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國君大人親臨小廚房,裏頭忙活的宮人們皆吓得跪地不起,生怕遭伺候不力的罪名連坐腦袋不保。

風旸心細,藺衡便留了他在外間候着聽差遣,只令喚月一同跟進來打下手,算是将功補過。

“閑餘人都出去,無旨不得擅入。”

“喏。”

宮人們領命倉惶退下,帶頭的掌廚臨走前還狠狠剜了小侍從幾眼。

低聲叮囑讓他加倍仔細着,千萬別再惹惱國君,遷怒其他無辜。

喚月滿頭大包未消,站在門旁不敢擡手去揉,只得繃緊神經随時準備接收旨令。

藺衡在案臺上尋了片刻也沒尋到要找的物什,側目一瞧,小侍從愁苦着臉,整個人都幾乎快塞到門縫裏去了。

“躲那麽遠作甚,孤又不吃人。”

喚月聞言顫顫往前挪了一步,心裏惦記着秋後問罪這茬兒。臉頰不禁抽動,擠出個比苦還難看的笑。

“陛下威嚴神武,奴自知身份卑微,不敢造次。”

皇帝陛下一觑,淡淡道:“看上去不怎麽聰明,說話倒挺伶俐。”

“奴如今伺候殿下,承蒙主子不嫌奴愚笨,平日裏常常教導奴一些禮法。”

“是麽。”藺衡哂笑。

他對慕裎的禮法簡直太熟悉了。

高興起來一頭歪在老國君的皇帝寶座上午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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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滿太傅布置的繁重功課偷偷往人書卷中夾春宮圖。

瞧不慣淫靡好色的大臣,暗地使喚随從綁了灌藥扔到最下等的娼妓館裏。

總之太子殿下表面看上去有多謙和雅致,人後就有多好恣意鬧騰。

“這也是你們主子教的?”藺衡拿着兩三只小罐,面上似笑非笑。

喚月掃了一眼,忙低頭躲過國君大人的目光。

上回炖滋補湯的藥材剩下不少,以防慕裎和其他溫補的藥材弄混。特意找了幾只小罐分開裝,還在上頭粘了‘陛下專用’的字條。

此刻藥是沒了,小罐卻還留着。

“這.....這是殿下對您的一番心意,感念您無微不至的照拂。”

話說的甚是沒有底氣,後半句囫囵成一團含混不清的音節。

藺衡也懶得仔細計較,挽起袖子吩咐:“替孤将桂花蜜糖取來。”

喚月點頭稱喏,鑽到櫃閣底下抱出一個密封好的壇子。

皇帝陛下正把面粉混了水攪勻,見壇身貼的封條半點未動,不覺有些意外。

“你們殿下素來愛這口,怎的沒拿給他嘗嘗?”

“陛下恕罪。”小侍從掀起一角,清甜芳香的味道霎時萦繞鼻息。

“奴本是将桂花蜜糖拿給殿下瞧過的,但殿下說........說.........”

“說什麽?”藺衡催促。

他臉色一冷,喚月吓得立即跪倒,只是剩餘的話支支吾吾,着實不敢照原樣回禀。

“他可是說,宮裏廚子釀的蜜糖,沒有孤做的好吃?”

喚月頭伏得極低,後背顫栗着道:“主子口無心,還請陛下不要怪罪!”

“罷了。”

藺衡一哼,半晌嗓音中帶了淺淺笑意。

“他說的是事實。”

淮北尚文,那些風雅才子文章中,多用蘭花比君子、芙蓉比美人。

而盛夏時的香桂,其中缱绻,無一不是盼望游子早日歸家。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

南憧皇宮也有許多桂樹,大概是氣候與淮北不同的緣故。花香是香,但釀出蜜糖來總帶着股子苦味。

是以藺衡曾經私下試過好幾次,可惜始終做不出慕裎喜歡的味道,最後就都讓小舅舅拿去借花獻佛贈予姑娘了。

制作蜜糖的手藝是當年娘親教的,每每盛夏酷暑難熬,夜間又遭蚊蟲叮咬很難睡踏實。

娘親便挑揀完整的桂花,加鹽洗淨放在背光處陰幹。

用蒸籠蒸熟拌上幾勺蜂蜜和紅糖,裝在瓷壇裏,埋在樹根底下。

睡不着時舀上兩勺,一邊當點心吃一邊聽蟬蟲鳴叫,以此捱過炎炎長夜。

那時日子拮據,所用的蜂蜜及紅糖都是尋常次品。釀制出來的口感說不上好,但也是難得的佳肴。

到了淮北以後,逢遇佳節,阖宮歡慶。藺衡就會如法炮制,嘗上些許以慰思念之情。

至于某日突然發覺花蜜少了大半,罪魁禍首被當場活捉。

不僅不道歉,還十分利落的以‘本太子怕那玩意兒太甜,你吃多了牙口不好’為由全數占走,就都是後話了。

因着先前已經見過太子殿下洗手做羹湯,此刻國君大人在案前精心擺弄糕點裝盤,喚月倒也沒覺得有多不可思議。

不過看藺衡的手法,比起只會熬湯的太子殿下,似乎确實要精進娴熟不少。

軟糯香甜的千層糕白白胖胖,每一層中間都被添了厚厚的花蜜,稍一擠壓就從間隙中淌出來。

玲珑剔透、糖芯夾裹,誘人胃口大開。

皇帝陛下對作品也甚是滿意。

深嗅了嗅濃郁的甜膩氣息,正式預備着拿去哄人高興了。

小廚房距正殿寝屋不足百十步遠,行至小院時,見風旸并沒有守在門口。而是蹲在熄滅的炭火堆邊,不知愣神在看什麽。

喚月眼見着國君面露不悅,忙撿起小石子準确砸到風旸腦袋上。

被砸的那個懵懵擡頭,随即慌忙拜倒:“參見陛下!”

