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藺衡自認為有點冤枉。
打從這位太子殿下來南憧,宮裏好吃好喝那樣不是緊着他先。
尚膳房的精致點心做了又做,唯恐模樣不好看或是調味不均勻影響了品嘗的興致。
不過拿兩顆糖澆山楂哄人留下吃頓飯這不算過分罷?
再說那眼香湯池單挖出來引進暖泉都不知耗了多少心思,差點兒沒把整個南憧皇宮的地下輸水道重新設計一遍。
趁着夜色偷偷過去看兩眼怎麽了?百忙之中還惦記巡視一下基層建築,此作風多值得頌揚。
可慕裎指着個繡囊不依不饒偏說欺負了他,還一口一個狗皇帝,堂堂一國之君能受這氣?
藺衡推開門的時候,屋外值守的宮人們早已烏泱泱跪伏在地,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成了倒黴催的炮灰。
将太子殿下的犯上之言聽得格外清晰的姜來公公尤其,握着拂塵,正兢兢業業的打着擺子。
就在藺衡啓唇的一剎那,姜來公公連勸谏國君貿然處死太子,兩國交戰必然塗炭生靈的忠貞之言都想好了。
然而皇帝陛下面色陰沉,嗓音卻溫和的反常:“去取碗解酒湯來,不要姜和橄榄,兩倍糖漿。記着,一定要用有桂花的那種。”
藺衡:有些氣,受着受着也就習慣了。
姜來公公忙磕頭應下,剛要起身,驀然又聽見藺衡吩咐:“再另送份糕點,就是那個......那個......”
他擡手比劃了半晌,終于發覺除了綠色的,乍一看像是小青蛙的動物之外,再沒有其它形容詞可以準确描述出慕裎一直盯着看的那個糕點了。
禦廚別出心裁,把夾了陷兒的點心捏成荷花荷葉的樣子,美其名曰在寒冷的深冬回味下盛夏的惬意,于是那巴掌大的碟子裏還卧了兩只袖珍蛙。
慕裎不和蘿蔔皮較勁就開始打那兩只蛙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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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共倆,一個吃太快沒嘗着味,另一個沒拿住給掉了。
見過大世面的太子殿下就這樣盯着只剩荷花荷葉的碟子看了近一炷香。
又不是沒那個條件,藺衡當然要吩咐尚膳房重新再做一份送過來。
可問題就在于處于酒醉狀态的慕裎拒絕承認那是蛙。
眨巴着他那雙濕漉漉的桃花眼輕聲哼唧,用杏仁炒豆芽在案幾上生生拼出了兩個字。
貔貅。
“傳孤旨意,新添份糕點過來,模樣要一只上可氣吞山河,下可傲睨萬物,和貔貅一樣霸氣但又不失可愛的,蛙。”
到底尚膳房不敢違背聖意,只消片刻就重新送了份泛着熱氣的解酒湯和點心,藺衡親手接過,順勢将碟子遞到床銜邊兒上。
只剩上半截單薄裏衣的太子殿下斜眼一瞄,倏然笑得不見明眸。
“你看,比兔子還像狗诶。”
這都是些什麽奇奇怪怪的形容方式?
藺衡暗自無奈,再度把滑落的外氅往他肩頭攏了攏。“還嘗嗎?”
慕裎心心念念着這個,自然不等應聲,擡手就要去抓碟子裏的糯米糖糕。
這孩子氣的模樣屬實有幾年未曾見了,皇帝陛下伸手輕彈了他一記栗子道。“先把解酒湯喝了。”
向來都是慕裎說怎樣就定要怎樣的,胡亂揚了幾下手,堪堪碰到點心碟子邊緣就被輕巧挪開。
如此反複兩三次也沒能如願,太子殿下原本就醉得七葷八素,性子上來氣鼓鼓的直瞪着藺衡看。
那眼神簡直憤懑得不行,連帶着柔軟的棉被也被揪成一團,半蓋不蓋斜耷在他裸露的膝彎上。
天地可鑒。
藺衡不僅敢摸着良心他還敢發毒誓,慕裎這渾身上下僅上半身還套着裏衣的事跟他當真沒有半毛錢關系。
完全是太子殿下一時高興,主動把自己扒幹淨的。
他一貫冬日怕寒夏日害暑,氣溫稍變化點反應比常人都大。
正因如此藺衡才惦記着讓他先把解酒湯喝了,否則酒勁的餘熱未過,再貪涼被風一吹,怕是又要躺上好一陣才能活蹦亂跳的。
更要緊的是慕裎嫌衣裳太多不舒服,宛若白玉的雙腿裸露在棉被外,不時還懸在床銜子上連連晃悠。
致使端着醒酒湯的國君本人滿腦子只剩下四個大字。
色令智昏。
殘存的理智到底占了上風,藺衡把目光挪開,秉着輸什麽都不能輸氣勢的原則,換上略有些嚴肅的聲調。“別鬧了,會着涼的。”
