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被提到名姓的那個眸子一震,很快便轉醒過來。
屋內又恢複了靜谧,只有簌簌的落雪聲和宮人們小步在殿門外趨行的動靜。
藺衡探尋了半晌,發覺太子殿下仍舊是先前躺下的姿勢,連鋪散的發髻也沒半點變化,不覺心裏一空。
慕裎許是做了夢,手指拽着棉被露出極度不安的神情。
藺衡便一次次替他掖好被角,順便在心裏暗嘲,不論過去多少年,這做貼身近侍的習慣還是真是半點都不曾改。
“為何要來南憧呢。”
思忖之語,等反應過來才發現話已然說出了口。
他沒以為會有回應,不想太子殿下輾轉側身,輕聲接道:“是你讓我來的。”
藺衡心下一驚,察看良久發現還是夢話,不禁稍稍松氣。
“求和書信上的胡言亂語,不理會不就好了。”
孤又沒想真讓你來伺候。
說到底,做皇帝的那個還是對讓人伺君一事心有愧疚。
撇開多年情誼不談,太子殿下尊貴至此,豈能委身承歡。
殺人誅心,這得是多大的仇啊。
“身在其位........”
慕裎恍然出聲,倒把陷入沉思的國君大人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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藺衡拱起半個身子湊近,預備聽他接下來的後續。
足足一盞茶的功夫,太子殿下呼吸平緩、眼眸緊閉,絲毫沒有繼續的意思。
直到藺衡斷定人睡安穩了不會再接茬兒,自顧自坐回太師椅上後。
慕裎才輕呓:“.........自當護我國子民安然無恙。”
皇帝陛下聞言不由一涼,仗着人意識不清,哼笑道:“變得這般有責任感,真叫孤刮目相看呢。”
大概聽出話裏被小瞧的意味,慕裎不滿的一鼓臉頰。
“你少看不起人,本太子如今可厲害了。”
“那你倒給孤說說,怎麽個厲害法?”
話落藺衡先搖了搖頭。
孤和一只小醉鬼讨論個什麽勁兒。
厲不厲害的,不外乎是又學會了什麽新鮮點子瞎折騰。
慕裎并未作答,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嘟囔反問:“做皇帝好玩兒嗎?有沒有在淮北好玩兒?”
藺衡莞爾。
不過他切實認真思慮了一小會兒,誠實道:“沒有。”
“嗯嗯嗯。”醉意闌珊的太子殿下表示相當認可。
“你以前做近侍時就很呆,做國君了還是那麽呆,會好玩才怪呢。”
“本太子若登基,一定不會做你這樣又悶又無趣只會披折子的傻皇帝。”
藺衡遭他雙重嘲諷噎得無語。
處理政務很繁忙的好不好。
哪有心情和空餘找樂子。
鬼使神差,藺衡猶疑着抛出問題:“你若真做了國君,最想幹什麽?”
“殺你。”
慕裎說到這裏似是很生氣,半睜惺忪朦胧的眸子,連無暇的面龐都染上一絲怒紅。
“五馬分屍的那種殺。”
嗓音全然沒有半分念叨‘我很想你’的缱绻。
極符合太子殿下睚眦必報的脾性。
看來是實話不假。
藺衡眉宇間染上濃郁黯然。
其實早在和淮北交戰之前,他就有過找機會見慕裎一面的想法。
因為當年離開時留下了承諾。
那時正值初夏,慕裎一個随從都未帶,獨自一人送他出城。經過城外的懸山坡時,折了朵半開的栀子花簪在他的行囊包袱上。
藺衡記得當時是傍晚,夕陽餘晖散落在兩人身側,慕裎遠眺南憧所在的方向,眉眼極盡溫柔。
‘我們還會再見面嗎?’
