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梅花沁
林脩穿上衣服,披上厚厚的披風,将房門帶上,再如何房間總比外面溫度高,總不至于回來時又相當于在冰天雪地中緩和過來。走到趙謹房間窗前瞄了一下,趙素像只八爪魚一樣箍在趙謹的身上,想想還是沒有叫趙謹陪自己一起,如果沒什麽事情豈不是打擾他們的好眠。
吱呀地推開院門,一陣寒意襲來,夾雜着某種淡淡的冷香,習慣後再很難聞道,可能是因為溫度最初的對流才能最開始捕捉到空氣中那點微妙的氣味。雪已下了厚厚的一層,空中還安靜地飄着,雪層反射着光線,天也不是那麽黑沉。
一團黑影墜在院外的路邊,一動不動,林脩想返身回屋,可又覺得都出來了,但是讓自己過去又覺得太有恐怖詭異的氛圍,誰知道那是什麽東西;回身拉着門栓,突然馬的噴鼻聲更加劇烈,有馬的話可能是人,如果就丢下這個人肯定在雪裏會凍死吧。如果面對的是生命的問題,也許其他許多情緒,像恐懼、疲倦、厭惡,都遠遠難以成立。
林脩還是走了過去,踩在雪層上,有一種奇妙的微陷,然後再冰冷地凝結與踏實,發出輕微地擠壓聲。肯定是因為恐懼,所以林脩才覺得自己的心跳得那麽快,很想在下一步就返身而去;可是那微妙的一種執念,卻輕輕地勾着他的心,他覺得自己肯定是發燒了,所以大半夜才做這種不可理喻的事情。
當你害怕或者排斥時,總以為路是那麽遠,事情是那麽的艱難,當你回頭發現實際上很簡單,而且覺得很值得,那麽這肯定是你值得去做或者應該去做的事情;當你回頭覺得是如此的不值、空虛,也許在下一次,應該問一下自己,是否還要做這種無聊的事情。
不過,很多時候,我們都被一種微妙的執念牽引着,知道等着的是空虛的結果,可是卻仍忍不住如此單調的重複,仿佛陷入一種瘾症,只是證明自己的脆弱,無法忍受自己無法證明的時間,然後不斷重複陷入對一點欲望與興奮的追逐,然後只是枯萎的時間。
這一次,當見到地上的人時,林脩确定自己應該是感到興奮,而這一段路實際上是如此之短,都忍不住想嘲笑一下自己的膽小。地上的人嘴唇蒼白幹枯,閉着眼,蹙着眉,發絲微亂,還沾着雪花;他蹙着的表情就像收蹙着自己的情緒,收蹙着自己的疼痛、畏懼、卑懦等所有自己不願意有的情緒,然後以為表情地緊蹙可以讓臉孔或者身體的密度增加,從而足夠堅實,堅實得想巨石一樣去承擔人生或者命數所有的苦難。
仿佛第一次,林脩才如此清醒地感覺到,他已身處不同的世界;這樣的世界,有人需要賣身,有人可以纨绔,有人可以隐世而居,求己所得;但是所有的人,在這個世界,都需不斷地縮緊着自己,縮緊着自己的身體,縮緊着自己的人格,縮緊着自己存在,才能足夠加大自己生存的密度,才能夠足以承擔這生活與世事的打擊。
而林脩,第一次認識到自己的異物感,他松散着,就像軟綿綿地一片,随意時空、命運将他扔到什麽地方,匍匐在自己的一角即足以讓他自得地蠕動着。不需要考慮食物、衣物、出路,一直只須考慮學習,而人格這種東西,如果認為它存在着,它即安好地保護自己的意識,它若不存在,也只需巴巴地卷着寄存。
也許有一個人,當你遇見他,你會覺得自己的時間被拉長,然後你的思緒、意識,就如這冬天的雪花,紛亂地湧入這心中,單純得就像天地間只有是與非。林脩想,這是一個讓他覺得時間被拉長的人,這個人長得很俊,很堅硬,穿着盔甲,滲着血,然後從馬上掉落在他的屋前。雖然也許還不能理解這樣的一個人意味着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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滲着血?!林脩對自己的閃神無語了,等回過神來,胳膊已經穿到男子的身下,想把他扶起來。感覺重得不行,回過頭,卻發現男子被翻動已經醒了,睜着眼睛,如隼的眼神,審視着林脩;林脩突然覺得背後一陣冷氣飄過,很想馬上放手,可是男子馬上又暈了過去,身體仿佛變得又黏又重,又扔不掉了。
好不容易半拖半曳将男子拖到自己的房間,還是将趙謹從暖暖的被窩裏殘忍地叫了起來。趙謹看到男子,眼神閃了閃,又裝作若無其事。幫助燒了熱水,給男子解了盔甲。林脩看着趙謹輕車熟路,越發覺得趙謹有點不簡單,可又覺得不太對勁,但也猜不出個所以然。
趙謹又細細地囑咐着熱水用過後放着就行,要不要拿一床被子來,晚上林脩要去睡哪;想來是不想露出更多破綻,故意刺激着林脩打發他,林脩也就遂了他的意。拿起手巾給男子擦了臉和手,被包紮好的傷口已經停止流血,也就沒動,林脩想着自己也不會處理。折騰一番,困意已經洶湧,林脩将就着和衣躺在男子身邊迅速睡去。
