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四顆(捉蟲)

景玉讀初中時,最愛看的劇是《公主小妹》。

那時候爸媽剛剛離婚,媽媽病倒,外公為了還債四處奔波,景玉下課後先給媽媽做飯,燒熱水沖藥喝,再去洗手間,費力地洗着衣服。

她害怕安靜,客廳中的電視一直開着,景玉力氣小,坐在一個磕掉角的塑料的小馬紮上,擰衣服時候,水會順着她的手腕倒灌,一路到了胳膊上,濕答答,涼糊糊的,很難受。

彼時正是港臺偶像劇大火的時候,《放羊的星星》、《命中注定我愛你》等等,電視臺播什麽,景玉就看什麽。

當時的景玉還不明白破産意味着什麽。

她只知道爸媽離婚了,爸爸把他的私生女和情人接到原來的大房子中住。

他們有了新的家庭。

景玉看着《公主小妹》,也曾幻想着突然間一夜暴富,有好多好多的錢。

錢可以拿來幫外公還債,可以幫媽媽治病。

還可以讓她不用再餓肚子。

……

等再長大一點,景玉接觸到網絡小說,開始喜歡看一些替身文學和金絲雀梗。

什麽“一個男人娶了你,每月給你500萬。他什麽都能給你,唯獨不會愛你,你只能在寂寞的、冰冷的大別墅中,過着空虛的有錢人生活”。

景玉覺着自己可以也可以嘗嘗有錢人的苦。

可惜現實中不存在不勞而獲。

至少景玉前19年人生中,從來沒有遇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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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今天晚上,她撞上了。

景玉吃掉一整塊小蛋糕。

她需要冷靜一下。

甚至懷疑是不是因為饑餓、導致自己腦供血不足,從而産生這樣的幻覺。

在她低頭吃蛋糕的時候,克勞斯始終以一種寬容的姿态看着她,就好像在看路邊被雨淋濕、瑟瑟發抖的狗狗。

事實也的确如此。

一位富有的、好心腸的紳士,在下雪天看到一貧如洗、只能買近期食物的窮女孩。

對方願意雇傭她,來幫助她過上優渥的生活。

“如你所見,”克勞斯微微側臉,他的綠色眼睛這樣好看,隐約透着一點光,景玉分辨不出那光的由來,究竟是燈,還是她,只聽到克勞斯用中文說,“我不是你的同齡人,沒有那麽多的時間。”

景玉讀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哦,他很忙。

那這就意味着兩人見面的次數不會太多?

她可以孤獨地在大城堡中過上夢寐以求的空虛生活了嗎?

她終于可以如願以償地嘗到有錢人的苦了嗎?

“我知道這個問題有些失禮,”克勞斯條理清晰地闡述着自己的觀點,他的中文講的如此好,看她的眼神也同樣真摯,真摯到景玉甚至疑心對方真的是在像她告白,“但我的确喜歡你。”

喜歡。

like。

景玉知道這個詞的意思。

大部分白人将like和love分的這樣清楚,他們可以在第一眼見面時就熱情地說喜歡你,但在上了無數次床後,還是止步于喜歡。

喜歡并不等同于愛。

“我明白你現在面臨一點點小麻煩,”克勞斯沉靜開口,“我想幫助你,或者說,我想讓你生活的更舒适一些。”

景玉感覺自己的手指在漸漸發暖了,被塑料袋勒出的痕跡發熱,紅痕在緩慢消失。

“至于薪酬,”克勞斯抛出了一個更加具有誘惑的條件,“你現在可以随意提。”

随意提。

多麽美妙的三個字。

景玉感覺克勞斯更帥了。

他的頭發更像燦爛的、閃閃發光的金子了。

只是“随意提”着三個字也不是那麽好搞定的。

景玉不确定面前這位慷慨的先生願意付多少錢,她有些擔心開價太高,會把對方吓跑。

然後。

她在想,自己真的要選擇這樣嗎?

對方敏銳地捕捉到她神情中這一絲猶豫。

克勞斯往後坐,和方才仔細聆聽的姿态不同,他稍稍退了一些,不那麽咄咄逼人,留給她足夠的思考空間。

“你不必這麽着急給我答案,”克勞斯說,“這是一件大事,你可以好好考慮。如果有意向的話,我們改天約個時間,仔細談,可以嗎?”

景玉:“……”

克勞斯有錢有顏有身材,和他談戀愛簡直賺翻了好嗎?

和普通男性談戀愛傷錢,和他談還能賺錢耶。

怎麽看都是件很合适的買賣。

只是克勞斯卻不聊這件事了,他将話題岔開,微笑着問景玉:“課程讀的怎麽樣?吃力嗎?”

