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好奇……他究竟是誰

前山主殿。

兩側牆面點着長明燈,燈前卻籠了一層黑紗,光線十分昏暗,前方主位幾乎完全隐藏在黑暗中。

“一句話,你到底肯不肯給?”

尉遲初在殿內來回踱步。

他雙腿是玄木所制,沒有穿鞋,走起路來噠噠響個不停,在這昏暗的大殿上顯得有些詭異。

身患殘疾之人,通常都不願旁人看見自己的殘缺。

但尉遲初不同,相反,他甚至很樂意向人展示這些。

畢竟,整個修真界都找不出第二個能将義肢做得如此精巧,甚至比真腿還好用的人。

“我看得出來,你對那姓陸的孩子沒什麽興趣,把他讓給我怎麽了?”尉遲初氣得吹胡子瞪眼,“還把人打發去掃地,真是豈有此理……你知不知道,他可能是個偃術奇才!”

“就因為他破了你的儀器?”端坐主位的裴千越淡淡開口。

尉遲初腳步一頓,連忙否認:“沒有,誰說的,我的儀器好好的,沒被破!”

說完,他也不走動了,默默回到一旁坐下。

“我就是覺得和他有緣。”尉遲初道,“反正你也不想要他,何必強留?我就不信你偌大個阆風城,還缺個掃地的。”

裴千越:“他自願留下。”

“你不收不就得了?”尉遲初冷哼,“我怎麽不知道堂堂仙盟首座,阆風城城主,也開始尊重弟子意願,心慈手軟了?”

“那是你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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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千越!”尉遲初霍然起身,“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就是和我對着幹。要不是念在你與千秋祖師有些淵源,我才不——”

黑暗中,有什麽東西呼嘯而來。

尉遲初急退兩步,一個茶盞砸碎在他原本站立之處,茶水潑了滿地。

“裴千越,你犯什麽病?”尉遲初怒罵。

坐在黑暗中的人理了理衣袖,語氣依舊平穩:“聽說你近來修行長生之術進展不佳,若不想繼續,本座不介意幫你解脫。”

尉遲初:“……”

“行,我走行了吧。”尉遲初道,“不就是個新弟子,我還不稀得要。”

他罵罵咧咧往外走,裴千越忽然叫住他。

“有仙門回報,說你又挖空了三座靈脈。”裴千越道。

尉遲初腳步一頓,回頭:“是又怎麽?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每天要耗費多少靈石,你給我那點靈脈根本不夠用!”

“你還想要多少?”裴千越語氣倒是非常耐心,“要不我把阆風城新發掘那幾處靈脈都給你?”

尉遲初眼前一亮:“真的?”

裴千越幽幽道:“你覺得呢?”

尉遲初:“……哦。”

尉遲初正色:“那些消耗都是為了技術發展做出的必要犧牲,你這人怎麽這麽沒有奉獻精神?”

裴千越:“這話你不如去對那些被你搶奪了靈脈的仙門說?”

殿內的空氣停滞片刻。

“實話告訴你吧,我最近在做一項新研究,要是能成功……”他嘿嘿一笑,藏在琉璃鏡後的眼珠微微發亮,“你且看好吧,到時一定讓你大吃一驚。”

***

殿內的光線影影綽綽,裴千越靠坐在主位上,幾乎與黑暗融為一體。

“蕭卻。”他低聲喚道。

殿門被推開一條縫隙,一名青年悄然走進來,跪倒在地:“弟子在。”

他一跪下,便看見了地上的碎瓷片:“尉遲閣主又怎麽惹城主不快了?莫非是提起了……”

他的話還沒說完,脖頸間驟然一緊。

黑暗中,仿佛有看不見的事物緊緊纏住了他的脖子,觸感冰涼滑膩,令人遍體生寒。

就像是……蛇。

空蕩蕩的大殿上一時只聽得見青年窒息的幹嘔。

片刻後,那力道褪去。

空氣重新灌入肺裏,青年伏在地上,輕輕咳了幾聲。他眼底閃過一絲心有餘悸的畏懼,卻很快隐藏起來:“城……城主恕罪。”

裴千越不答,青年起身走上前,取了個新的茶杯,替他斟茶。

“說吧。”裴千越沒碰他遞上來的茶杯,冷聲問,“如何?”

離得近了,方才看見這青年生得溫潤俊秀,正是今早領風辭前往主峰那名阆風城弟子。

蕭卻道:“那名叫孟長青的弟子修為平平,并無特別,倒是那陸景明……”

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雖然瞧着并無特別,但在登山道上,好幾處陣法陷阱他事先都有預料。如果不是碰巧……當是個對陣法極其敏銳的人才。”

“只是敏銳?”裴千越意味不明地笑了下。

他的身影完全隐藏在黑暗中,蕭卻摸不準他的态度,只能繼續往下說:“但他先是破了靈霧山的迷陣,後又讓萬法閣閣主另眼相待,必然不簡單。弟子不明白,城主既然看重他,何不直接将其收入門下,反倒只讓他做個散役?”

