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槐花熏(一)
這是一個詭異的開始,但實際上又并非那麽詭異。
早晨的風在熏熱的空氣中滑過,帶起灼綠的葉懶懶地翕動。籬笆圍起的院子,泛舊的三間土屋,駁落的牆面,蓋着幾片瓦,大片的茅草;透過窗的光線,淺淺浸在床上少年的身上,陽光中浮動着微塵,映着柔的眉,彎的眼,微翹的眼梢,秀挺的鼻,淡淡的唇線拉着微薄的唇,還有一點嬰兒肥的臉蛋,一切都很美好,只是少年的眼神中帶着驚駭,整個面容帶點扭曲。
死過去,又活過來了,還帶着詭異。意識與身體貌似曾經屬于兩個人,但是記憶就像存儲了兩份,刻盤在一個大腦中,曾經的與現在的。可是關于意識的主人與身體的主人所具有的感情與記憶,都像被塗抹了一樣,模糊而透明。具體點說,就是此時的少年,只剩下兩份客觀的知識性記憶,卻沒有主觀的自我存在認知;并且,主導意識中,少年并不屬于這個世界,就像回到了歷史中一樣,可又卻是歷史的現實。
也許曾經人生還沒有展開,也許人生已如秋樹落葉,不管怎麽樣,少年蜷了蜷自己的指節,這種還活着的感覺,總是好的。
房間門吱呀一聲,進來一位三四十的婦人,臉上帶點滄桑與愁容,看到少年已醒過來,很是驚喜,忙坐到窗邊扶起少年,“脩兒,真是吓壞娘了,你怎麽就掉到河裏去了呢?你要是出了什麽事,讓娘怎麽活啊”說着眼睛已經泛紅。少年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婦人擦了擦眼,接着道,“快睡了一天一夜,餓了吧,娘給你端粥過來。”
少年喝着碗裏的稀粥,驚詫、迷茫、慶幸各種情緒不斷地泛起發酵,讓自己頭昏腦漲,喝完後又被吩咐躺下休息。睜眼望着家徒四壁,在一片混亂中反倒迷迷糊糊又睡過去了。
過了一周左右,少年總算把自己目前的處境弄清楚了一二三,少年原名叫作林脩,此地李家村,介休地界,時處蒼朝。今年十五未滿,小時候父親就已去世,母親拉扯着長大,宗族裏時常接濟;平時性格安靜乖巧,可能因為貪涼下水游泳溺水。
林脩的母親郭氏,父親原為教書先生,識得幾個字,嫁給了在府衙裏當差的父親,可惜父親身體患病,早早去世,家裏境遇一日不複一日,母子相依為命。少年不禁對郭氏生出感嘆與依戀。緣即如此,亦該随之。
現在最大的難題是一貧如洗,原來的自己在宗族裏的私塾讀了幾年書,識了幾個字,現在年紀大了,也該去做活了,給家裏多點經濟收入;母親托了族長,族長看母子倆比較可憐,在縣裏府衙找了個差事,不久就要去入職。
可是的可是,自己也算初來乍到,還這麽幼齒的年齡,也不太識人通字,如果呆在小小的府衙蹉跎一生,實在有負上天再造的厚愛。
應先讓母親辭掉這份差事,再謀個生計賺點收入,再求學。晚飯時母親把攤的雞蛋盡往自己碗裏撿,心疼地說道:“脩兒啊,看你這幾天思慮過重的模樣,都瘦了。”
少年看着母親碗裏的小蔥拌豆腐和一點鹹菜,心裏不禁一酸,把雞蛋又放到母親碗裏,“娘,孩兒覺得自己年齡還小,就去府衙謀個普通的差事,一輩子也不會有什麽出息;孩兒還想去讀書,只有讀書才能有出息。”
郭氏臉上浮現出喜色,不久又轉為難過,“脩兒有着大志向,娘很欣慰,可是家裏如今一貧如洗,娘也不知如何是好”
“娘,我已經長大了,這些讓我來操心吧,等我賺夠足夠的錢,換個好點的房子,我再去求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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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來覆去,林脩通過自己曾經的了解,結合現狀,覺得賣酒更為有利可圖。父親酷嗜飲酒,年月隐去,母親落得一手釀酒的好手藝,偶爾拿去換點銀兩或者贈人,只是婦人家抛頭露面總歸不是很方便,因而也只是斷斷續續,維持生計而已。
當今世道,唯飲酒一道,入得高堂,下得市野,既有竹林勾欄的風流,亦有綠林江湖的豪邁,尤其現今崇尚名士門別,若再添點雅致的別趣,想來大有可為。
林脩将此番思量與母親一說,郭氏很為詫異,既驚于林脩能有這番考量,又詫于林脩不嫌锱铢相較的市儈,不過也無什麽反對的理由,聽起來也是好事,兒大于天,郭氏自是無不從的道理。
如今槐花正好的時節,林脩讓母親将酒釀為兩種,一種是當地傳統的清酒,主要是販與走卒農夫,吸引客流量,保持基本的收入;一種則是用以清酒為基槐花熏染,販與士人鄉紳,添些名義或者噱頭以待價而沽。前者用陶罐盛裝,以顯厚重樸素;後者用白瓷盛裝,以顯時令別致。
