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槐花熏(二)

槐樹的花枝随着偶爾的對流風輕輕搖曳着,有些花瓣落在林脩的發上,肩上,透過樹枝的光斑在地上悠悠地旋轉着。朱小少爺蹲下來,雙臂抱膝,喚道:

“喂,你叫什麽名字啊?我叫朱然,今年十六未滿。”

林脩擡起眼,笑道:“我叫林脩,今年十五未滿。”

“你比我還小一歲,就出來掙錢啦,好厲害。昨天我把酒拿回家,我父母很高興,父親嘗了後覺得味道很不錯,讓你以後定期各種酒都往我家送一些。”

林脩心中一轉,這就算固定客源了吧,以後就不用天天都來守攤子了,“那多謝然公子家了,不知公子家住哪裏?”

朱小少爺手指指着東南方向,“看到沒,不遠處那最高的屋檐處就是我家”,又指指身後年紀稍大蓄着短胡的傭人,“你以後就給門房說找胡管家,就這個;明天你就先送些這個過來吧”。朱小少爺指了指清酒。林脩點了點頭,并向胡管家打了招呼。

一行人離開之後,林脩托腮發起了呆,目前都還蠻順利的,等存了些銀兩,應該重新修個好點的房子,以後如果更忙是不是還得找些幫手,等自己離家求學後母親一個人在家沒人照應也不放心,哎,要操心的事情還是好多啊。真是感覺現在十幾歲都比那時候二十幾歲還要操的心多,少年初識愁滋味啊。

自此之後,接連幾日,每日朱小少爺都過來找林脩聊會天,有時帶點吃的,有時偷點小酒。林脩也按時将酒送到朱家,省時省心收益頗豐。多了一個人陪着一會,林脩覺得這白日光也不算那麽難熬。朱小少爺雖有點任性,卻也單純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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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間又下了場雨,槐花落了大半,天氣也變得更熱。家裏的酒剩的也不多了,休息了一天,林脩又來到了老地方。朱小少爺又準時地蹭過來,黏糊糊地貼在林脩身邊。

一行車馬往這邊經過,酒香飄入簾中。簾子被掀開,出來一位年紀大概六十多,留着寸許白髯,頭發花白,精神矍铄的老者,示意停車。

老者盯着那槐花熏的标簽,緩緩念叨,“他鄉為客,思歸槐裏;時歲盡染,所悟及孝”,第一遍時邊念邊撫着白髯邊緩緩點頭,第二遍時不知想到什麽,又生出感傷情懷,面有戚戚焉;第三遍後則沉默不語望着遠方,又似眼神空茫,不知所念為何。

林脩看着老者情緒的變化,目瞪口呆;老者不久回過神來,問道:“這槐花熏題字何人所作?”看老者有傳說中那種德高望重的感覺,林脩馬上站起來,拂一下衣襟,恭敬執禮道:“是晚輩所作。”

老者挑挑眉梢,“看你也有些學識,小小年紀為何不好好求學,怎麽作這些營利茍茍的小伎!”

林脩顯得愈發恭敬,回道:“人生而有命,自應順勢而為。晚輩惟與母親相依為命,家貧如洗,又年有所長,須與母分憂。孟子亦曰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處高堂亦可鑽營,處市井亦可修身,唯心不唯境遇而已。晚輩度過此番困窘,即求心之所願。”

老者看着林脩風姿非凡,手慢慢撫着白髯,眼角浮現喜意,微微點頭,

“既然如此,你就以這酒為束脩,擇日即來找我拜師。”

林脩不禁大喜,聽聞成臯屈伯彥因崇慕介子推,遂居于介休城40裏外綿山中,不少人慕名求學,想必這位老者就是屈伯彥。朱小少爺知曉後,眼珠滴溜溜一轉,自己心中也有了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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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與母親說了白天是際遇,母親也很歡喜。母子倆計算了這段時間所賺的銀兩,刨去成本還剩得百餘兩。已足夠重修一下房子,還有朱府的定期訂購,束脩也只要奉上好酒就可以了,不過想來是那個老頭子特別貪杯,母親釀的酒自然是好的。現在唯一的問題就是找到能夠幫忙可靠的人。

介休城比較小,晉陽則為并州治所及北方中心所在,每年冬天時有羌胡各族襲邊,多有流民集聚到晉陽,以圖混個生計。改日邀朱小少爺一起去一趟,有個伴安全點,母親少點擔心,還可搭個順風車。朱小少爺聽到林脩的計劃,介休相聚晉陽兩百餘裏,得花上大半天的時間,在晉陽過上兩夜,第三日返回,感覺頗為新奇,自是歡喜得不得了。

這天清早林脩和朱小少爺在城外集合,爬上馬車,看到裏面的東西,眼角不禁抽了抽。吃的穿的用的,真像要長住他鄉一樣,看來朱小少爺真是朱府的寶貝。六月的天氣已是十分悶熱,馬車跑在官道上,兩邊挑起的簾子因為速度穿過對流風,溫度雖高,卻也還算舒爽。

路邊都有高大的樹木,枝條搖動的光影像舊電影的節奏一樣,浮在單手托腮,望着窗外的林脩臉上。可能是旅程總會讓人更加覺得時間的單調,也可能是思緒這種東西總會帶着周期性,林脩不禁又想起了曾經的生活。前段日子比較辛苦,回家後也不好在母親表現過多什麽,躺在床上又很快睡死過去,現在無事可做又忍不住想起。曾經的生活細節已并不是太重要,就像旋轉成一團模糊的影子,等情緒漫過,濕噠噠地黏在自己的心上,滲過每片膈膜,不由浸在感懷的壓抑之中。

