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天命不可違

風辭原本是想嘲笑裴千越兩句的。

他歹是千秋聖尊,縱橫修界這麽多年,哪會這麽容易出事?

只不過開個小小的玩笑,裴千越竟還被他吓到了。

他此刻被裴千越用力抱進懷裏,感受到對方微微顫抖的雙臂,以及低啞失态的嗓音,忽然什麽也說不出來。

……難道這次的太過火了?

風辭自省了片刻,勉力擡起手,拍了拍裴千越的肩膀,聲音放輕:“了,這不是沒事嗎?”

裴千越沒松手。

他埋在風辭脖頸間,聲音裏透着股咬牙切齒的意味:“你下次胡鬧……”

風辭眉梢微揚。

有這麽和主人說話的?

胡鬧要怎麽樣?把他關起來?

風辭了一會兒,都沒來下文。

裴千越緩緩舒了口氣,松開了他。

他不提,風辭不想惹惱他,便也不問了。他揉了揉被自家蛇崽沒輕沒重摟疼的胳膊,對方開口了:“你怎麽知道,跳入鏡湖,就是破解秘境的法子。”

裴千越的聲音裏難得帶了點疲憊,風辭沉默片刻,有點心虛:“說話嗎?”

裴千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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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洞中的氣氛沉重得仿佛連空氣都凝固了。

“哇,這就是另一個啊!”風辭的視線越過裴千越,到了被捆在一旁的複制人。複制人雙手被縛,嘴裏還塞了塊布條,整個人已經蔫吧下來,風辭走過來甚至都沒什麽反應。

陸景明這張臉生得無辜乖巧,配上複制人如今這表情,透着股惹人憐愛的氣質。

倒是比風辭合适得多。

風辭在他面前蹲下,認端詳:“果然一模一樣。”

裴千越:“風、辭。”

風辭動作一頓。

完蛋,像的生氣了,氣得連主人都不叫了。

風辭清了清嗓子,道:“你想什麽呢,當然是有依據的。”

“你想啊,這秘境是鏡像世界,秘境內的僧人淪為怪物、面目憎,幻化出的複制人性格與你完全不同,就連山洞的構造也完全相反。交彙處的那面鏡湖起來跳入是必死無疑,但在鏡像世界中,死門不就是生門?”

“……六道輪回,無間地獄,向死而生,不愧是慧空大師的傑作,竟還頗有禪理。”

風辭說得一本正經,連他自己都快信了。

只有他自己相信沒用,從裴千越那張面無表情的臉上,他出了對方的潛臺詞。

他一個字也不信。

風辭嘆氣:“吧,确是瞎猜的。”

裴千越的臉色頓時變得更加難。

“斷崖下那面鏡湖,明擺着就是讓人跳。除此之外,你還能想到什麽破局之法?”風辭道,“不敢把複制的那個你推下去試,萬一他出了什麽事,你不也就……”

風辭頓了頓,寬慰道:“生氣啦,這不是賭對了嗎?”

裴千越問:“你想賭,為何不事先與商量?”

風辭不以為意:“和你商量有什麽用,難道還能讓你替跳?”

裴千越:“有何不?”

風辭一怔。

已經許久沒有人和他說這樣的話了。

不只是這獨自行走在須彌世界的三千年,哪怕在三千年前,也從來都是他沖在最前面。道理很簡單,只有他擁有道傳授的能力,這是他的責任,他沒有躲在任何人背後的權利,也沒有人會擋在他前面。

當然,他也怕過的,沒有人在面對死亡的時候會不害怕,他沒有選擇。

道想要選中誰作為使者,從來不會給他拒絕的機會。

而到了現在,風辭早已把這當成習慣,獨自面對危險,獨自解決困難,這些年他都是這麽過來的。倒沒想到,多年後重返故土,還能遇個願意代替他歷險的人。

年紀大了,的很容易被一些話戳心窩子。

風辭眼底浮現出一點笑意,他開視線,輕輕道:“知道啦,下次不會了。”

到他保證,裴千越的臉色才稍稍緩和了點。哄了自家崽子,他也該去尋秘境出口了。

寒山寺如今情況未明,他在這裏已經耽擱了太長時間。

沒風辭把想法說出來,身後忽然傳來響動。

山洞半空浮現出一道靈力光芒,銀白的光芒呈圓形旋轉,不斷盤旋變大,一個玄色衣袍的身影從那光芒內現出身形。

是方才一直跟在風辭身邊的那個複制人。

風辭揚眉:“嚯,竟然還能跟過來。”

