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

風辭走出傳送法陣,守衛弟子檢查了他的通行令牌,給他投來一個同情的目光。

風辭:“?”

這臨仙臺是什麽龍潭虎穴嗎?

傳送法陣并未開設在臨仙臺上,而是只在長階之下,要登上臨仙臺,還得步行爬上百餘階石梯。

阆風城地處昆侖之巅,乃萬裏冰封的苦寒之地,入目皆是茫茫雪原。可就在雪原之上,卻憑空建起一座巍峨的修真福地,仿佛那仙界中的瓊樓玉宇。

而臨仙臺,便在阆風城的最高處。

登上臨仙臺,不僅能俯瞰阆風城,還能縱覽整個昆侖山脈。

可風辭只覺出五個字。

高處不勝寒。

登上石階,眼前是一座巍峨高殿。

殿門緊閉着,周遭靜得可怕,唯有殿前幾株寒梅,在寒風中顫動着枝丫。

說是灑掃,可其實臨仙臺上并無什麽需要打掃的地方,地面纖塵不染,就連落葉都見不到半片。一定要挑刺的話,便是牆角那少許未融的積雪。

風辭在帶來的掃帚上随手施了個法,掃帚歡快地立起來,開始清掃積雪。

而他則上前敲了敲殿門。

沒有回應。

風辭其實不太清楚灑掃弟子都需要做些什麽,外門那些小弟子又只聽程博的話,不會有人敢來教他。可既然是灑掃臨仙臺,這唯一一座宮殿,應該也包含在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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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辭推開殿門。

陰冷的寒風從殿內魚貫而出,風辭眉頭一皺,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了。

這麽重的陰冷妖氣,除了他家小黑外,找不出第二人。

難怪方才知道他要來這裏時,那名叫宋舟的少年神情那麽一言難盡。

不過,這安排倒是正中風辭下懷。

他現在可太想了解裴千越了,哪怕見不到人,看一看他平日的住處也不錯。

風辭踏入殿內。

然後便頓住了。

殿內沒有點燈,目之所及是散落一地的書冊、卷軸、法器,整個屋子亂得幾乎沒有地方下腳。

尤其是那些法器,風辭一眼掃過去,随便一件都深蘊靈力,顯然是不可多得的寶物,卻被這麽随意丢在地上。

看得風辭頭皮發麻。

他擡手一揮,殿內的燭燈自動亮起。

大殿內陳設極簡,沒有任何多餘布置,空氣裏彌漫着冷冷清清的寒氣,空蕩而寂寥,瞧不出半分活人氣。

也就這滿地的雜亂,能看出有人居住的痕跡。

風辭嘆了口氣,彎腰撿起地上的法器、書冊,邊撿邊往裏走。

大殿的正前方放了一張桌案,上頭同樣亂七八糟散落着書冊。而桌案後的牆面上,挂着幾幅畫。

風辭抱着滿懷的東西停下腳步,一幅一幅看過去。

這些畫上,繪的都是同一個人。

一襲素衣的青年立于畫中,或執劍除魔、或抗擊天洪、或傳道授業、最後,坐化飛升。

——是風辭的生平。

可奇怪的是,每一幅畫上都沒有人臉。

原本該是五官的地方只餘一片空白,在燈火跳動中,顯得分外詭異。

“……好看嗎?”一個聲音忽然從風辭身後響起。

風辭一怔,回過頭,裴千越繞過流雲屏風,從黑暗的內殿中走出來。

他沒有再穿那身華貴的城主服飾,而是松松垮垮裹了件玄色衣袍,長發散落下來,多了幾分慵懶的味道。

風辭眉宇微蹙。

他方才進來時,分明探查過,殿內沒有旁人的氣息。

裴千越的修為已經高到這種地步了?

裴千越緩慢走到風辭面前,随着他緩緩走進,殿內平白揚起一陣清風,将風辭剛點亮的燭火熄滅了大半。

“我的屋中不需要這麽多燭燈。”裴千越道,“太亮了。”

風辭望着他,沒答話。

修真者修為達到一定境界後,對外界的感知便不再完全依賴五感。哪怕雙眼無法視物,也不影響感知外界。

可到底是不同的。

那份超越常人的感知力比眼見更為敏銳,他能感知到日出日落,感知到燭火跳動,可他永遠看不見霞光萬丈的天際,看不見絢爛燃燒的火焰。

風辭一時心緒萬千,裴千越已經走到他面前。

“你在這裏看了很久。”裴千越低下頭,問他,“你對千秋祖師很感興趣?”

他離得很近,近到風辭再次聞到了他身上冷香。

風辭默不作聲往後退了半步,平靜道:“千秋祖師當初救世傳道,功績無數,弟子自然仰慕。”

“仰慕。”裴千越輕輕笑了起來,“你仰慕的人可真多。”

他忽然攀住風辭的肩膀,用力一推。

風辭懷中的法器書冊再次散落滿地,脊背觸碰到了冰涼的桌面。

裴千越把風辭按在桌案上,俯身下來,覆在眼上的黑綢垂下來,掃在風辭側臉。

他輕聲問:“那我與他,你更仰慕誰?”

