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菊花意(三)

永熹元年沖帝亡,後質帝繼位,延用永熹年號,次年改元本初。本初元年,稚帝稱大将軍冀為跋扈将軍,後中毒身亡。時太尉李固再度議請以清河王為帝,而蠡吾侯十五未滿,娶當今太後與大将軍之妹為妻,繼位為桓帝。

肅冬蕭殺,傍晚天色陰沉,灰蒙蒙的,快要下大雪的樣子。一只灰色信鴿撲棱棱飛到書房窗邊,咕咕地叫着,像是急躁的樣子來回踱着圓圈。李溙立身窗前,取下書信,越往下看臉色越黑沉,看完後隐忍地将書信死死地捏在手中,呆立在窗前,望着窗外灰蒙的天色。冰冷的風透過打開的窗,吹過李溙的頭發與身軀,一身肅冷,換得一室冷氣。

林脩從看到李溙如此模樣,心下憂慮,來到李溙身邊,我住李溙的手,輕撫地拍了拍。李溙泛白的指節稍微松弛下來,将書信遞與林脩,林脩展開,越往下看越是心驚憂慮,甘陵劉文、魏郡劉鲔擁立清河王為帝,大将軍梁冀以此污蔑李固與其合謀,将其打入大獄。李固門生王調等人力證李固清白,梁太後将李固釋放,釋放後李固名威太盛,梁冀再奏,李固被殺,屍首被梁冀至于洛陽城外交通大道上,下令不得收屍。

林脩不禁悵然,“為何李大人屍身都不讓入土為安?”

李溙繃緊了面孔,帶着難言的憤怒與無奈,“李大人兩子皆已死于獄中,獨幼子逃得生天,那梁冀想斬盡殺絕,遂以此為餌。”

“那李大人幼子如今情況怎樣?”

“已有人接應安頓好,只是得想辦法如何給李大人收屍”

“李大人門生衆多,而當世風氣舉高義,論虛名,以其門生出面求得梁太後,既不會觸到外戚逆鱗,減少政治因素,又可給梁太後留得好的名聲,給一個不要寒了天下士人心的臺階。”

李溙皺皺眉,“朝政已如此不濟,還剩下的也只是不死的心而已,早寒掉了。”

林脩将手貼在李溙的額間,試圖撫平愁慮的褶皺,心中也無奈地嘆了口氣。即使漢室頹微,朝政弊雍,民生多艱,天下已有亂象,但眼前之人也無法放棄與生俱來,身處這個時代所背負的責任與命運;随着時代與命運的軸輪,仍是繃緊了自己的力量與信念,砥砺地承受着命運的碾壓。也許不管盛世或亂世,都因為這樣認清自己位置與責任的人的存在,文明與歷史才能朝着早已被決定的軌跡前進着;若盛世之能臣多青史,亂世之風骨又何多讓?

總在這般情境,林脩才會如此清醒地認識到,自己并不屬于這個時代。知道歷史的軌跡與将要前進的方向,因而心底總會認為不管如何選擇,每個人如何去掙紮努力,歷史也并不會因為某個人而改變。也許,這個時代中的某個人還是這個時代因果中的一環,而自己這完全的局外人,因果鏈之外的異類,既然如此,又何必争着去做歷史碾壓下的炮灰。

可是,也許眼前人即是自己此世此生所有的因果,看到他的一颦一蹙,則無法置身事外,即使卷入這紛亂的紅塵,也無可奈何心甘情願。

林脩回到案前,看着李溙繼續處理政務。室中晦暗,輕手擡起燈罩,點上燈燭;暈開的光線,泛着微黃,帶着滲進心中的溫暖與片刻的寧靜,轉過眼來,林脩發現李溙看着自己的手又微微發呆,瞧了眼手上的政簡信箋,又嘆了口氣。林脩拿過李溙手下的幾份,嗯,一份是進貢的物品與押送稅收事宜,一份是商行關于争取政策優惠的議請,還有幾份是幾大姓宴會的邀請函。