慕裎一雙眸子原本就生的靈動,聽他嗓音沉下來,也緊跟着唇角一撇。
方才那矜傲姿态蕩然收回,毫無痕跡的切換成委委屈屈的模樣。
“你兇我。”
一如鄰家少年貪玩,被兄長拎着後頸呵斥後的抱怨,怕定然是不怕的,只是頗有些撒嬌的意味。
藺衡才想駁一句哪裏兇了,驀然想起太子殿下被捧在掌心裏長大。
便是有時氣性上來非要犟,除了淮北國君和帝後,再沒有誰敢對他有任何造次。
當然,也包括曾經作為近侍的自己。
是以這句不過顯得不那麽溫和的話,某種程度上來說切實是等同于兇了這位小祖宗。
盡管已經醉的迷迷瞪瞪,但慕裎還是分辨出了他神情裏的變化,添火加柴般的巴巴兒伸出一只手去。
“拿走,不喝,糖糕,給我。”
若是換了旁人,這樣出挑絕色的樣貌加上簡直乖巧到不行的神态,少不得要讓人喟嘆一聲繳械投降。
可藺衡畢竟是國君。
象征性掙紮了一下後,用‘國君也是人’的由頭把自己很是寬慰了一把。
終于拿到糕點的慕裎笑得十分燦爛,兩頰塞滿鼓鼓囊囊,和往日裏的端正優雅截然不同。
他像是比三年前更消瘦了,原先還有點份量的身子骨現下輕減了不少,身量也從兩人相差三寸到幾乎平齊。
藺衡看着不覺恍惚,一時目光移不開,直愣神盯到慕裎有所察覺。
大抵是偷看被抓了個現形,兩人促促對視,做國君的那個不知為何突然就紅了耳朵。
幸而太子殿下是醉酒狀态,沒出言調笑也沒覺得唐突。低頭摩挲了一陣碟子邊緣的花紋,措不及防擡手便輕觸上藺衡的眉間。
“你也瘦了。”
若不是眸子裏的目光還是渙散的,藺衡真以為他是酒勁過去已然恢複了清醒。
誠然,在南憧的這三年稱不上是過的極好,從孑然一身的質子到萬人之上的皇帝,其中辛苦可想而知。
無意識的動作和看出他在暗自思忖什麽的舉動,不免讓人心下一暖。
正待皇帝陛下品味這蜻蜓點水的一觸時,慕裎收回手,将空碟子往床銜邊上一放,翻身找了個舒适的姿勢就蜷進了棉被裏。
末了還懶懶的吩咐:“退下罷。”
俨然是淮北太子殿下一貫的做派。
藺衡被這一極快變化弄得着實有些茫然。
強占了孤的寝殿。
霸去了孤的床榻。
然後讓孤退下?
孤退到哪裏去?
午膳時分都過了,難道去再承乾殿上個午朝嗎?
恪盡職守如藺衡,甚至有過在禦書房了批了兩天兩夜折子的記錄。
然而此刻除了支着下颌欣賞太子殿下沉睡的容顏之外,再無其他事可做。
倒不是他不想做,實在是從床榻前挪不開。
一個時辰前曾嘗試去禦書房翻看書卷以作消磨,畢竟兩人獨處,其中一個還在酒後。
滿室酒香和香熏青煙缭繞,要說什麽都沒發生怕是沒人敢信,況且這樣的境況,什麽都不發生未免也難以收場。
碰巧藺衡剛擡步子,慕裎就在棉被裏一聲嘤咛,緊接着撐起來幹嘔了一陣。
這就是養尊處優給慣出來的毛病了,酒勁在胃裏翻騰,又吃了好幾塊糯米糕點,這會兒且難受呢。
好在難受歸難受,只吐了那一回,人又軟回棉被裏睡熟了。
藺衡擔心他還有其他不适,索性坐到一旁的案幾前,随手找了本拓貼臨摹。
半個時辰前太子殿下醒了片刻,偏頭尋了尋瞧見他在練字,登時臉耷拉的老長。
揚起半個身子既不出聲也不動彈,就那麽望着,直到藺衡主動把筆放回筆架,桌上的紙張都收拾起來,才重新躺回去。
好罷。
看來當年為着完成老太傅布置的繁重功課挑燈夜讀的陰影還未完全消散,以至于如今瞧見這正兒八經的架勢仍舊不耐煩。
藺衡生是被他氣笑了。
那些功課十篇少說也有八篇是由他代筆的,美其名曰玉不琢不成器。
是不是玉他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一手龍飛鳳舞的行書離不開那長達五年的精心雕琢。
橫豎翻不了書卷,字也不能練了,更別說去其他地方暫且避一避。
藺衡在案幾前呆坐了一盞茶的功夫,隐約覺着被酒氣和檀香味一熏,也有了些困意席上來。
他閉眼假寐,而此時窗外似乎又落下雪來,夾裹着霜粒砸在窗椽上,發出很細微的聲響。
寒冬時節的午後總是很惬意的,尤其是在這樣溫暖的屋子裏,多日不曾安穩睡過好覺的皇帝陛下竟然真的睡着了。
半夢半醒間他依稀聽見床榻上的人翻了個身,而後一聲低不可聞的喃喃。
“藺衡。”
“我很想你。”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