“看重?”裴千越輕輕道,“誰說我看重他。”

“本座不過是好奇。”

“好奇……他究竟是誰。”

***

翌日,仙門選拔徹底結束,各派新入門弟子将跟随長老回到各自師門。

孟長青昨日被淩霄門長老收入門下,今天也要随淩霄門的人離開。

風辭送孟長青到了山門前。

“師弟,你要多保重啊。”孟長青拉着風辭的衣袖,依依不舍,“聽說阆風城的外門弟子如果表現得好,被長老看重,一樣有機會入內門,你別放棄。”

“還有,在派中行事定要萬分謹慎,不懂就多問,師兄以後不在你身邊,你要多小心。”

“師兄也會好好修煉,争取早日為咱們天玄宗報仇。”

他拉着風辭絮絮叨叨說個不停,到最後竟然還紅了眼眶。

風辭心下無奈,但仍出言安撫道:“放心吧孟師兄,不必擔心我。”

“怎麽能不擔心啊!”孟長青道,“瞧你每天這口無遮攔的樣子,還有昨日,先是險些被誤會成作弊,後面又直接得罪萬法閣閣主,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麽一定要留在阆風城,去萬法閣多好……”

他一說起來又沒完,風辭連忙打斷:“孟師兄,你們該走了。”

不遠處,淩霄門早已經整裝待發。淩霄門派來參與考核的霁雲長老見二人還在話別,非但沒有催促,還特意吩咐弟子們在原地等候。

“別讓霁雲長老久等。”風辭道。

“無妨。”一道溫和的話音忽然插進來,“天玄宗遭此變故,你二人相依為命,不忍離別是人之常情。”

眼前的人童顏鶴發,穿了一身湛藍道袍,手持拂塵,透着股儒雅的書生氣。淩霄門以符咒道法為長,在數百年前也曾風光無兩,就連民間那些王公貴族見了這身衣服,都要尊一聲道長。

二人向他躬身行禮。

霁雲長老受了禮,又溫聲道:“不過倘若你們當真不想分開,不妨由我向裴城主讨個情,讓景明也來我淩霄門,如何?”

他說這話時帶着三分笑意,語調也很輕松,但風辭看得出來,此人眼裏沒有半分玩笑之意。

孟長青眼神都亮起來:“可以嗎?”

不過沒等高興多久,他又清醒過來。

他家師弟不知為何對阆風城主一往情深,就連萬法閣的邀約都拒絕了,更別說這近來逐漸式微的淩霄門。

果然,只見風辭斂下眼,态度謙遜有禮:“多謝長老美意,弟子受之有愧。”

這便是拒絕的意思了。

孟長青生怕自家師弟又把淩霄門也得罪,不敢再與風辭多說,三兩句話便道別離開。

不過臨走前,還是多囑咐了一句。

“……昨日你在根骨測驗上出盡了風頭,當心有人看你不順眼,蓄意報複。”

風辭自然清楚。

雖說仙盟選拔最終看的是自身能力以及長老們的态度,沒有固定标準,也沒有規定人數,但總有人覺得,将前頭的拉下來,自己便能多個機會。

若拉不下來,便橫生嫉妒,或無中生有地安上些罪名,或拉幫結派故意排擠,總之要做點什麽。

風辭清楚,但并不在意。

這種小孩把戲,他三千年前就不在乎了。

何況,他雖入了門,卻只是區區外門的灑掃弟子,風辭不覺得自己有任何值得被報複的地方。

***

送走孟長青,風辭便直接溜達着去了外門弟子院。

仙盟選拔已經結束,他不能再住先前那個別院,好在他身無長物,沒什麽要收拾,直接就能住過去。

外門弟子與內門弟子一樣居住後山,不過內門弟子有自己獨立院落,外門弟子卻只能擠在一個弟子院內。

風辭走進弟子院。

一眼望去屋舍有十數間,中間是一片大大的空地,石桌、草坪、假山應有盡有,倒是比風辭想象中好許多。

他剛走進院子,便有人迎上來。

“陸景明,是吧?”來人瞧着二十有幾,身形高瘦,身後還跟着幾個十多歲的小弟子。

他從頭到腳把風辭打量了一遍,道:“我還當是個多麽不得了的人才,看起來也不過如此。不過也是,如果真是人才,城主為何要讓你來我們這兒,你們說是吧?”