這複制人雖然是秘境的産物,但際上他并未做過什麽傷害風辭的事。比起外那些想要闖入者性命的怪物僧人,這複制人更像是秘境中的引路者和提示者。

畢竟慧空大師是慈悲為懷的佛門中人,他做出來的秘境,也給闖入者留下了一線生機。

複制人徐徐落地,朝風辭走過來:“主——”

他剛開了個口,裴千越忽然拾起地上的長劍,幹脆利落一劍刺了過去,劍鋒直接刺入對方胸膛。

風辭被他的忽然發難吓了一跳,連忙回去裴千越的情況。幸,這次傷害沒有轉移到裴千越身上。

不同空間的秘密被破解之後,複制人與本尊之間的通感也消失了。

裴千越是劍鋒一揚,直接砍下了另一個自己的顱。

風辭:“……”

複制人的身形尚未倒地,便化作飛沙消散在虛空。

風辭按了按眉心:“知道你容不下他,但你歹先試探一下,萬一你之間的通感還沒消失呢?”

“賭一把罷了。”裴千越平靜道,“與主人學的。”

風辭默然,許久才認道:“小黑,之前的小你了。”

風辭:“你比想象中還要小氣。”

各種意義上的。

***

假的裴千越被本尊弄死了,假的風辭自然也沒有逃過一劫。

裴千越說到做到,先砍了假風辭的雙手,才将人殺死。風辭忽然很慶幸自己如今還沒找回肉身,着這具人的身軀被虐殺,沒那麽容易産生心理陰影。

做完這些,風辭帶着裴千越去尋到了他所在的這個空間的鏡湖。與他所料不錯,原本鏡湖所在的地方,已經變成了秘境出口。

二人從秘境出口一躍而下。

耳畔響起熟悉的鐘聲,風辭睜開眼,卻沒有回到寒山寺。

應該說,沒有回到正的寒山寺。

眼前的環境仿佛被裹了一層厚重的白紗,四周的光影模糊,唯有中間那披着鮮紅袈裟的僧人模樣清晰。

這似乎是一間卧房,僧人坐在屋子正前方,面容瞧着還很年輕,但須眉已經全白了。

他徐徐轉動着手中一串佛珠,正在低聲念誦經文。

這是一段記憶。

風辭身後,裴千越低聲道:“是慧空。”

就算他不說,風辭也猜得到。

躍入秘境出口後,他渾身的修為靈力也跟着回歸身體,一眼便出眼前這僧人修為境界極高,甚至不會比裴千越差多少。

在這寒山寺裏,能有這境界的,除了住持慧空大師不會有人。

何況這秘境是慧空大師制造的,若這裏存放着什麽人的記憶,那只會是慧空本人。

屋子裏能寺中悠遠綿長的鐘聲,伴随着慧空低低的誦讀,來叫人心緒平靜。忽然,只得一聲極輕微的聲響,他手中的佛珠斷了。

佛珠散了滿地,慧空睜開眼,神情中流露出一絲悲怆。

寺裏的鐘聲也在這時停了。

風辭眉心一跳,大致猜到這是什麽記憶了。

慧空大師并沒做什麽的事,他只是起身,一粒一粒撿起散落在地上的佛珠。

片刻後,一只紅色的小狐貍從虛掩的窗戶跳進來。

小狐貍落地化作一名七八歲的幼童,快步跑到慧空身邊,去拽他衣袖:“主人,外來了個兇的人,多師兄……多師兄都死在他手上,淨塵師兄也死了,怎麽辦啊!”

慧空大師終于拾起最後一粒佛珠。

他捧着那一百零八顆佛珠回到原位,雙手合十,輕輕誦了一句佛號。

小狐妖聲音稚嫩清亮,帶着哭腔:“主人逃吧,那個人怕……”

慧空大師卻搖了搖。

他手掌張開時,那串佛珠已經恢複原狀。

他将佛珠戴在小狐妖脖子上,摸了摸他的腦袋:“來不及了。”

“為什麽呀?!”小狐妖眼淚奪眶而出,“現在逃走,還來得及的呀!”

慧空依舊只是搖。

就在此時,房門轟地一聲被人打開。

耀眼的白光從門外照入,風辭過去,只一道高挑而模糊的身影逆着光走進來。

在白光徹底籠罩這整間屋子前,他了慧空的最後一句話。

“為……命不違。”

***

“主人?”

熟悉的聲音在耳畔喚他,風辭猛地睜開眼,了近在咫尺的裴千越。

後者抓着他的手臂,神情略有些慌亂。

風辭恍惚片刻,後知後覺發現眼前已不是白茫一片:“出來了?”

