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端方四正的錦盒最後自然是沒有送到慕裎面前。
根據周德公公親眼所見,以及刨去支支吾吾和各樣語氣詞,藺衡聽到的版本如下。
太子殿下不但關上了宮門,還不知從哪裏找來銅水,将池清宮大門的鎖孔給徹底澆死了。
大有一副如陛下所願,從此不再離開池清宮半步的架勢。
藺衡想起曾經淮北國君抓住太子闖禍,關他禁閉的時候。
那會兒慕裎直接把自家殿門拆下來當柴火取暖用,惹得老國君差點當場傳大理寺卿前來詢問,皇帝失手弑子應當怎麽判。
而如今這般安分......
倒是很出乎意料。
當然,這種殺敵八百自損一千的作為也算是安分的話。
藺衡原以為會聽到太子殿下徒手拆門,或者拎着純銀大鍋前來決鬥的消息。
然而慕裎只是封死了出口,甚至連池清宮裏的大動靜都不曾傳出。
這多少讓南憧現任國君有些生疑。
“欸!”案幾上的折子倏然被揚起來一本,落的相當精确,正打在藺衡半垂着的筆杆上。
“我方才說的,你究竟聽沒聽見?”
皇帝陛下一滞,非常坦誠:“沒有。”
那人聽聞便哼笑了聲,如墨一般的發絲披散肩頭,被他很随意的撩起一縷,在指尖輕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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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啧,看來我不在的這月餘,陛下變化不少啊。怎麽?美人在側,就無心南憧的江山社稷了?”
藺衡蹙眉,剜過去一眼,卻沒有多少威懾人的意思。
“你要是閑,不如替孤去盤點一下此役的戰損。西川軍擅長游擊潛伏,就算失了元氣遲早還會再次卷土重來,最晚明年三月,氣候轉暖前一場惡戰必然難免。”
那人還是笑,懶懶搖頭。
“第一,我和紀懷塵那個老東西一向合不來,讓我去盤點,除非陛下想親眼看見數十萬南憧士兵集體勸架的戲碼。”
“第二,西川國君突發重病身亡,如今的西川之主是剛剛繼位的三皇子。至少一年內,西川軍不敢靠近南憧邊防百裏。”
藺衡對後者之事毫不知情,面上閃過一絲訝異,很快又恢複成淡淡的神情。
那人明眸善睐,眯起狹長的眸子道。“五日前我就飛鴿傳書遞回了最新的消息,顯然,陛下的失職可不止一點半點,嗯?”
被逮個正着,藺衡唇翕動半晌,還是盡量端着國君的氣勢。“孤近日政務繁忙,多有顧及不到的地方。”
側坐一旁的男人笑聲聞言愈加清晰。
“陛下所謂的政務,是以那位淮北太子為圓心,方圓五公裏為直徑展開的各樣忙叨事麽?”
果然藺衡這回眼神淩厲了些許。“廉溪琢!”
倏然遭呵斥全名,那人不見半分收斂仍舊滿面春風。“玩笑而已嘛,何必惱羞成怒呢。順便,我這裏還有個消息,陛下可要聽?”
廉溪琢的性子做國君的那個極為了解,越是要緊越是表現得輕松。
況且能被他這樣單獨提出來的,多半不會是什麽無關痛癢的瑣碎。
否則此行去西川,也不會放心将打探情報這樣重要的事情交給他去辦。
藺衡端坐,等了片刻也不見人開口,不禁有些急切起來。“究竟何事?”
“陛下要聽,自然好說,不過理論上.......”廉溪琢拂了拂玉冠,上頭鑲嵌的赫然是皇室嫡系才能配用的龍目寶珠。
“多日未見,陛下應當先叫我一聲小舅舅,客套關懷一下在外的辛苦,再問正經事罷?”