朱小少爺看着林脩臉上慢慢染上悲色,也不知原因,有點不知所措,但又覺得這樣子也頗為好看。于是叽裏呱啦說起自己那些雞毛蒜皮來,突然靠過來神秘兮兮地說,“我也要去屈伯彥那裏讀書了,我父母不知我又要弄什麽幺蛾子,可費了我一番口舌。”林脩驚訝地盯着這只牛皮糖,忽然覺得,人生也并非完全寂寞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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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晉陽城,兩人臉色都不太好看,胡管家安排好所有事宜,讓兩人先稍作休息。吃過晚飯後在晉陽城中随便轉轉,晉陽風格粗犷,沉樸厚重,亦不失繁華;不過,往往越繁華的城市往往集聚着越掙紮的底層,加上晉陽靠近北方,流民頗多,衣衫褴褛,帶着怯縮、絕望或者陰郁的眼神。

第二日,林脩、朱小少爺和胡管家三人來到流民集中區域,留下一個小厮照顧東西。通常許多流民在此賣身為奴只求一個生計,林脩想着應該買年紀小的、沒有後顧之憂的,胡管家閱人較多,看看品性如何。只是多數都蓬頭垢面,形容饑瘦,神色黯黯,林脩也不知如何下手。

走到将近一半,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突然沖過來張開雙臂,睜着一雙大大的黑眼睛,有點怯懦,又故作勇敢地嚷道:“大哥哥,賞我和我哥哥一口飯吃吧。”林脩看着後面跟着的半大少年,捏着衣角,咬着嘴唇,帶着擔憂卻又無奈。林脩瞟向胡管家,胡管家微微點頭示意。

林脩看着小男孩生得讨喜,雖然不甚幹淨,卻也沒像其他人一樣那麽憔悴饑瘦,後面的哥哥反倒瘦弱不堪,想來可能哥哥都省着口糧留給弟弟了。林脩稍微起了逗弄的心思,微笑地說道:“喲,你瞧你這麽丁點,能幹什麽活啊?”

小男孩聽到眼睛更瞪得大大的,眼珠忍不住閃了閃,感覺就要泛上一層水光,卻又縮緊了五官,“我什麽都能幹!我會很勤快的。”想了想,又補充道,“好多人想要哥哥去幹活,可是不願要我,哥哥不願丢下我都沒去。”

林脩眼睛閃了閃,擡頭問後面大一點的少年,“你叫什麽名字?”

“趙謹,今年十七;弟弟名叫趙素,今年九歲;父母早已去世,與弟弟流竄到此。望公子收留兄弟二人,自不負公子恩德。”

“只是你們須跟随我去介休城,可能一輩子居于此彈丸之地,而且也非大富大貴之家,僅可溫飽而已。”林脩試探道。

“衣可蔽體,食可裹腹,已足矣。”

林脩思及此人,一路照顧幼弟,身處奔波,亦行止有度,應該頗為可靠并能管事。後又挑選了一個十餘歲的小女孩和五十歲左右的婦人,皆無親無故,也好照應郭氏。古人雲“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但世事變幻,白雲蒼狗,與人相關的事情從來不能按照理性的邏輯發展,也無可定論。先作好打算,等事有變故亦緩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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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歲月靜好,沒人一間不大的小屋,林脩這間屋後有着濃密的樹蔭,屋前采光很好,窗前擺放一張書桌,靠牆一張不大的木床和木櫃。管夥食的大叔做飯味道一般,但做肉食喜歡放花椒或者胡椒粉,滋味還蠻好。功課也不是很多,先生安排一段時間的內容,再偶爾予以點撥;林脩與朱小少爺新來學習的內容也比較經學。月餘林脩回次家,安排好各項事宜,偶爾趙素被郭氏或兄長派來給林脩送點吃食、物品或新釀的酒,自然好酒大多孝敬了先生。

轉眼已至寒休,因時間倉促,也才修了兩進院落,将郭氏、雲嬸和小槐花(郭氏給小丫頭取的)放在了後院;趙素不肯一個人住,和趙謹住在一起,與林脩的房間在前院。

是夜極雪,時間也很安靜,林脩裹在被子裏覺得很冷,呼吸的空氣都是冰的,刺激的嗓子都很難受。一直将近半夜,才有點迷糊的睡意;外面卻傳來斷續的馬蹄聲,快靠近林脩家的院落時,突聽到一聲重物落下的鈍聲,然後感覺馬在圍着什麽打轉,還有急促的噴鼻聲。

林脩想當作沒聽到睡過去,心中卻又磨得慌;起來看看吧,外面又冷得很,而且林脩認為自己是男的,可是都不好意思承認,其實膽子很小。小時候半夜睡不着都會爬起來敲父母的門,讓母親再次哄睡着,長大後雖然好點,但在學校時半夜上個廁所也老心跳加速。實際上也說不好怕什麽,就是覺得在這神奇的漆黑的深夜,雖然不一定有什麽真正可怕的,可就是心中瘆的慌,林脩自己總結為一種可以稱之為黑夜磁場的東西。最後一點好奇加上心裏磨着産生的越發的焦躁,讓林脩終于忍着起床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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