他如此關心景玉的學業,倒是把景玉弄的不好意思。

她不能再追問剛才提到的薪酬問題了。

這讓景玉稍稍有點小懊惱,有點悔恨,還有點失落。

——下次克勞斯再說的時候,一定抓住機會,及時回答他。

直到第二天中午,景玉才去素食餐廳繼續工作。

主要道路上的雪都被清雪車清理的差不多了,景玉拿着車票在公共汽車上的機器打了時間戳,她的薄鞋子有些抵抗不住寒冷,漸漸地把腳趾打涼,麻木。

汽車經過裝飾華麗、有着拱形屋頂的聖米迦勒教堂,繼續向東,經過塞德林格街,這是購物者的天堂。

景玉看到衣着光鮮的富人,她們有着暖和的鞋子和皮毛外衣,不需要為腳趾生凍瘡、發癢而頭痛。

唯一能令她們憂愁的是家裏的寵物生病或者不舒服,不像景玉這樣,随時擔心猶太房東會漲房租、買不起酸酸的黑面包、買不起教授列出的書。

富人的煩惱都是相同的。

窮人的煩惱五花八門。

果然,不出景玉所料。

仝輕芥又來了。

她特意光臨了景玉所在的餐廳,在一番折騰之後,臨走前,向經理投訴了景玉。

“她的手有皮膚病嗎?”仝輕芥捂着嘴巴問,“你看看她的手,那麽紅,好像還腫了起來……”

景玉和經理說:“先生,我是對冷水過敏。”

經理來自土耳其,他先是以圓滑的話術将仝輕芥請了出去,私下裏又和景玉聊,建議她去後廚工作。

“或許這樣更适合你,”經理說,“Jemma,我們不能因為你而影響到尊貴的客人。”

景玉沉默了。

“當然,像你這樣的漂亮女孩,其實不需要這樣辛苦,”經理坐的更近了,他以一種令人不适的聲音低問,“你似乎還沒有交往過男友?”

他的聲音中有着惡意的揣測,聽起來像軟質動物黏黏糊糊的惡心:“晚上我們喝杯酒,慢慢聊?”

景玉一言不發。

她摘掉自己的帽子。

将這些東西丢到經理腳底下,景玉指着他鼻子罵:“當年你被打胎後又從垃圾桶裏逃出來了?還是畜生時候腦子進水,醫生倒水時候把你腦子也倒出去了?長得舅舅不親姥姥不愛的,活生生一堕胎失敗的例子,你怎麽敢的呢?”

經理被她罵得愣了神,還沒反應過來,景玉惡狠狠地說:“我不幹了。”

她拿了自己的包和衣服離開,經理臉色很差,外面員工很多,他不敢做什麽。

景玉連錢都沒領,她離開素食餐廳,徒步走到新市政廳側的瑪麗亞廣場上。

她坐在藍底的魚噴泉旁邊,給克勞斯打了個電話。

他接的很快:“景玉?”

“克勞斯先生,”景玉說,“我想接受您的雇傭,請問我們現在可以見一面嗎?”

“現在嗎?當然可以。”

景玉約他在附近一家提供中亞風味飯菜的餐廳見面,她很餓,點了雞肉塊,辣扁豆湯,還有加上開心果和葡萄幹的油炸香米飯,以及一種塞着乳酪和肉餡的面團。

她相信慷慨的克勞斯先生願意支付這一餐的價格。

在景玉将雞肉塊全都吃光時,克勞斯終于姍姍來遲。

他今日穿着十分正式的西裝,看上去像是剛剛從會議室出來。

景玉等着他先開口。

“景玉,”克勞斯不疾不徐地說,“在我們簽訂合同之前,我有些事情需要告訴你。”

景玉說:“請講。”

克勞斯用手指,在幹淨的餐巾上,劃出一個單詞。

但景玉仍舊一眼認出。

“我有輕微的白騎士綜合症,”克勞斯坦白了自己的缺陷,“不過你不必擔憂,我不會傷害你。景玉,你了解過這種心理疾病嗎?”

景玉回答:“是的,我了解。”

白騎士綜合症,患有這種病症的人,對伴侶有着強烈的救助欲和幫助欲。

他們能夠從照顧伴侶的過程中獲得極大的愉悅,他們喜歡為伴侶規劃生活,充當着伴侶的導師,引導伴侶過上優渥的生活。

克勞斯濃綠色的眼睛好似森林,藏着隐秘的野獸,暗中窺伺,在仔細打量着屬于他的獵物。

他慢慢地說:“有一些事情需要你的配合,我會忍不住為你規劃學業,這或許會讓你感受到困擾。”

景玉沉默了。

克勞斯拎起餐巾的一角,優雅折好,歸位。

他垂下眼睛:“當然,如果你接受不了,我也可以理解。”

他語調中沒有對建議失敗的遺憾,唯獨有寬容,清透,理解。

似乎真的坦然接受了她不會同意這件事情。

在克勞斯準備讓侍應生拿來賬單的時候,景玉叫住他:“等等。”

克勞斯從她臉上,清晰地看到她的猶豫和掙紮。

景玉終于說話了。

她聲音擲地有聲:“得加薪。”

“鑒于你的心理疾病,我要求支付更多的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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