此行回南憧境況必定極為兇險。
老國君縱欲淫奢,身子早就大不如從前。幾個兄長都羽翼日漸豐滿,虎視眈眈盯着皇帝的寶座。
盡管是五年不間斷的部署,藺衡還是不敢确定是否真的萬無一失。
可既然慕裎問了,他自然要應答。
‘你若願意相見,長途跋涉,千裏奔襲,我也一定赴約。’
慕裎最後笑了笑,在如血的殘陽光芒裏沖他揮手道別。
這一幕在之後的時日裏被藺衡夢到過許多次,每次醒來都覺得無比悵然。
朝夕相處了人生中最懵懂青澀的年歲,與之制造過或多或少可以稱之為美好回憶的人。
對他怎會沒有半分念想。
可藺衡太清楚了,皇子身份不過是一個空頭銜而已。
從他記事起,周遭的畫面只有一間陳舊的房屋和娘親蒼白的面龐。
更小的時候連那些皇兄都不曾見過,除了偶爾有幾個拜高踩地的宮人太監會來找茬兒外,位份低賤的常在宮裏是不會有人其他人肯踏足的。
在他見到慕裎之前,對驕矜這個詞幾乎沒有概念,按照字面上的意思理解,大概只有不可一世能夠形容。
不怪他讀書少,娘親認識的字不多,年幼時又沒有像其他皇子那樣有太傅教導習課,這一點上面确實是差了一截。
和自小飽讀詩書,學治國之道的慕裎相比,那種從骨子裏生長出來的自卑感讓他無措。
盡管眼下已然是地位尊貴的國君,受萬人敬仰遵從,可他還是難免有些氣短。
至于為什麽一定要在這個節點上和淮北交戰,藺衡有着不得不這樣做的理由。
求和書信遞回去之後,他曾想過無數種慕裎會有的反應。
即便是淮北舉國之兵來抗擊南憧,立誓絕不受這份屈辱。
或是太子殿下率領輕騎一路找到營帳之中,對他破口大罵狼心狗肺忘恩負義的小人。
這些藺衡都能夠理解。
他唯獨沒有想到的結果是慕裎不但來了,而且還那樣坦然大方。
當時聽聞确切的應允後,藺衡內心無疑是欣喜澎湃的。
立即命人在最短的時間內整修池清宮,引來了百裏之外的溫泉水,還按照慕裎的喜好備上各式他所需要的物什。
不為其他。
只因他知道,如皎白明月的太子殿下受不得半點薄待。
而此刻驀然聽見慕裎如此憤懑說要殺他。
酒後吐真言。
可見其內心有多憎惡。
藺衡一時感覺腦子有點空白,不知該作何回應才好。
正暗忖着心事,突然聽見床榻上的人輕哼,念叨了一聲要喝水。
伺候人喝水更衣這樣的小事,在淮北也沒少做。
皇帝陛下嘆了口氣,起身相當娴熟的試過溫度後才将茶盞遞到他跟前。
慕裎就着抿了幾口,再睜開眼的時候狀态明顯比之前要清醒多了。
當然,清醒的意義僅限于恢複精力可以上蹿下跳。
至于剛才揚言要将做皇帝的那個五馬分屍一事,完全忘得一幹二淨。
冬日時辰禁不住耗,午膳原本就用的晚,外頭天光已經逐漸昏暗了起來。
慕裎酒量并不是很好,就算睡了會兒醉意還是沒徹底消退。人一醒來,連外衣都沒顧得上披就樂呵呵跑到窗邊去看景。
藺衡沒法兒,只好緊随其後追趕上去。
他心裏惦記弑君這檔子事,想攏人的半截錦袍揚起又堪堪放下。
慕裎不明所以,似乎光着腳丫子有些冷,就近往他懷裏一擠,順勢将腳也踩上去。
被一陣不同于棉被的溫暖包裹,太子殿下像是極開心,松散的發絲不住在人頸前似有若無觸碰,惹得做皇帝的那個也不自覺淺淺勾唇。
慕裎伸出手指去融窗棂上的寒霜,輕快道。“出去賞雪罷。”
藺衡隔着蓬紗看到外面雪不知何時停住了,宮人們手腳麻利,殿外的地面早清掃幹淨。
迎上望着自己的那雙澄澈眸子,本想拒絕的言語無端轉了彎。
“披上最厚的狐裘大氅,我陪你去。”
慕裎一路出來是沒有方向和目的地的,在宮道兩邊嗅嗅花枝,踩踩雪堆,一個人也玩得甚是有趣。
藺衡就跟在他身後,和那五年裏一樣,沉默寡言,只在太子殿下踩不穩或者沒察覺枝桠要碰到頭頂的時候,才會有所動作。
大概是下過雪的緣故,風一吹黑雲散開,皎潔的月光高高懸挂,被地面反襯出如水一般的流淌質感。
兩旁道路上錯落着數盞暖黃琉璃燈,燈盞外面的雪還是厚厚的一層,将燈光顯得有些朦胧。
“快看!”