林脩用手指滑過書簡光滑的表面,看到李溙心中那難掩的焦慮,彎了彎嘴角,帶着幾分難言的苦澀。盛世之幹将,亂世在俊逸,總是有幾分與世相違的難言與寂寞;而李溙文能肅治,武能守邊,正值朝廷晦暗,暗流洶湧,卻只能居安蜀郡,這份雖然沒有說出來的寂寞,卻如這冬日肅穆陰沉的低壓,縛得林脩的心難受至極。

林脩沉了沉心,擡起眼來,“洺宣心中焦慮,雖不曾明言,不知是否想早日回到洛陽?”

李溙聽聞眼神亮了一下,想到什麽又莫名的黯淡下去,“任期未滿,自是沒有辦法。”

“我倒是有一個辦法,只是不知洺宣是否願意”

“但說無妨。”

“讓家中傳信伯母身體抱恙,洺宣上書請辭歸家侍奉母親。李大人事件過後,梁太後想必會答應以示懷柔,而士人則會認為洺宣是想對大将軍作為以示抗議。不過這些都是其次,梁太後想必能夠知曉洺宣真正用意,假以時日,再度啓用時必會量才度用。”

“如今身居蜀郡,一切都鞭長莫及,姑且一試吧。”

林脩站起身來,緩緩僵直的身體,“下雪了”,似乎也像這天氣醞釀過後的釋放一樣緩了口氣。果真如此彤雪密布四字一樣,大片的雪花在空中旋轉着,扭曲着,窗外的世界顯得莫名的瘋狂與殘酷,栖居屋中才顯得多麽的溫暖。雪花落在院中光禿的枝桠上,有的融化掉滲進去,滲進一切,直到春天來了也能感受到還未消散的寒氣。

林脩靠着窗,指甲刮着帶着些微濕氣的窗沿,看着那瘋狂肆意着的雪花,仿佛心底也感染上了莫明的寒氣,突然來了一句,“洺宣,叫上阿謹和阿素,晚上我們吃火鍋吧”

——分割線君——

林脩讓管家命人将案桌擺在了自己睡的房間,東西比較少,離趙謹趙素的房間近,晚上也可以就在那睡。傍晚,院子裏已經積了很厚的一層雪,一片白色中露着桃樹光禿的枝桠,院牆上的雪也仿佛一條白色的圍脖,院外高大的樹上還有着很大的鳥窩,在一片素淨中那築在天空中的家顯得那麽的安心而又自由。

趙謹與趙素這樣的天氣一般整體都窩在家中趙謹有時負責處理酒坊和店鋪裏帶過來的事務,趙素則負責在家養肉。自從上次酒宴過後,如夢令與林脩才名不胫而走,而郭、侯兩家也不敢再如此明顯地打壓,在趙謹的精心打理下也算有聲有色,風生水起。

而對于趙素,有時候林脩心想,其實小白也是一種強悍啊,不是人人都可以當一個快樂的小白的,像林妹妹這種就不必說了,連史湘雲那種二貨後來都要走上苦情的道路。如果真正遇到小白,而且小白還能一直在自己的道路上堅持到底,實在可歌可泣,在殘酷的生活之下要擁有足夠堅強的心理素質、足夠脫線的腦回路,有時還需要有足夠強大的運氣,比如趙素有一個好哥哥,這樣的珍稀物種,林脩總是忍不住感嘆的确值得重點保護啊。

四人早已團坐在案桌邊,案桌靠近窗邊,桌下放着暖爐,桌上放着羊肉火鍋,還有早已準備好的各色菜樣和酒品。趙素盯着已經開始慢慢鼓着泡的熱湯,不斷地咽着口水,林脩則給四只酒杯都滿上了酒。趙謹燙着些小點的易熟的蔬菜,先緩緩趙素心急的饞蟲。