說完,還自顧自笑起來,小弟子們也跟着哄笑。

風辭:“……”

這不就來了嗎?

許是因為風辭一臉漠然,那人也覺得沒勁,清了清嗓子,道:“我叫程博,在外門弟子院資歷最老,你以後得聽我的,懂了嗎?”

風辭:“噗。”

程博皺眉:“笑什麽?”

風辭:“沒事。”

這麽多年了,這人就沒覺得自己的名字讀起來哪裏不對嗎?

風辭問:“所以我住哪兒?”

“說起這個,小師弟有所不知。”程博道,“我們弟子院有十七間屋舍,一間屋子住兩人,共有三十四人,現在已經都住滿了。”

風辭皺眉。

住滿了?

那裴千越昨日為何說外門弟子還差一人?

小黑啊小黑,一別經年,你都學會撒謊了。

爹爹對你很失望。

程博繼續道:“不過師弟不必擔心,我們知道師弟要搬來,已經提前給你收拾了一間出來,獨立居住,環境清幽,你絕對會喜歡。宋舟。”

一名十三四歲的小少年走上前來:“師兄。”

程博吩咐:“帶我們小師弟去他的住所,抓緊時間收拾收拾,一會兒還有活要幹。”

宋舟:“是。”

猜也猜得到,這群人給風辭準備的屋子不會太好。風辭跟着那名叫宋舟的小少年一路往裏走,穿過十多間弟子房,停在了最內側的小院裏的一間柴房門口。

“就、就是這裏了……”宋舟生得清秀,小兔子似的,說話都不敢大聲。

這小院其實不錯,只是因為太久沒有使用過,到處布滿了灰塵、雜物,屋前種了株枯死的梅樹,牆角甚至有一只死老鼠。

好一個環境清幽。

宋舟上前幫風辭推開門,被揚起來的灰塵撲了一臉,嗆得直咳嗽。

風辭事先就有預料,壓根沒上前,躲過一劫。

屋子裏很窄,只有靠內側放了一張床,其他地方都被各種雜物堆着。屋內唯一的窗戶壞了半扇,斜斜挂在窗柩上,被風一吹就吱呀作響。

風辭擡頭看了眼,就連屋頂都是壞的。

宋舟道:“咳咳……陸師弟,你就暫時住在這裏……程師兄說了,只要外頭的屋子空出來,你就能搬出去。”

“不用。”風辭走進去,環視一圈,“這兒挺好。”

風辭這般态度,宋舟反倒更不忍心,安撫道:“外門弟子每兩年有次考核,如果能被長老看重,便能升入內門。最近一次就在三個月後,很快的,你再堅持堅持。”

風辭:“知道了。”

說完了話,宋舟卻沒急着走,風辭回頭看他一眼,後者小聲道:“你要當心程師兄。”

風辭好奇:“我好像沒有得罪過他?”

宋舟往外看了一眼,見外頭沒人,才壓低聲音道:“程師兄今年有個表弟也來參加了仙盟選拔,可那位連六門考核的第一關都沒過去,所以……”

風辭懂了:“所以他覺得我越過六門考核,是另尋門路,對其他參加了考核的弟子不公平?”

宋舟點點頭。

風辭無奈。

裴千越沒有公布他和孟長青越過六門考核的緣由,換做是他,也會心有不滿。

倒不怪這些小孩。

兩人說着話,又有一名弟子到來。來人甚至沒進小院,站在門口沖風辭喊:“陸景明,程師兄讓你收拾完了就去灑掃臨仙臺,這是通行令牌。”

說着,他把手裏的令牌往院子裏一丢,落地激起一層灰塵。

宋舟一怔:“臨仙臺?可那是——”

那是城主居住之所,是就連他們外門弟子都不敢輕易靠近的地方。因為沒人敢去,每次要打掃臨仙臺時,都是內部抽簽決定。

這簽,又被叫做生死簽。

宋舟還想說什麽,卻聽來人道:“宋舟,你怎麽還在這兒偷懶,今天的活都幹完了嗎?”

宋舟:“就來!”

他又遲疑地看了風辭一眼,最終什麽也沒說,轉身離開了。

院子裏安靜下來。

風辭站在那破舊的柴房裏,手一揚,落在院中的令牌便輕飄飄被一陣風托起,朝風辭飛過來。

令牌在半空徐徐翻轉,肉眼不可見的靈力流光在院中蕩開。

靈力過處,灰塵消失得幹幹淨淨,破損的牆面、桌椅自動修補完畢,煥然一新,枯木逢春。

柴房轉瞬間換做一間清淨雅致的小屋,結起花苞的新枝垂在窗前,桌邊香爐袅袅泛起青煙。

風辭握住令牌,翻開一看。

令牌上寫了三個大字。

——臨仙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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