遠在池清宮且鎖門自閉的慕裎,是在早膳用了一半的時候聽聞宮中多了個新鮮人物的。
從頭天瞧見那口大銀鍋開始,喚月和風旸就随時提防太子殿下會做出弑君之類的舉動。
幾乎是日夜不離的跟着,生怕一錯眼他就不見了。
盡管在以武為尊的南憧,國君大人的武功無人能出其右,慕裎纖瘦的身子骨不見得能與他過上三招。
但是單看劈柴伐樹的那股狠勁,不難讓人産生太子殿下逼急了沒有什麽做不出來的想法。
偏偏慕裎不吵不鬧,情緒穩定胃口正常。除了昨兒傍晚提着斧頭去劈了點兒枯枝外,其他沒有任何異樣。
好在藺衡良心尚存,捎帶鍋碗瓢盆的同時,沒忘給人儲備大量瓜果蔬菜。
有好些還是不合時令的稀罕玩意兒,打着包來一起屯在池清宮的小廚房裏。
橫豎吃喝不愁,太子殿下用完早膳就在炭火盆邊烤着火,有一搭沒一搭的聽喚月八卦家常。
他光顧着挑碟子裏最後幾根小白菜,關于廉溪琢的身份,只依稀聽了個七七八八。
若論起血緣,這聲小舅舅廉溪琢也算當得起。
上任國君曾先後立過兩次正妻。
那時惠娴皇後剛有身孕不久,皇城中時疫泛濫。為了讓她順利生産,老國君便将她送回娘家去養胎。
本想着到遠處安頓能免過這一遭,可惜天妒紅顏。
惠娴皇後不僅自己染上時疫,連帶家中父母也受牽連,只留下不足一歲的小兒子無人照看。
先帝驕奢淫逸那都是後來了,當初與惠娴皇後感情甚篤,很是放在心尖兒上寵愛過的。
所愛之人臨了前始終記挂着自家幼弟,這讓先帝如何不應允。
大葬典禮之後,立即派人将廉溪琢接到宮中,吃穿用度和皇子一樣,還特意指派文官教他功課。
對于這個弟弟的顧全,許是先帝在位期間做的唯一一件善事。
惠娴皇後香消玉隕,轉年孝仁皇後把持後宮。
自古後來居上的待前人子女如肉中刺眼中釘,好幾回廉溪琢都差點不明不白被鸠殺。
到底不是正統皇子,皇位再怎麽繼承也輪不着他。孝仁皇後誕下皇子後,滿門心思都轉化到與其他妃嫔明争暗鬥上。
宮中是非不斷,于是老國君将廉溪琢托付給肱骨大臣,讓其在宮外養大。日後想起來封個閑散小親王,也不辜負惠娴皇後遺願。
至于廉溪琢是怎麽在十四五歲就成為口口相傳的小惡霸,以及皇城中千金閨秀紛紛避之不及的纨绔子弟的。
慕裎着實沒有聽清。
他的側重點并不在廉溪琢為人有多令人發指,聽完只悠悠發問。
“這位王爺,和紀将軍是什麽關系?”
喚月剝栗子的手一頓,瞳孔裏映襯出炭火的紅光。
“這個奴也不清楚,不過聽宮裏的老人說,廉大學士是在紀府長大的,和紀将軍稱得上是青梅竹馬罷。小時關系好的緊,可如今一見面就打架,非要争個高下來不可。”
“廉大學士?”慕裎觑眉。
“啊,他最不喜旁人稱他王爺,因擅文,陛下兩年前親賜了大學士一職。”
文臣。
尤其大學士是個聽上去很厲害,實則一抓一大把的官職。
慕裎對此不甚在意。
紀将軍,沒猜錯的話,就是和皇帝陛下沆瀣一氣把營帳紮在梧钰城外,傳言能以一擋百、骁勇非凡的那位。
或許這兩人都是分別三年裏結識的,他以前從未聽藺衡提過。
若有機會。
還是親自見一見的好。
喚月眼瞧着太子殿下面上陰晴變化,忙把剝好的栗子遞過去用作安撫。
慕裎小半日沒動彈,坐在炭火邊吃零嘴點心吃到此刻。掃了眼香甜的栗子卻提不起半點胃口,索性起身到院子裏,接着鼓搗他昨兒沒劈完的枯枝。
說來也怪,自藺衡吩咐近日有雪要下,連觀賞的盆栽都給他備好後。
一連兩日,日頭比平時更加燦爛。曬在身上暖洋洋的,直叫人恨不得把床榻都搬出來,在和煦的日光裏小憩。
反正太子殿下壓根就沒有把這話放在心上,是有根據還是随口一說基本毫無區別。
喚月只當他是心裏煩悶,拿樹杈劈着發洩,折騰一會子累了就會進屋。
不成想隔了半個時辰再去看時,原本黴苔橫布的大木頭塊,竟被打磨成可供兩三人同時靠坐的木椅。兩頭鑽了孔,看樣子是要懸挂起來。
果不其然,擡頭一望風旸就挂在他頭頂的樹上,伸長了手要去撈晃晃悠悠的繩子。
慕裎人在一堆削下來的枯樹枝裏。
月牙色長緞在腰間系了個松松垮垮的結,挽起來的衣袖露出半截白皙皓腕。
發絲在他的動作下順着肩頭滑至衣襟,使得面龐若隐若現。
正是這般,才格外顯得他恍若初入塵世的仙君,連那點點煙火氣都仿佛在他來前不存于世。
喚月看得簡直發愣。
風旸忍不住從樹上跳下來,一邊撿繩子一邊埋怨。“被定住了?怎麽叫都不帶理人的。”
喚月不好意思撓撓後頸,咧嘴道:“太子殿下實在太過出挑,不知怎麽的就挪不開眼了。”
慕裎在一旁也是輕笑,拍去衣角沾的塵土,對他勾了勾手指。
“因為以前聽過比這更誇張的贊譽,所以對此就不多做回應了。來,本太子親手做的秋千,給你第一個嘗試。”
提起玩兒,喚月哪有半點不肯。
加之秋千還是太子殿下親手所做,如此看重,其他當奴才的恐怕修幾輩子也修不來這樣的福氣。
他不作多想,見準懸挂到腰間的秋千就往上一蹦。
可惜嘴角還未再度咧開,連人帶木椅帶繩子一齊重重摔到了地上。
補充,腦袋朝下,補充完。
迷蒙間聽見太子殿下煞有介事的對風旸道:“是應該聽你的,那下次換根結實點的繩子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