藺衡剛想啓唇叫人拖他出去杖斃。

風旸先道:“陛下息怒!方才殿下醒了片刻,交代奴不準驚動您。殿下還吩咐奴去收拾殘餘火堆,所以奴這才違背了您的旨意。”

說罷,他又往前跪行幾步,重重磕頭。

“奴縱是有一萬個膽子也不敢擅離職守,只是奴鬥膽揣測,陛下待我們主子極好,事事以他為重。倘若奴不聽殿下的吩咐,怕是要惹人氣惱,不利于歇息養病。如此一來,陛下必定也更加憂心。”

口齒清晰。

句句周全。

饒是藺衡有意要降罪,一時也找不出其他錯漏。

“既然是太子殿下吩咐的,你就依他照做罷。”

風旸叩首稱喏,重新起笤帚去清掃冷焰殘灰。

眼神極尖的皇帝陛下随意一掃,倏然發現火堆邊像是有幾條痕跡很新的劃痕。

一時起了好奇,不由輾轉腳步向那邊邁了邁。

慕裎坐過的團蒲仍舊扔在原地,不過周圍切實比之前多了些字跡。

大抵是坐着賭氣,順手撿根枯枝胡亂寫着洩憤的。

走近再看,藺衡臉色陡然一僵。

宛如鬼畫符一般的兩個大字,正是皇帝陛下的本名。

後頭還畫着看不出是豬還是狗的動物,中間加了個大大的雙橫等號。

孤真是閑的。

作甚非要給自己找不痛快呢。

皇帝陛下心中暗诽。

轉頭捕捉到另一個痕跡時,面上的僵硬神情轉而化為了道不明的複雜。

吃剩的骨頭架子拼拼湊湊,依稀能看出是珍珠雞生前的樣子。

然而旁邊地面上多了道相當明顯的刻痕。

——是個卍字。

‘留在池清宮養傷,順便,給孤的雞超個度。’

‘我可聽你的話了。’

藺衡腦子裏同時閃過這兩句言語。

原來慕裎所問的是否還在生氣,從始至終指的都是偷雞。

傻子。

皇帝陛下無奈一笑。

赤尾珍珠雞是少有,但再怎樣稀罕,終究找得出第二只、第三只、乃至更多。

可能将他一步步從暗無天日救贖到暖陽底下,真心回護、絕對信任、不見前景也敢站到他這邊的人。

世間唯此一個。

這樣獨一無二之人,怎願意讓他不開心分毫,又怎舍得讓他受傷半點呢。

藺衡端着點心進門的時候,太子殿下仍伏在枕上睡得迷迷胧胧。

藥效揮發,他的臉色比離開那會要明顯好上幾分。

慕裎許是做了噩夢,眉結微擰,偶爾哼出不适的嘤咛。

皇帝陛下心下一緊,想試試他的高熱褪得如何。

不料手剛擡起,床榻上的人猛然啓眸。從床榻和牆壁的縫隙中摸出一把袖珍匕首,直直就往藺衡胸口刺去。

幸而人在病重渾身無力,加之國君大人反應極快。寒光閃過,徒然将空氣一分為二,并未傷到什麽其他。

慕裎用力捏了捏太陽穴,頭昏腦脹、隐隐作痛。

這回是真的清醒了。

見人站住不動,再低頭瞧瞧手心裏的匕首,他輕聲道:“我要說我不是故意的,你信嗎?”

藺衡自然知道他話裏的意思,點點頭坐下,順勢用糖糕換走兇器。

“在淮北,很辛苦罷?”

慕裎像是想笑,抿抿唇倒咳嗽了幾聲。“放心,想暗殺我的一定沒有盼着你死的多,你本事多大呀,都敢吼我了。”

皇帝陛下莞爾。“逞一時威風而已,吼完不還得給太子殿下鞍前馬後,伏低做小麽?”

“藺衡。”

連名帶姓的喚聲從床榻上傳來。

不同于以往平淡的、嘲諷的、氣急敗壞的。

聲音很輕,也很溫柔。

“難過的話就別笑了。”

話落。

做皇帝的那個果然斂下唇角,眉眼間泛起深邃的落寞。

“我會護你周全,不論何時,不論何地。”

君王重諾。

一言九鼎。

慕裎颔首:“允了。”

兩人相視一笑。

糖糕的甜、藥味的苦、炭火的暖,悉數融化在這個意味綿長的笑裏。

“趁熱嘗嘗?”藺衡将千層糕遞到人唇畔。

“太久不做了,手有些生。若是難吃,你使個眼色就行,多少給我留點面子。”

慕裎挑眉,順着他的動作咬下半塊。

糖糕入口即化,松軟非常。

細細咬嚼香甜更甚。

“陛下謙虛了,這樣好的手藝不轉行當廚子真是.......”

打趣兒的話頭戛然而止。

藺衡疑惑的嗯了聲:“怎麽了?”

慕裎原本因點心可口露出來的歡欣瞬間消散,眸子裏的光一壓再壓,逐漸化成憤怒與責備。

皇帝陛下見狀當即心虛的往後挪了挪。

試圖藥遁。

未遂。

慕裎死死瞪他,揚聲一喝:“說啊!什麽時候受傷的?!”

作者有話要說:

啦啦啦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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