天色微明,林脩早早從床上爬起來收拾妥當,用背簍盛着二十斤的清酒與兩斤的槐花熏,搭着村裏阿伯家的牛車,早早入城。林脩想多帶點入城,郭氏怕林脩受累勸住了。
城裏集市上廊坊勾肆,清晨時分,趕着早集,人聲喧嚷,肩并交踵,自是十分熱鬧。林脩随阿伯擺好攤子,标好價格,清酒二十文一兩,槐花熏五十文一兩。此時市集中一斤分作十六兩,林脩不太習慣,也沒有可以稱重的器具,按照一斤十兩,自己估摸着賣與客人。
林脩生得不凡,又是少年之姿,自是吸引了很多目光,從第一個問價沽酒的人之後,酒香散開,清酒賣得甚好,槐花熏偶有問津,卻無人購買。
如此三日過後,清酒已賣得白銀十兩有餘,可槐花熏卻滴酒未售。郭氏甚少掙得些許錢,看到林脩的收獲已是十分心喜,讓林脩夜裏早點收拾好好休息。夜裏林脩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為槐花熏心焦,思量頗多卻不得回應很感無力,卻又不甘;仔細想想可能是自己銷售方式不對。
市井之中,自是锱铢相較,二十文的清酒與五十文的槐花熏,味道也相去不遠,一般人自然選擇清酒;而附庸風雅之人平日并不需要游走于市井之中為生活盤算奔波,實際上即是選擇銷售地點不存在銷售對象。現在清酒還剩一些,槐花熏雖然釀得不多,可全剩着也讓人心疼,明天應該好好重新擇地而銷啊。想通之後,林脩漸漸沉穩睡去;月色正好,撫去白日的奔波。
第四日,林脩和阿伯約好回去的時間地點,自己單獨拐過幾個街道,正是大的客棧集聚之地;找到岔路的一棵大槐樹,鋪好幾尺來方的灰色布巾,将酒擺好。
白瓷上貼的标簽題着“槐花熏”,後用小字注着“他鄉為客,思歸槐裏;時歲盡染,所悟及孝”;又拿出簡單的紙筆,思磨着是否又該多寫點或者練練字打發時間,最近時常練練字,一是習其字體,二是識其繁簡,到現在也還差不多,只是偶爾會繁簡交錯,不盡一致。這條街道果然繁華甚多,許多繡衣公子或白衣書生往複來,樓上多有公子倚欄而往。
林脩雖然穿着粗布衣衫,但被母親拾掇得十分整潔,再加上青絲烏發,明眸皓齒,曦粉臉頰,又自然而得,甚是引人注目。自有路人被其秀色風格所吸引,雖不知其自得風格在于想着賺得滿載而歸,亦從無以市井販賣為恥的教育。
這日,介休城朱家小少爺正閑得無聊與一幫相熟的游閑子弟在此最大的酒樓嬉戲肆玩,想着怎麽打發這妍妍日光,不想正看到槐樹下的林脩,看他生得模樣好,不由生得找樂子的興趣。遂引着一幫小厮下樓,剩下的游閑子弟則争相趴在窗邊準備看熱鬧。
朱家小少爺背着手,擡着下巴,挑挑眼神,嗤道:“喲,賣酒的啊,清酒二十文一兩,槐花熏五十文一兩,話說這槐花熏貴這麽多是什麽道理啊?”林脩微斂雙目,轉動眼珠暗自思量,想着小公子一番錦衣玉食的模樣,随意忽悠幾下,自然是不會在乎這點小錢的,看來果然今日財運不錯。
“這位公子,所賣這槐花熏以清酒為基,以将開未開、飲朝露、沐晨光之槐花熏染,更為清雅。”
朱小少爺眼珠滴溜溜地轉一下,“你這就添點槐花什麽的就價格翻倍啦?”
林脩更作端莊木有,緩緩解釋道:“世上難得,唯心意感懷;陶瓷價廉,遇巧功妙筆則加倍;帛布色簡,遇色染絲繡則益美。這槐花熏采取精細,取行孝思歸之意,豈是尋常之酒意味可比;飲之入血斂降,對身體甚有好處,尤其可使父母延年益壽。五十文,實在是很公道的價格啦。”
朱小少爺聽得這番說辭,心下甚喜,雖平常在家嬌生慣養,也不愛努力奮發,但心性天然,對父母很是孺慕,其他聽完可能只明白十之五六,可随父母身體很好,這個代表孝敬父母倒是聽得清清楚楚,就讓身後小厮拿出錢來。
“你這剩下的我全要了,瓷器标簽全給我吧,這些銀兩給你就不用找了。”
林脩聽後覺得驚喜來得太突然,有點茫然,很快反應過來,把酒連壺遞給身後的小厮,心中很是滿足,不由得抿唇微笑,朱小少爺看着很是驚豔了一把,有點目瞪口呆,但也沒多想,就帶着小厮離去想快快回家把酒獻給父母讨一下乖。轉眼日暮西斜,還剩下的半斤多給阿伯拿回家喝,林脩到了和阿伯約定的地點,回到了村裏。
第五日,林脩又到這槐樹下守着,盤算着不知今天運氣如何;過得這段時間,槐花也該沒了,天氣也該更炎熱了,出來在整日曝曬這小身板可能受不住。最近也算收益可觀,在家溫習溫習這裏的書本可能比較合适,等得酷暑過去,又可再作其他思量。正如此輾轉思磨着,朱家小少爺又走到了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