第二天男子早早就醒了過來,看着幾縷青絲搭着的容顏;回想過來應該是昨夜看到的那個人,青絲如洩,未有挽髻,襯着雪色,昧着夜光,身形如削,步履搖跚,顯得難以言喻的動人。也許美好的事物總是容易讓人忍不住靠近或者放下戒心,所以才會有陌生人如此卧榻共眠的光景,不是很科學;不過本來與人有關的事情就不能用科學判斷,更何況摻雜了人們所不能意識的情緒、腦磁波或者荷爾蒙。
等到林脩醒過來時,身邊已空空如也;林脩不禁感到一陣恍然,難道真是雪夜奇遇;可看到昨夜收拾的一團糟的痕跡,不禁疑惑,不至于啊,明明是活生生的人,才不是什麽靈異事件,再說靈異事件一般是美女才對;等清醒些後,又不禁憤怒了,這是什麽人啊,沒聲沒息地又跑了,還真以為自己是陣風,刮過就無蹤了。實際上應該客觀地說一下,也許別人會有急事,或者有很多種可能,但林脩的确是為自己無以投放的情緒傲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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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元年,順帝崩,順帝子繼位為沖帝;半年餘,永熹元年,沖帝未及三歲而亡。是時林脩三年業畢,屈伯彥詢問其志向,林脩恭身答道:“時值國家風雨飄搖,學生孤力難為,不過洶湧滄海中一葉,粉身碎骨亦難濟天下蒼生,惟求力所能及。”
屈伯彥嘆息,“為師亦知你性子;易曰,天地閉,賢人隐,雖不及古之大賢,但也明曉世事不可強求。那你今後又作何打算?”
林脩躊躇道,“學生并未想好,但思及閱歷尚淺,所學亦紙上須臾,須游歷四方以磨砺自身;還望先生予以教誨。”
屈伯彥慢撫白髯,“吾今身後百年餘,內憂甚劇,外戚專權,宦官當道,皇室旁落,必引得八方征伐,權勢消長,如此內耗必甚;雖眼前外患還不足大慮,但期間休養生息以蓄勢待發,其後再過百年餘實為堪憂。昔武帝圖謀以保我族幾百年安穩,卻亦為熙熙攘攘求名為利之徒除卻後顧之憂而已。個人小命數亦只可求之,不可強之,而天下之大命數求之亦難,惟可順之。天地玄黃,宇宙洪荒,萬物有盛有衰,有起有落,也無須過于哀嗟。世事如白雲蒼狗,只苦了其中随波逐流的萬民蒼生。為師僅願你懷向善之心,所及之內勿行違心之事。”
林脩心下敬服,詫于先生的深思遠慮,又嘆于先生亂世中的無奈與豁達。自家中境況日漸好轉,郭氏平日已不再親手釀酒。如今林脩別師,郭氏又親釀各色酒諸多,讓林脩敬奉恩師。離別時,屈伯彥拿出一張拜帖,“現今蜀郡太守李溙恩師與我有幾分交情;李溙其人,剛毅果決,肅治清明,武能守邊,文能治民,你持此拜帖,想其也能看我幾分薄面。” 林脩謝過恩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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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脩謝別恩師,回至家中,與母親商量游歷及拜帖之事,恐郭氏不舍,亦憂母安康。郭氏嚴厲地訓道:“男兒志在四方,屈先生待你恩重如山,有再造之恩,給你指點了一條匡扶蒼生的道路,母親亦相信你能有所作為。母親現在也身體健康,無須過多擔憂,等你再作安定之後,也可将母親接到身邊。如果你為母親而罔顧上天厚德,母親心中更為不安。”
林脩反複思量,蜀郡從古至今為居安之地,如今偏居介休一隅,實非長遠之計;先至蜀郡圖謀發展,亦有先生拜帖,等情勢逼人之時偏居蜀郡,也不失為良策。知曉林脩将赴往蜀郡,朱小少爺迫切希望跟随,可是林脩歸期未定,朱小少爺父母自是不允許他胡鬧。林脩安慰朱小少爺道:“你留在介休,我還有特別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幫忙。”
朱小少爺自是十分心喜,問及何事,林脩商量道,等他離開介休,趙謹兄弟二人也須跟随,雖後來又添了數人,也不太放心。如今家中又新開的店鋪,雖還規模不大,但前景光明,希望朱小少爺可以共同經營留下的沽酒生意,均分收益。朱小少爺也不怎麽在意錢財,但林脩特別強調這是托付給他的大事,非常希望他能幫忙,還能常常通信互通有無,朱小少爺想着父母必不同意他遠游,這樣也能和林脩有所聯系也就接受了。
朱小少爺雖在家受寵,但畢竟并非長子,還有幾個兄長,無須繼承管理家業。父母看小兒子能夠試圖有所為,雖然小打小鬧,但也頗為欣慰;而林脩之人,他們也是十分滿意,願意兒子與之交好;因而也對朱小少爺多有幫助和指點。
轉眼已至桃花三月,林脩帶着趙謹趙素來到因都江堰而聞名,素有天府之國之稱的蜀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