“是。”裴千越松開他的手,道,“似乎是被趕了出來。”

風辭默然。

他如今正站在塔樓的最頂層,四方沒有遮擋,微風吹動塔檐下的銀鈴輕響。風辭往外去,仿佛濃霧被風吹開,莊嚴肅穆的古剎,終于在此刻露出了它的本相。

寺廟內,随處幹癟焦黑的僧人屍身,盡是被吸幹靈力而亡。

寒山寺的僧人,果早已經死去。

在秘境中的那段回憶,便是慧空大師死前的記憶。

為什麽偏偏是這時候被趕出來?

風辭閉了閉眼,試圖回想方才在秘境中的那道身影。

他什麽也想不起來。

熟悉的鐘聲還在徐徐敲響,風辭回,了那座高大的銅鐘。

分明沒有人在敲鐘,那銅鐘依舊一下一下的響動着,鐘聲悠遠綿長,不疾不徐。

銅鐘的下方,坐了一位僧人。

正是慧空大師。

他雙手合十,朝他行了個佛家之禮:“貴客遠道而來,貧僧失禮了。”

僧人已不是記憶中那清晰的模樣,他的身體呈半透明狀,只剩下一縷殘識。

風辭疾步走過去,質問:“是誰殺了你,為何不讓完?”

慧空聲音平靜:“貧僧并未向施主隐瞞任何事。”

“你的意思是說……”風辭眉宇緊蹙,“有人動了你的記憶?”

慧空低聲誦了句佛號,沒有回答。

風辭深吸口氣,強迫自己平靜下來。

他問:“那此處是怎麽回事?是幻術?”

在昨晚發現寒山寺有異常時,他已經猜到些許。

他不明白。

這世上怎麽能有他和裴千越都識破不了的幻術?

慧空溫聲道:“躲着了,出來吧。”

他話音落下,一只小狐貍從他身後走了出來。

小狐貍耳朵耷拉着,幾乎不敢前方兩人,剛觸及風辭的目光便縮回慧空大師身後,只露出一個毛絨絨的小腦袋。

慧空笑着摸了摸它的腦袋。

“原來是你?”

風辭這才想起來,他的确說過,狐族是這世上最擅長制造幻術的一族,它在幻術上擁有與生俱來的賦,凡人永遠難以企及。

而且在慧空的記憶中,小狐貍分明還能化成人形,如今,卻已經連化形的力量都不剩了。

風辭明白過來:“你為了制造這個幻境,将自己渾身的靈力都用光了?”

小狐貍低低地嗚咽一聲,鑽進了慧空的懷裏。

慧空撫摸着它的皮毛,溫和道:“應當說,是貧僧助小狐做了這個幻境。”

風辭:“為何?”

慧空道:“為這是它的心願。”

慧空最後留給小狐貍的那串佛珠裏,留有他畢生修為。他将贈于小狐貍,是為護它一命,也是為完成它未了的心願。

小狐貍的心願只有一個。

它想讓寒山寺裏的所有人都活過來。

“這世上沒有起死回生一說,所以佛珠便幫小狐制造了這個幻境。”風辭道,“難怪一開始沒有察覺。”

慧空大師的畢生修為,加上狐族特有的幻術賦,哪怕是風辭也的确很難破解。

小狐貍窩在慧空大師懷裏,被他摸得舒服得尾巴直顫。

慧空眼眸斂下:“小狐這幻境耗盡了佛珠之力,也耗費了它數百年修為。如今的它記憶混沌,神識不明,幾乎變回了一只普通狐貍。”

“這一寺僧侶盡數冤死,雖然魂魄已散,怨氣卻彌留不去,每到夜晚便無法控制。貧僧只能打開無間塔,将關入中。小狐連自己是誰都快記不得了,卻仍本能擔心自己的所作所為會給陌生人帶來危險,所以試圖提醒二位盡早離開。”

至此,他在寒山寺中遇到的一切便都清楚了。

“原來如此。”風辭在慧空大師面前蹲下身,擡手摸了摸小狐貍的腦袋,“辛苦了。”

小狐貍從慧空懷裏擡起。

他一雙黝黑明亮的眼眸眨了眨,先是偏了眼站在風辭身後的裴千越,然後趁不備,飛快地在風辭掌心舔了一口。

這愛模樣把風辭逗笑了:“怕,馬上就要走了,他不會欺負你的。”

慧空仰,向頂震動的銅鐘:“待到這鐘聲停歇,衆僧人的幻象便會被放出無間塔,寒山寺也會恢複成以往的模樣。施主若要離開,便趁鐘聲未歇時離開罷。”

風辭應了聲“”,站起身,卻沒急着走。

“不過臨走之前,還有一個問題要請教大師。”風辭道,“什麽叫做……‘命不違’?”

慧空沉默下來。

風辭注視着面前的人,一字一句緩慢問:“你臨死前分明有機會離開,為何不走?你有能力制造出連都難以分辨的幻境,當完全奈何不了那個兇手嗎?是什麽人篡改了你的記憶,是為了不讓人知道相,還是單單……怕兇手的臉?”