蠟燭早已點上,室內搖晃着溫暖的光線,暈染在熱湯的蒸汽中;熱湯翻滾着,翻滾着裏面燙着的菜色,一切變得暖烘烘,襯着外面呼嘯的雪夜,最是容易讓人滋生一種賤兮兮的滿足心理。

林脩将一大塊肉見到了趙素的碗裏,而趙素将臉埋在碗裏,吃得不亦樂乎,自從來到蜀郡後,臉明顯圓了一圈,想到趙素可能圓滾滾的樣子,實在是好笑又擔心,“阿素啊,你在石室學習怎麽樣?”

“還行,就是先生有點嚴厲。”

“那我和李大人要離開蜀郡的話,阿素想離開這嗎?”

趙謹聽到頓了頓,趙素擡起臉來,一臉驚訝,夾在筷子上的肉也掉了,用爪子撓了撓腦袋,“我沒想過這問題”;趙謹看到他弟這反應,黑線更密集了。

林脩用筷子點了點趙素的額頭,“那你想想呗”。

趙素撇過臉望着他哥,已經擺明了他的态度,他哥決定怎樣就怎樣。

趙謹放下筷子,沉吟了一下,拿着杯子碰了碰林脩的杯子,“阿脩,祝你一路順風”。

黑線已經實現成功轉移,這節奏,實在太詭異了。李溙不作聲色,也拿起酒杯抿了一口,低下頭掩住了笑意。林脩則端起酒杯一口喝盡了。

“阿謹,你的意思是要留在蜀郡嗎?”

趙謹看了看窗外的夜色,斂緊了額頭,“嗯,我想了很久,還是覺得蜀郡是最适合我和阿素呆的地方,平靜安好,我和阿素也沒有什麽特別大的志向”,聽到這,李溙看了看趙謹的表情,仿佛在确認這句話的認真,馬上又收回了眼神,林脩自然注意到了李溙的動作,有點疑惑,但又覺得應該沒什麽,“順便,我也可以在這裏幫你照顧生意啊”。

林脩想着,這樣也好,以後自己肯定還會回來的,如果能夠按照自己的預想的話;也許世事蒼茫,說不定哪日即會湮滅,就像歷史所設定的軌跡一樣,但林脩心中一直不相信歷史的一紙文字即真會是自己這活生生的人的結局。有趙謹的打理,想必會方便許多。

“那阿謹,你們就繼續住在這府上吧,我們走時就只帶上李管家和洺宣身邊的侍從,剩下的人你看着或留或打發了吧”。雖然以後還會回來,但也不知何日,林脩心中也不禁悵然若失,很是不舍,畢竟這麽多年,“你們以後如果來中原賣酒的話順便來看看我們吧,來的時候記得給我帶正意居的建昌板鴨”,說着轉過身揉了揉趙素的臉,“你這小崽子,都快十四了,別整天只知道吃、發呆,我們走了,你也要懂事點幫着點你哥,你哥才不會那麽累”。

說着兩人眼圈都有點發紅,蜀郡與中原道路山隔水闊,自此一別,想必日後必定聚少離多,再難聚首,雖說還要一段日子才離開,可是只要想到,也不禁心中酸澀。五六年的陪伴,也許在滄海洪流中,對于某些人某些事只是白駒過隙而已,但是對于林脩,對于趙謹、趙素來說,都十分特殊;林脩自從來到這個世界上,趙謹趙素陪伴了他所經歷的陌生、徘徊、摸索,而林脩也陪伴了他們的流竄、迷茫與努力。特殊的時間、特殊的事件和環境,陪在你身邊的人,因如此而變得特殊。在一生中,就像一個人的過去、心情不可複制一樣,那段時光陪伴過的人,也是如此不可複制。越是再難以追尋和回複的,越是容易讓人徒傷離別。熱烘烘的火鍋,最後只吃成如窗外冷清感傷的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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