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窗外不知何時簌簌落下雪來,但屋內依舊暖和舒适。
太子殿下還陷在對過往的沉思裏,倚在榻邊,盯着炭火怔怔出神。
原本支着手肘小憩的藺衡卻突然轉醒,起身不等站定便匆匆要往門口走。
那兩步邁的甚是急促,以至于血氣上湧,眼前結結實實昏黑了一陣。
“做噩夢了?”
“沒有。”皇帝陛下搖手示意無事,順便在身上摸了摸,看朝服是否穿戴齊整。
“我昨兒犯困時天色已經漸暗,若不抓緊,今日早朝必定趕不上了。”
話落,慕裎面上的神情變得十分古怪。
他挪回目光,極認真望向眼前的人。
“可你才睡了一個時辰不到。”
藺衡步子一頓,似乎有些尴尬,指尖無措的攥住朝服縧帶。
“是嗎.......我真是睡糊塗了,竟鬧了個笑話。”
“過來坐罷。”慕裎輕拍床銜。“辛苦你了,忙于朝政,還要為我費心。”
話說的很真切,并不帶半點揶揄味道。
倒讓做皇帝的那個不禁意外。
藺衡依言坐近,探手試了試人額上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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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開口,太子殿下先嚅嗫道:“我不是故意的。”
他嗓音柔和,在只有細微炭火炸響的房間,聽上去猶如夢呓。
藺衡緩緩勾唇。“通常這句話的意思,約等于抱歉罷?”
“哎呀!你好煩!”
被不留情面的拆穿,慕裎抱住軟枕,當作某人腦袋一般狠錘。
“我做了半晌的心理建設呢!”
“好,是我不解風情,白糟蹋了你的一番美意。要不你重說?我醞釀醞釀,以求達到感激涕零的效果?”
知道他是故作輕松茬開話頭,以免勾起舊事惹得兩個人都不開心。
太子殿下一哼:“哭的難看死了,我才不樂意瞧呢。”
“難看嗎?”
一貫對自個兒模樣還比較自信的皇帝陛下挑眉,對着銅鏡做了好幾個鬼臉,終于逗的慕裎忍不住發笑。
“院子牆角邊上有根扁擔,回頭讓工匠嵌上珠寶,給你送到長明殿去。”
“我要那個作甚?”
“取經啊。”太子殿下佯裝要往外趕人。“二師兄,上早朝的時辰到了,你還不快走?”
見他肯出言打趣,藺衡心下不由一松。像是哄小貓兒似的,在人後腦勺上輕揉。
“你高熱褪卻不少,但藥得繼續吃。冬日時節身子本就不易痊愈,萬一反複怕是要留下病根的。”
“知道知道。”
慕裎遭他呼嚕的極舒服,連眸子都享受的微微眯起。
“放心罷,我可厲害了,能照顧好自己。”
嗯。
大冬天敢在外頭生生睡一夜。
豈止是厲害。
“好啦,千層糕都涼透了。一日未吃東西,不若陪你用個晚膳?”
細算算上回正兒八經一起吃飯,還是太子殿下剛來南憧不久。
将近大半個月,兩人總算都心平氣和的碰在一塊兒,自然要好好珍惜這難得的機會。
慕裎本來不覺得餓,讓他一提真隐約聽見肚子咕咕叫了兩聲
忙掰着手指頭點菜:“我要吃龍井蝦仁、松瓤拌鹿肉、翡翠銀耳炒魚骨,還有宮保兔丁,甜點就杏仁酥酪和糖澆山楂罷。”
啧啧。
口味稱不上多金貴。
但這幾道都是精細磨人的菜式。
皇帝陛下琢磨着有葷有素外帶甜點,這位小祖宗的要求也該是差不多了。
不成想慕裎嬌俏颔首:“你做。”
“我?”
藺衡蹙眉。
做頓飯而已,于他倒不是什麽難事。
只是放着廚子不用,專要他來,難保沒留折騰人的後招。
“我哪兒惹着你了?”
“沒有啊。”
小心思被戳破,相當記仇的太子殿下眨眨眸子。
“就想嘗嘗你的手藝,不可以?正好,這會兒小廚房的宮人都去躲閑了。陛下動作麻利點兒,咱們吃了也好早點歇息。”
後半句乍一聽像是老夫老妻的言談,慕裎被他玩味一瞧,臉頰當即蘊起緋紅。
“看什麽呢,去呀!”
帶着溫度的目光穩穩不動,太子殿下莫名一陣心虛,抓過棉被連身子帶發髻整個兒蓋嚴實。
“半個時辰後我要吃不上,池清宮的大門你就再別進踏進了!”
做近侍的時候,成天巴巴兒伺候人端茶添水、焚香研墨。
如今好不容易成了皇帝,本以為能翻身一回,誰知待遇還不如近侍呢。
“錯付了啊.......孤的滿腔情意,終究是錯付了。”
颠鍋勺的國君大人如是感嘆。
“陛下,您有何吩咐?”
