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倒v開始)

慕裎知道他所說的不生氣,并不單單是指近來胡亂折騰自個身子這茬兒。

況且,這麽多年,也的确欠他一個正式的道歉。

那會兒藺衡意外燒壞他珍藏的拓本字畫,一度使兩人之間的關系猶如水火。

慕裎打從出生就沒受過這樣的委屈。

十二歲的孩子哪裏懂得什麽叫寬容,頭天還叫人整整跪了一夜,翌日又沖到老爺子面前好一通告狀。

非鬧的要老國君下旨,将貼身近侍攆到跑馬場幹兩個月雜活才肯勉強罷休。

‘殿下平常待我們極和善,只是旁的金玉珠寶瞧不上眼,獨獨偏愛古籍。失手燒了他當然要心疼上一陣,過些時日就好了,你別太往心裏去。’

彼時藺衡尚處在渾身酸疼和任人刀俎的處境。

他一貫沉默寡言,聽阿陶公公這般勸,倒也不多話。拾掇包裹,依旨搬到跑馬場裏去住。

阿陶公公姓陶,本名是何他自己都已然記不清了。

十多歲時入宮,起初跟着老太監伺候國君。

後來國君見他機靈利落,便賜了禦馬監掌事總管一職,把養馬的活計交給他管。

阿陶公公膝下無兒女,平日見着年歲小的宮人多願意幫襯照顧。

藺衡勤快肯學,雖說不怎麽愛言語,但做事總得當有分寸。

于是每每去啓鸾殿面聖,阿陶公公都把他一同帶着。

以期國君瞧見,能生出恻隐之心許他早些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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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能少在跑馬場裏受五皇子的欺淩。

不巧的是,慕裎時常因功課出錯,被老爺子召到啓鸾殿去訓斥。

十回至少有九回撞在槍口上,阿陶公公一番好心,結果讓兩個月給活活延期成了一年。

對此藺衡內心毫無波瀾。

不論兩個月還是十二個月,太子或者五皇子,對他來說都一樣。

該受的屈辱并不會就此而減少。

慕袨一開始礙于太子近侍的身份對他還稍有收斂,即便使喚宮人作踐,也不敢真格兒做出大嘴巴子揮到人臉上的勾當。

得知慕裎壓根不管不問,甚至揚言讓他在馬場待到走為止後。

他如獲特赦一般,一天三趟跑,專和藺衡作對。

直至某日太子殿下看書看得煩了,到外頭去逛逛散心,才知曉他的近侍受了多少惡毒刁難。

慕裎原本是去看外番進貢的小矮種馬的,馬兒個頭不大,但極擅跑,撒起歡來兩三個宮人都追攆不上。

他素來喜歡降伏這些不聽話的小家夥們,當即着人取來長鞭,滿心愉悅的晃進了跑馬場。

馬兒尚未出籠,卻見空蕩的沙地上,慕袨帶着一大幫子人圍成團喝彩叫好,其間不少粗俗難聽的話語遙遙傳來。

被圍在中間的那個一身粗布麻衣,發髻松散。唇角像是落了拳頭,紅腫一片不說,還有不少血沫正往外淌。

阿陶公公一把老骨頭,勸也勸不住,拉更不敢拉,在一旁急得滿頭是汗。

太子殿下待看清藺衡狼狽的面龐後,沉着臉色狠狠揮了一記長鞭。

隔着三四步遠的距離,精準把最外圍的幾個太監給抽飛了出去。

五皇子嚣張慣了,搓着手裏的白玉珠串在人群中不耐叫罵。

于是慕裎很大方的又是一記鞭子,把他也跟着抽翻在地。

慕袨哀嚎着人未站穩,一見始作俑者是太子殿下,方才跋扈的神情瞬間化為讨好。

慕裎對他簡直厭惡至極,懶得敷衍客套,冷冷一睨。

‘皇兄既說體諒他惹我不悅,此番作為是要為我出氣。那想必來日這身為太子該分憂的國事,皇兄也要一并代勞了?’

五皇子挨了一記狠的,哪怕心裏再怨,當着面終歸不敢直言犯上。

讪笑道都是誤會,草草一禮,捂住皮開肉綻的胳膊肘,在一衆小太監的攙扶下慌慌告退。

藺衡許是遭了多次腳踢,衣衫上淨是淩亂腳印,好些地方被勾破,露出裏面血流不止的傷口。

阿陶公公得了令,忙伸手要去扶。

盡管人已搖搖欲墜,他依然婉言謝絕,強撐着自己站起來。

藺衡本做好了再添苦難的準備,畢竟慕袨欺辱的是太子近侍,無異于當衆打了慕裎的臉。

一賬疊一賬。

後果可想而知。

然而等候片刻,卻只聽太子殿下懑懑一哼。

‘你那麽大個腦袋是白長的?他動手打你,你就不會還手打回去?’