慧空沉默了很長時間。

許久,他雙手合十,口中輕誦佛號:“有些答案,施主心中早已明了,何必多問。至于有些,機不洩露,恕貧僧不能多言。”

***

風辭與裴千越離開無間塔時,邊已經微微有了些亮光。

清晨的山中薄霧朦胧,他踏過寒山寺滿地的屍身,來到大開的寺廟門前。一個小和尚倒在門邊,屍身完全幹癟下去,已經瞧不出原本的模樣。

他的身側,落了一把掃帚。

風辭注視那屍身片刻,閉了閉眼。

“阆風城那邊,暫時不回去也沒事吧?”風辭忽然問。

裴千越:“主人的意思是……”

“去人間吧。”風辭擡眼望向遠處,重重山水之間,清晨的姑蘇城仍在安睡,“你不是說要陪一人間?去也。”

“。”裴千越道,“主人的。”

身後傳來響動,是那小狐貍跟了出來。

“來送嗎?”風辭彎腰把小狐貍抱起來,摸了把腦袋。

小狐貍還是有點怕裴千越,一雙眼睛警惕地盯着他。在裴千越根本懶得理它,只是問:“寒山寺這邊,主人有什麽打算?”

風辭知道他指的是什麽。

寒山寺被人滅門,寺中僧人魂魄已散,怨氣也有慧空大師留下的秘境控制,短時間或許出不了什麽大亂子。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而且這裏距離姑蘇太近,未來能還會有不知情的外人誤入中。

要不要破壞這個幻境,還是任由繼續下去。

風辭沒急着回答,而是低問小狐貍:“你知道,幻境總有一會為靈力耗盡而消散的,對吧?”

小狐貍仰對他對視,眼神中滿是懵懂。

“你依舊選擇這麽做了。”風辭輕輕道,“你只想和他在一起,對嗎?”

邊終于洩出第一縷光。

寺裏的鐘聲停了。

風辭擡過去,倒在寺廟門前那具屍身忽然動了動。原本幹癟焦黑的皮膚以肉眼的速度恢複,血肉重新回到這具身體。

小和尚站起身,茫然地四下了,撿起落在身旁的掃帚。

小狐貍眼神亮起來,它忽然掙脫開風辭的懷抱,蹦蹦跳跳往寺廟裏跑。

跑動時揚起寺外的落葉,小和尚沖他喊:“小狐,你把剛掃的葉子弄亂了!”

小狐貍沒理會。

他尾巴一掃,飛快跳進寺門,被一只手拎了起來:“終于抓到了,昨晚跑哪兒去了?”

小狐貍蹬了蹬腿,被淨塵抱着往寺內走去:“走,與上早課去。師父說了,你多經文對修行有處。”

古樸的寺門在晨曦中緩緩合上,也将那逐漸蘇醒的寒山寺藏在門內。

風辭收回目光,道:“派人封鎖這裏吧。”

至少在幻境的靈力耗盡之前,他不打算破壞它,也沒有資格破壞。

裴千越輕輕應了一聲。

二人這才禦劍離開寒山寺。

穿破雲層後,風辭還在回望向那莊嚴的古剎。

“為了一個夢境,耗費幾百年修為,你覺得值嗎?”風辭問。

裴千越把風辭摟在懷中,擡起寬大的衣袍替他擋去清晨的寒風:“它自己的選擇罷了,沒什麽值不值得。”

風辭“哦”了一聲,沒答話。

他還是覺得有些不是滋味。

能是為這些年來過的生死太多,面對生命的消亡,風辭會惋惜,但不會覺得無法接受。

何況凡人終有一死,妖的壽命卻很長久。

“但如果是,不會這樣選擇。”裴千越忽然道。

風辭仰:“如果是你,會如何?”

裴千越:“繼續修煉,手刃仇敵,想辦法尋找他的轉世。”

但這世上沒有轉世一說。

死去的魂靈會歸于地,去往另一個世界。那裏有從萬千世界來的魂靈,他在那裏消散、重聚,在需要時回歸人世間。這個過程能會持續很長時間,回歸人間的魂靈不會是原本的模樣、性格,甚至能不存在于原本的世界。

想要找到“轉世”,根本是不能的。

風辭沒有過多解釋,只是問:“如果你找不到他了呢?”

裴千越微低下。

風辭感覺到一道無形的目光落到他身上,恍惚間意識到自己能說錯話了。他開視線,正想轉移話題,卻裴千越輕聲開口,聲音在呼嘯的風聲中依舊極清晰。

他說:“那就和他一起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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