風辭:“……”

他現在完全理解了為何阆風城弟子都怕裴千越怕得跟洪水猛獸似的。

有這麽個陰晴不定、還時不時犯病的城主,誰能不怕?

……真是白瞎了這麽好看一張臉。

風辭注視着裴千越那張俊美無雙的臉,實在很難将眼前這個人和當年那只小小的,會在半夜爬到他床上輕輕蹭他手指,要他抱着一起睡的小黑蛇聯系到一起。

好好一條乖巧又粘人的小蛇,怎麽長歪了呢?

風辭在心裏惆悵地想。

他正這麽想着,手腕忽然觸到一個冰涼的事物。

偏頭去看,卻又空無一物。

可那感覺不是假的,黑暗中,仿佛有一條看不見的小蛇,沿着他手腕徐徐爬進了衣袖。

那冰冷黏膩的觸感叫風辭瞬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你……”風辭微微蹙眉,後者維持着壓住他的姿勢,形狀鋒利的唇瓣彎起一個極淺的弧度。

仿佛這只是個無聊的惡作劇。

風辭如今這具肉身還是個少年,身形瘦削纖細,裴千越這麽俯身下來,幾乎将他從頭到腳攏得嚴嚴實實。

這姿勢叫任何人看到,都會覺得十分暧昧。

可事實并非如此。

那條看不見的小蛇順着風辭小臂往上攀爬,完全忽視衣物的存在,直接游走在光滑的肌理,一寸一寸,滑過手臂、肩膀,最終來到頸側。

冰涼的蛇身盤桓在他脖頸間,蛇尾掃過鎖骨,仰頭吐着信子,将冰涼的呼吸盡數噴灑在他耳後。

風辭抑制不住顫栗一下。

這不是挑逗,氣氛也并無任何暧昧的意味,只有無形的威脅。

仿佛只要他說錯一句話,這條蛇便會一口咬斷他的脖子。

裴千越真是個瘋子吧?!

風辭垂下眼,落在案上的指尖泛起一絲就連對方都沒有察覺的微光。

他現在失去肉身,于修為或許有些影響,但還不至于受制于人。比如把這條不知死活、三番兩次冒犯他的小黑蛇從身上拽下來揍一頓,還是綽綽有餘。

兩人就這麽僵持了片刻,忽然,裴千越偏頭:“你不怕?”

風辭當然不怕。

裴千越要真敢動一下,很快就會見識到什麽叫來自主人的毒打。

傻孩子。

但風辭還不想把關系鬧得這麽僵,他想了想,挑了個裴千越或許不會那麽生氣的答案:“弟子只是覺得,這個問題沒什麽回答的必要。”

“仙者已逝,未曾見過,所謂仰慕不過虛無缥缈,自然是眼前人更為重要。”

“……無趣。”

但盤桓在風辭脖頸間的冰涼觸感消失,裴千越松開了他。

他直起身,慢條斯理地理了理散開的衣襟:“仙者已逝……你也覺得他死了?”

風辭:“千秋祖師于三千年前坐化飛升,世人皆知。”

裴千越:“他在撒謊。”

風辭怔然。

裴千越繞過桌案,走到那幾張畫卷前,擡手用指尖輕輕撫過:“千秋祖師是我的主人。”

“在他坐化飛升前,只有我陪着他。”

“所有人都覺得他死了,只有我知道,他還活着,就活在這萬千世界的某個地方。”

“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

風辭:“……”

要命,他家小黑蛇怎麽好像對他怨氣很大的樣子?

風辭清了清嗓子,努力緩和家庭關系:“就……就算如此,他一定也有自己的理由。”

“理由?哪有什麽理由。”裴千越冷冷道,“無非是厭倦罷了。”

“千秋祖師拯救蒼生,世人敬仰他,愛慕他,将其奉為救世神明、畢生追求。可那些愚昧的凡人從來不知道,他們的神明早已厭倦了這世間一切,早已将他們棄之不顧。”

“……你不覺得他們很可笑嗎?”

那一瞬間,風辭幾乎要以為裴千越已經認出了他。

可裴千越背對着他,半邊身子完全隐藏在黑暗中,瞧不真切,也無從判斷。

“弟子不這麽認為。”風辭道,“無論千秋祖師是逝去還是離開,于今人而言都并無差別。與其說他們将千秋祖師奉為神明,倒不如說是尋一個精神慰藉。”

“說到底不過是一廂情願,不必非要争個對錯。”

裴千越指尖動作一頓。

他收回手,負在身後,極輕也極其緩慢道:“……你覺得這是一廂情願?”