喚月鼓足腮幫子往爐竈內吹氣,試圖讓火燒得更旺些。
依稀聽見頭頂傳來說話聲,忙仰面回問。
藺衡翻炒着酥脆的魚骨,淡淡道:“無事,把鹽遞給孤。”
“喏。”
小侍從聽話的捧上瓷罐,看看鍋又看看人,咧嘴傻氣一樂。
“奴瞧陛下心情甚好,可是有什麽喜事?”
皇帝陛下正熟稔的往鍋中撒香料,聽聞這話,手頭不禁一停。“孤心情甚好?”
“是啊,您從進小廚房開始就一直在笑呢。”
哪有的事。
藺衡疑惑不已。
他在人前一貫淡漠,泰山崩之而神色不改。
何況堂堂國君,淪落成太子殿下的私人禦廚。
一直在笑?于情于理都是小侍從的胡說。
不過.....唇角怎麽好像有些酸的樣子。
藺衡咳了兩聲,遮掩住‘其實很樂意’的事實。“別知會給你們主子聽,否則孤把你舌頭拔了。”
喚月被他幾次抓壯丁撈來打雜,見識過人細致體貼的一面,比起之前對國君的生疏與畏懼,現下由衷多生出了幾分拜服。
“陛下,恕奴鬥膽,奴覺得您該多笑笑才是。殿下也說過,您笑起來很好看。”
“真的?”話出口方知露了餡,國君大人面不改色的用倒醬汁做以掩飾。“他還在背後說孤什麽了?”
“殿下說的都是好話,誇您骁勇果敢、待人關懷入微,是個難得的好皇帝呢。”
很棒。
若沒猜錯的話。
骁勇果敢換成匹夫之勇。
關懷入微換成喪盡天良。
好皇帝換成狗皇帝。
基本就是太子殿下的原話了。
慕裎指名要的菜是掐着點送進寝屋的。
他剛沐浴完,換下常服,只着了身雪浪白紗裏衣,外罩着竹青色雀翎長錦。
肌若軟玉,皙如凝脂。
發絲半挽,好整以暇坐在榻邊。
淺淺一笑的模樣并無絲毫矯揉媚态,反而顯出整個人皎淨似月。
病中的虛弱亦不減神采,在清冷絕塵裏增添溫潤之感。
藺衡堪堪往他松散的衣襟處瞄了一眼,面龐霎時泛起微紅。
忙轉移注意力道:“餓壞了罷?來嘗嘗。”
四菜一湯一份甜點,青瓷碟裏泛起陣陣令人食指大動的香味,紫砂瓦罐蓋子掀開一半,隐隐可見滾燙的湯汁。
半個時辰能拾掇出這些菜品屬實是為難人了,慕裎懶怠計較杏仁酥酪的去向,拿筷尖點點其中一個小碟。
“這個?”他夾起一根狀如枯草的玩意兒。“欺負本太子沒喝過龍井茶呢?”
藺衡略有些不好意思。“南憧不适宜栽這種茶,舊時的貢品龍井用完了,我随手抓了把老君眉做替代。別看色澤不好,味道還是不錯的。”
“是麽。”太子殿下一哼。“那也該是老君眉蝦仁才對,這銀魚?”
“新鮮蝦仁小廚房裏碰巧沒有,橫豎是水裏生長的,除了沒腿,其他都一樣。再者銀魚對身子好,你病體未愈,要多吃一些補補。”
振振有詞的辯解加上俊朗無二的眉眼,無端叫人怨不起來。
慕裎暫且放過這道本該是龍井蝦仁,卻變成老君眉銀魚的菜,偏頭瞧另一個碟子半晌。
“我記得要的是翡翠銀耳炒魚骨,你下毒了是怎麽着,銀耳黑了?”
藺衡抿唇:“銀耳要提前泡發才好吃,半個時辰哪裏夠。不論怎麽說,黑木耳.........也算是同類的一種不是。”
太子殿下深呼吸數次,強烈壓下把人腦袋按到湯碗裏去的沖動。
不過鬧歸鬧,帶着傷還親自下廚的心意不可辜負。
況且如國君所言,味道的确不錯。
兩副空空的胃囊在嫌棄和哄勸間終于漸鼓。
待兩人雙雙放下碗筷,碟子裏的佳肴早已只剩裝飾用的青椒蒜苗。
吃飽喝足。
接下來,就該進入今夜的核心主題了。
——國君大人在哪兒就寝。
慕裎含着糖澆山楂,酸酸甜甜的滋味簡直讓他愉悅至極。
于是本因有的矜持和腼腆,悉數融化在那份嘗到美味的快樂裏。
藺衡只象征性的提出‘外頭風雪交加、天黑路遠,不大方便趁夜回長明殿。’
太子殿下就恍恍惚惚接茬兒,說反正他的床榻寬敞,睡兩個人也不擠。
等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做皇帝的那個已然睡到枕邊。
除此之外,藺衡還以靠近才暖和為由,将小侍從送來的物什全部撤走。
念叨着‘孤是想走來着,但殿下如此挽留,實在盛情難卻。’等話,一臉無辜的挪進了他蓋的那張棉被。