與蘇老爺相敬如賓,怎麽算是孤老呢?”

蘇夫人再次搖頭,“嬷嬷你又不是不清楚,我嫁進來不過是情不得已,跟一個自己不愛的人相處一生,即使再怎麽相敬如賓,我也會孤老一生的。”她怔怔躺着,突然下定了決心。

随後她坐起身,撣撣衣袖,嬷嬷扶着她站起來,問她,“小姐這是要去哪兒?”

蘇夫人止她相陪,“我去見老爺,跟他提一提白水那個庶子。”

她走到門邊,忽然回頭笑道,“就當是替自己、替姐姐還債了。”

一個月後。

邾歷一百六十六年夏,蘇卷冰入京了。

他進京那日,京裏天氣風日晴和,一如他想。前來接他的蘇家屬臣跟他說,前些天京中下了一陣雨,一掃夏天的燥悶,屬臣笑道:“想必是知道少爺将至,特意賜雨送風,清涼相迎。”

蘇卷冰也笑,眉間戾氣絲毫不見,倒像個溫和的公子:“叔叔哪裏話,天有定,又怎會因我一人而改?”

他說話間,一個鮮衣怒馬的少年忽從他身邊駕馬而過。他想,這才是送來一陣清涼的風,帶得他鬓發、衣袍也皆起風了。

他好奇,問屬臣:“叔叔可知那少年是誰?”

屬臣眺目去看,可是那少年已經駕馬消失于城門之下。屬臣笑答不知,“看着去向,許是哪家的少爺,去赴滿樓紅袖招呢!”

“原來如此。”蘇卷冰笑道,又另問其他事。

屬臣回他的問話,一邊道,“少爺,請走這邊。”說着,引他往蘇府去。

行至到拐角時,

蘇卷冰莫名再度回首。

半晌後,他暗道:“不愧是京洛風采!”

作者有話要說: 蘇卷冰的童年事~

想了想,還是覺得要交待這樣一個男主,我寫他相貌時,說他眼中有燈盞,而寫女主外貌時,描述琅嬛有仙子氣息,因為他和琅嬛幼時遭遇不同。他是人間百态之中一味,所以世俗氣息很重,而琅嬛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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