“難道不是?”風辭眉宇微蹙,不明白裴千越為什麽要明知故問,“奉為神明也好,當做畢生追求也罷,他們可從沒問過千秋祖師需不需要,總不能因為得不到回應,便将過錯推到他的身上,哪有這個道理?”

這的确是風辭的真實想法。

除魔、救世、傳道,風辭在三千年前完成了自己該做的事,雖然甩下一堆爛攤子走了,但在他看來,頂多算是功成身退,談不上什麽抛棄世人。

至于後世那些追随者,與他更沒有任何關系。

裴千越忽然笑了起來。

風辭看不見他的神情,從他的角度,只能看見對方顫動的肩膀,以及那幾近癫狂、有些刺耳的低沉笑聲。

“你說得對。”

半晌,裴千越方才開口,聲音裏帶着幾分嘲弄,在黑暗的大殿上蕩開。

“……可不就是一廂情願麽?”

風辭望着他幾乎融于黑暗的背影,張了張口,似乎還想說什麽。

可裴千越沒給他這個機會。

他轉身在桌案後坐下,道:“我這殿內未經允許不得進入,擅闖者殺無赦,沒人告訴過你?”

風辭:“……”

真不知道該說裴千越太狠還是外門那群小孩心狠。

這是真想置他于死地。

“不過……”裴千越繼續道,“已經許久沒人陪本座聊起主人,本座今日心情好,可以免了你的罰。”

風辭:“……”

他完全不覺得裴千越看起來像心情好的樣子。

風辭:“謝城主。”

裴千越擡手一揮,一臺法器從層層堆積的書海中飛出來,落到他面前。

那法器外觀就像是被雕刻成書冊形狀的木頭擺件,但風辭看得出,這與那日在仙盟選拔上見過的一樣,是一種偃甲儀器。

有書冊被靈力托浮着落到那儀器之上,自動翻開,從第一頁開始朗讀。

竟然還是尉遲初的聲音。

風辭:“……”

這是本有關秘境建造與破解之法的書,裴千越倒沒有遮掩,就這麽在風辭面前播放起來。可那小老頭聲音尖細,還操着不知哪裏的官話口音,聽得風辭耳朵疼。

在尉遲初魔性的閱讀聲中,裴千越問:“聽說你找過我,你想問什麽?”

風辭自然有一肚子問題想問。

但他沒想到裴千越會這麽直接提起,仿佛當真是個脾氣很好、有問必答的一派之主。

當然,風辭已經知道他不是,他是個有病的。

風辭一時沒說話,裴千越聲音又冷下來:“不問就滾。”

……這态度實在讓風辭很想揍人。

可他還是忍了下來,問出了眼下最想知道的一個問題:“弟子聽聞仙盟在調查修真界屢有仙門遭劫之事,敢問城主是否已查到幕後真兇是誰?”

裴千越:“不知。”

風辭默然,又問:“那可有什麽線索?”

裴千越:“沒有。”

風辭:“有關天玄宗被滅門的細節……”

裴千越:“無可奉告。”

風辭:“……”

那你想讓我問什麽???

小黑,你這樣真的很叛逆。

風辭深深吸氣,耐着性子問:“城主為何要留我在派中?”

當然不可能因為他在選拔大會上那句“仰慕”,更不是什麽外門缺弟子這種一戳就破的謊言。

事實上,早在他和孟長青被從靈霧山帶回時,他就有這個疑問。

裴千越為何要留下他?

可這人态度如此難以捉摸,風辭問出這個問題時心中都沒抱有希望。

沒想到裴千越竟然答了:“因為你是天玄宗遺孤。”

……真是聽君一席話,如聽一席話。

裴千越:“迄今為止,修真界已有十二家仙門遭劫,遇害的長老、弟子加起來共有三百五十七人。而你和孟長青,是這三百五十七人中唯二的幸存者。”

裴千越說得輕描淡寫,風辭立即就明白了個中深意。

以他的了解,天玄宗在修真界算不上什麽大派,修為境界也談不上好。可只有天玄宗,在滅門之禍後有弟子幸存,還安然無恙的從師門走到了昆侖山。

換做他是裴千越,也會對這些幸存者感興趣。

風辭忽然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為什麽,他會偏偏附身在其中一位天玄宗遺孤身上。

這只是巧合嗎?

風辭又問:“城主為何選擇我,而不是孟師兄?”

裴千越:“二選一,随便挑的。”

風辭:“…………”

不等風辭再說話,裴千越忽然一擡手。

儀器的閱讀速度陡然加快,朗讀聲變得更加魔性。

風辭:“…………”

很難不覺得這人是故意的。

這背景音實在叫人很難繼續專注思考,不過,風辭也已經沒什麽問題想問。

他累了。

這混蛋玩意比他在前一個世界遇到的那群七八歲的小孩還難對付。

不對,倒的确還有一個問題。

風辭擡眼望向坐在黑暗中那人,低聲問:“你的眼睛……是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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