這話倒把藺衡給問愣了。

随即他明白過來,同樣是皇子,可東宮之尊遠超其他。

站在高位的人,怎會将忍氣吞聲一詞歸納到字典裏。

‘殿下可以,但我不敢。’

很真摯。

也屬實很心酸。

藺衡記得他曾問過,為何僅憑這八個字,就能打動太子殿下不計前嫌。

當時慕裎一笑,咬咬唇說大概因為坦然。

‘我站在日光裏,所以覺得一切耀眼理所應當。你不同,你長在深淵,見識過無盡黑暗。而黑暗,往往比光明更容易讓人清醒。’

‘那殿下于我,是可憐。’

‘不如說是欣賞,我喜歡你的傲氣。’

十來歲的孩子,極容易為着一兩句帶暖意的話産生親近之感。

慕裎所言的欣賞,究竟是不是字面上的意思藺衡不清楚。

總之自那以後,他搬回了雲盡殿,成了太子殿下身邊的貼身近侍。

兩人年歲相差不多,日日見面閑談,關系比起剛來的時候好了不止一星半點。

以至于慕裎氣不過五皇子對他的所作所為,拿出煽風點火的看家本領,在啓鸾殿忽悠的老國君為傷了兩國和平,幾欲下令褫奪慕袨的皇子身份。

如若沒有發生後來的變故,他們好不容易培養出的情誼,或許能維持得更加長遠一些。

慕裎那陣翻看書卷,愛極‘酆浦饒芳草、滄浪有釣舟’一句,因此迷上了垂釣。

成天弄根竹竿支着,在沁湖邊一待就是兩三個時辰。

橫豎是修身養性的玩意兒,老國君聽聞也只一笑,叮囑藺衡多顧着點,別讓人滑落到湖裏頭去即可。

做近侍的那個面上應的恭敬,實則心裏頭一直惦記着晨起收到的家書。

雖說他娘親不受待見,但顧及面子,南憧國君許她每年往淮北寄封書信,算是以親兒子為質的一點補償。

而這第一封,亦是最後一封。

信紙上落着娘親于幾時幾日病逝,遺體已葬進低等妃嫔放置棺椁的祠廟雲雲。

字跡潦草,墨痕淺淡,連落款都沒有。

他與娘親相依為命,在南憧低調隐忍數年,不成想一夕竟被時運薄待至此。

從未有過的失望在他眸中盤桓不去。

尤其在他一步步踱回雲盡殿,看見慕裎正拿着半截斷笛鼓搗釣竿時,那種失望幾乎立即深成了絕望。

娘親身無長物,最貴重的物什便是這支陪嫁的羌笛。

過去是至親唯一的寄托,此刻,是至親唯一的遺物。

慕裎低頭鼓搗得甚是專心,發覺人靠近勾唇一笑。

‘你跑哪兒去了,才剛釣起好大一條紅錦鯉,把我的杆子都給拉斷了。想讓你再送根新的來,可喊了好幾聲也不見你應答。’

‘聽父王說淮北那邊給你寄了家書,你收到沒有?噢對了!我沒找着趁手的工具,瞧你枕邊有支笛子挺結實的,就拿.......嗯?你臉色好難看啊,怎麽啦?’

藺衡陰冷的神情從人澄澈瞳孔裏透出來。

不知是哪裏來的力氣,他虎口一緊,飛速鉗住太子殿下的咽喉,将人死死抵在牆上。

慕裎未料到他會突然發難,呼吸不暢,整張面龐都漲的紫青。

他其實是可以撥動琴弦引來侍衛的,手胡亂在牆面上抓了抓。最終卻又洩下力道,閉眼任由處置。

惱歸惱,眼見着人即将暈厥,藺衡忙收回手,順勢接住癱軟下來的身子。

‘為何不躲?’

‘為何不叫人?’

‘我若不及時收手,你可知淮北今日也要添喪?’

慕裎遭他一掐,伏在地上咳了好半晌才緩過神來。

嗓音嘶啞,但極有力。

‘你并不想要我性命,我為何要躲?’

‘侍衛一來你必死無疑,我又為何要叫人?’

‘你既說也要添喪,那不論你信不信。萱臺逝世,我同你一般,深感遺憾。’

藺衡說不出是被他的言辭給震住了,還是惶惶差點犯下行刺太子的大罪。

他半跪在原地,宛如一尊雕塑,只有通身的寂寥與落寞清晰可見。

‘我沒有娘親了。’

‘她不能給我做桂花蜜糖,也不能唱歌哄我睡覺。’

‘殿下,破敗的宮門外,再沒有等我回去的人了。’

那是慕裎第一次見他哭。

以往慕袨打他、罵他、折辱他,拖着淌血不止的破口子,藺衡都不過冷眼置之。

可這聲帶着顫抖的殿下。

和話語中無盡的哀戚。

讓做太子的那個心下了然。

這道由他親手制造出來的傷,是藺衡一生的意難平。

意外損壞遺物事件,以慕裎求國君尋了支純玉雕琢的羌笛,趁夜悄悄放在貼身侍從枕邊而告終。

沒人察覺當日雲盡殿裏發生過什麽,頸側淤痕讓太子殿下精心遮擋,縱是常常到帝後宮中用膳,也不曾被抓包。

藺衡再未提及任何相關的只言片語,慕裎不追究,但他始終難過心裏那關。

便每晚将案閣上剩餘的珍藏典籍搬出來,跪在燈下一字字全數抄錄。

年少時誰的骨子裏都是倔強的。

自然,虧欠對方的道歉,皆由兩人埋進心底。

并試圖在無盡的漫長歲月中。

心照不宣的,以溫暖作饋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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