慕裎好似發現了新奇玩意兒,輕呼了聲,兩步快跑急急停在一間華麗精美的宮殿外。
“這裏面是什麽?”他湊到門上從縫隙往裏張望了半晌,搖搖頭。“好黑啊,什麽都看不清。
殿門落了鎖,裏面沒有光線透出來,仿佛是間不太常用的閑置宮殿。
可閑置宮殿怎麽會修葺的這樣奢華,況且窗椽上沒有任何積灰,應該是時常有人打掃的。
眼見着太子殿下就要去鼓搗門上那柄蓮花鎖,藺衡臉色一變,飛快把他的手捉回來,順便拿身子擋住厚實的大門。
“別看了,裏面什麽都沒有。”
慕裎被他撲過來的速度惹得一頓,随即笑了笑。“這麽緊張?別是金屋藏嬌了罷?”
慌忙間兩人緊貼到了一起,近到鼻息幾乎交融,氣氛陡然變得微妙起來。
他了解慕裎的脾性,要是毫不在意随便扯個解釋出來,這位太子殿下或許還能相信一二,轉頭去找尋其他好玩兒的。
可自己這樣的反應,就算說不是,也無異于是此地無銀。
相持片刻,慕裎先把手掙脫出來。
“不是我說你,寒冬臘月的,連盞燈都不給人家姑娘留,屬實是你的不對了。”
藺衡啞然。
要說空口捏造的本事,還得算是太子殿下技藝精湛。
聽到金屋藏嬌,他又想起那件梗在心頭的事了。
月光中慕裎的面龐看上去更加溫潤出塵,俊雅之感讓人不忍久視。
這個本該是日後成為淮北子民心中所信仰尊崇如神明一般的人,卻必須忍受諸多流言嗤笑,在這裏蹉跎受屈。
“抱歉。”
藺衡突然道。
慕裎微訝,卻還是一笑。“給我這麽遠的池清宮,看上去好像并不是很有誠意道歉的樣子。”
藺衡有着屬于他獨特的可愛之處。
不出意料立刻正色,相當認真反駁回去。
“是你自己說的。”
慕裎聽聞面上的訝異更濃了,記憶裏連這個宮殿名字都沒聽過,何來是由他做主擇選的道理。
此刻門廊處風漸而大起來,吹動兩人的衣擺都上下翻飛,有些枯葉從雪中被吹散,在地面發出瑟瑟聲響。
太子殿下再次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宮殿,把好奇心和手一齊縮回衣袖裏。
“冷死了,咱們回去罷。”
藺衡點頭,兀自往前走了幾步,發覺身邊并沒有人跟着。
轉頭去看時,慕裎仍舊站在臺階上,直勾勾望着他。
顯然是沒有散步散回池清宮的打算。
皇帝陛下出行通常都是乘坐步辇,這會兒随行的宮人不敢靠近,遠遠跟在幾十米開外。
藺衡剛想喚人送一頂軟轎過來,慕裎卻偏頭對他招手。
“要你背我。”
皇帝陛下心下覺得既無奈也有些好笑。
都要把孤五馬分屍了。
還巴巴的使喚人當座駕呢。
慕裎見他不予理會,就勢往臺階上一蹲,支着下颌小聲哼唧。“我走不動了。”
那模樣要多委屈有多委屈,配上凍得發紅的鼻尖和微微鼓起來的面龐,隐約讓藺衡生出‘應該的應該畢竟孤有罪’這個念頭。
皇帝陛下覺得就快要忍不住妥協了。
但他掙紮着咬牙強撐。
孤不可!
孤乃一國之君,不是當年為質時的小侍從!!
孤應當挺直腰板做人!!!
慕裎濕漉漉的眸子連連眨巴。“好不好嘛。”
藺衡:“.........好。”
作者有話要說:
藺衡日記:
今天又是沒有挺直腰板做人的一天。
還要被五馬分屍,孤好難(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